撇开如画一般的风景,这儿的生活对于外面来的人来说很不方便,尤其是从小在繁华大城市长大的人来说,遇到的问题都是闻所未闻,根本无法想象得到的。
洗澡上厕所是最大的问题,没有淋浴,需要主人家在灶台上烧了水,然后用木桶装着洗,及膝的木桶,也装不了多少水,按照惯常的洗法,三桶水都不够她们一个洗。
白妍不想麻烦主人家,也不愿让主人家烧那么多柴火给她们俩烧洗澡水,看着主人家的儿媳是洗一桶水的,就麻烦主人家给她们烧两桶。
主人家的儿媳是个皮肤黝黑,但五官标致的小姑娘,叫夏花,比陈妮妮小两岁,但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在生活的琐事上很细心。
“你们城里的姑娘洗澡用这些水应该不够吧,我叫我屋里那人给你们多烧几桶。”
这地方的已婚姑娘会含蓄地叫自己的丈夫为”我屋里那人”,夏花的丈夫是一个爽朗憨直的年轻小伙子,年纪还没白妍大。
她在说这话的时候黝黑发亮的眼睛一直看着陈妮妮,在她的想象中,陈妮妮完全符合她对富家千金、小公主的一切幻想。
陈妮妮身上那种矜贵,礼貌得体,被呵护得不沾一点尘埃的纯真美好是她渴望拥有的。
“够的,谢谢你。”
白妍点点头,十分有礼但总让人感觉有距离感。
不同于白妍一贯的冷淡克制的,陈妮妮则开朗许多,脸上浮现出大大的笑容,笑眼弯弯,让人忍不住被她的笑感染,会心一笑。
“够的够的,夏花你真贴心,还特意过来问我们这些,我们先去洗澡啦,我明天找你玩。”
她朝夏花挥挥手,和白妍一起朝洗澡专用的小隔间走去。
夜凉如水,圆盘似的大月亮高悬于空,皎白的月光倾泻在这小小的庭院里,将夏花拉成一道细细长长的黑影投射在地面上,那么微弱的一条,谁来都可以把它掐断,随便哪个男人都可以主宰她的人生。
她是学堂里读书最厉害的学生,读书第二名的男生连她一半都赶不上,寨子里学堂的老师欣赏她,希望她走出大山,去外面读书。
寨子请老师过来只负责教小学,水平也不高,她是在老师的私人帮助下半自学地完成了初中的课程的,但她还没来得及出去参加中考考试,她所有的书便被父亲一把火烧掉了。
父亲说,她要想出去读书,除非从他的尸体上跨过去。
她哭闹不止,被父亲狠心地关了大半年,直到她再也不提出去读书,帮衬家里做家务。
第二年,媒婆给她相了一门亲事,男方是另一个寨子的村支书的孙子,给了她家丰厚的彩礼,但这些东西她见也没见过,因为那是父亲将来要留给两个弟弟结婚用的。
所以,是用她的卖身钱,成就两个弟弟,让他们成家吗?
也怪不得不让她走了,她走了,谁给弟弟们卖身存钱呢?
她16岁就嫁人了,当年就怀上了一个孩子,17岁就成了一个孩子的妈妈,难产,差点就死在了床上,但是隔年,她的丈夫又让她怀上了一个孩子。
对于生育,对于她自己器官,她从来就没有决定权。
对于她自己的人生选择,她同样也没有决定权。
17岁,当她躺在床上满身污秽,陈妮妮在做什么呢?
她一定穿着干净优雅的裙子在贵族学校里学习,有和善的知识渊博的老师给她上课,放学后,也一定是由昂贵的汽车接送回家,在漂亮的大房子里跟爸爸妈妈撒着娇。
那样的人生,定是五彩缤纷的。
陈妮妮21了,还单纯美好得像个小姑娘,澄澈明净。
而她才19岁,就觉得生命已经停滞了,人生不管从前还是往后,都是一片黑暗。
她是腐烂的橙皮,是长毛的豆腐乳,是馊掉的浓汤,是无论多么炙热的午后也依旧昏暗阴湿的长满苔藓的角落,是不应该来到这人世间的一抹孤魂。
当初还不如就不看那些书好了,不知道外面世界的美好,也就不会惦记着了。
夏花突然感到一阵悲怆,胸腔堆积着千言万语,却无处可说,无处发泄。
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她眨着眼不想哭,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的脆弱,于是便抬头仰望繁星密布的夜空。
星星的光芒无法比拟月亮的,她的视线自然移到皎白的圆月上,拼命眨着眼将眼泪逼回去。
在泪眼朦胧中,她看着月亮散发的残影,心底不由得问道。
“月亮你能看到这世间的一切,所以,这一切都是命吗?是因为我命不好吗?”
眼泪从最终还是从眼尾滑落,直直滚入鬓边,地上那抹被拉长的黑影晃动着,显得那么卑弱、无助、绝望。
“夏花快回屋,小齐在哭了,快来喂奶。”
男人浑厚的声音传来,吓得夏花猛地一抖,她赶紧擦掉眼泪,”欸”了一声后,急急忙提着空空的木桶往屋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