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他妈脏。
  温凉年踩着高跟鞋,感觉自己尖锐的鞋跟正深深地陷入了黏糊潮湿的土壤之中,免不了心烦意乱。
  她唇上抹了浓艳的口红,身着掐腰的黑长裙,一手支着黑伞,头戴漆黑的网纱复古礼帽,薄透的网纱略微遮掩住她张扬艳丽的眉目,在乌泱泱的人群里分外地惹眼。
  压根不像是来参加丧礼的,反倒像是来盛装庆祝的。
  确实符合她的身份,二奶的女儿参加正宫的丧礼,哪能不趾高气昂。
  棺木下葬,温凉年上前献花,姿态散漫地随手一抛,手上数支白玫瑰胡乱撒在了棺木上,一瞬间便被工人铲入的黄土淹没了。
  整个葬礼中,温父从头到尾没说过半句话,眼神黯淡,鬓角的发丝似乎又白了几分。
  见温凉年献完花,温父抬起眼,淡淡道,“平允的班机延误,是没法赶上丧礼了,待会你陪他吃个饭,我先回去休息了。”
  温凉年没吭声。
  温父说,“接下来你好好念书,什么都不用担心。”
  温凉年扯起嘴角,“谢谢爸。”
  *
  温凉年老早就在一间川菜馆订了包厢。
  她坐在椅上,懒洋洋地支起长腿,给自己点了烟。
  落魄的那段时间她染上烟瘾,不得不在升上高叁那一年休了学,成天在灯红酒绿的地方厮混,好歹也是赚了点微薄的薪水。
  只是日子不好过,她的母亲瞒着她去帮人做了不该碰的毒品生意,还把命给折腾没了,而温凉年自己则患了抑郁症,整个人瘦得不成人形,直到温父良心发现,回过头想来找她们母女俩,才发现一个病了,一个凉了。
  抑郁症不好治,温凉年有心病,温父给她找了不少医生,把身子养了回来,只是身上那些自残留下的疤痕是养不好了。
  恰巧,温父的妻子在这段期间因意外去世了,他们温家的人死的死病的病,还在商界闹出了家门不幸的传闻。
  温凉年觉得这些都是温父应得的,若不是他婚内出轨,哪会有那么多糟心事。
  当温凉年抽到第四支烟时,温平允到了。
  黑发男人一身西装革履的打扮,英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眉目清俊,骨相温润如玉。他进门后就将眼镜摘下,摺迭起来放入胸前口袋,一抬头看温凉年一个人在包厢里吞云吐雾,失笑道,“就不能少抽点?”
  温凉年掸了一下烟灰,“不能。”
  温平允说,“这支抽完就别抽了,吃饭。”
  温凉年捻熄了烟,将烟屁股扔进了烟灰缸,然后在温平允坐下的时候,用沾了泥的鞋跟去蹭他质料精细昂贵的裤腿。
  温凉年对他笑,“这泥巴来自你妈下葬的那块地,特地给你带了土产,省得你伤心。”
  温平允心平气和,拿纸巾去擦了一下西裤上的泥巴,才叫服务生过来点菜。
  温平允不喜欢吃辣。
  可温凉年别有用心,订的是川菜馆,点的还都是出了名特辣的菜品,还娇声问温平允,你行不行吃哪?
  温平允笑笑,对服务生道,“按她点的上菜吧。”
  菜上得很快,温凉年食指大动,吃了不少,反观温平允筷子没动过几下。
  “怎么?不合胃口?”温凉年问他,“刚回国,时差还没调整过来?”
  这话问得故意,温平允仍旧好脾气,“对,没什么胃口。”
  温凉年耸肩。
  吃完饭,温平允去结帐,温凉年拎着挎包去外头等他出来,又给自己点了支烟。
  温平允出来看见她又在抽,只道,“明日就要上课了,你在学校控制一下烟瘾。”
  温凉年拿眼瞟他,“尽量。”
  温平允是开车过来的,温凉年上了副驾的座位,踢掉高跟鞋,将空调开到最低,但温平允不让,又给她调整回去。
  温凉年索性闭目养神,懒得再动弹。
  一回到温家别墅,温凉年逕自回房休息,明日她第一天上课,不能不早点休息。
  这栋别墅只有她跟温平允同住,不过她被温父接过来生活没多久,温平允就出了国谈生意,他刚开始接管温家旗下复生集团的产业,正是最忙碌的时候,但对温凉年的态度挺和善,甚至没冷落她半分,时不时就差人寄礼物送过来给她。
  温凉年连看都不看,全数堆入衣柜角落积灰尘。
  她身上的衣服首饰、鞋子包包用的全是温父给的,她用得心安理得,但温平允给的,她一概不用。
  温平允知道她不肯用,却依然没断过送礼的动作,做足了好哥哥的形象。
  温凉年心想,自己哪天肯定要被温平允恶心死。
  *
  开学第一天,温凉年差点儿迟到。
  她还没习惯早起上课,多睡了一会儿才醒,到校时还被班主任一顿念。
  温平允很用心,打点好了温凉年在学校所需的一切,将她复学第一天选在开学日,至少还有一定的适应课业时间,从头开始。
  高叁的课业本就繁忙,幸好温凉年的同桌是学委,小姑娘性格腼腆却热心,帮了很多忙,见温凉年没带笔,还借了她一支。
  “开学怎么会没有带笔呢?”林清清笑道。
  温凉年头也不抬地写题,“忘了。”
  林清清以为她大概是班上成绩长年垫底的那种学生,便也没多问。
  第叁天语文小考,温凉年却考得比她好,这可把林清清吃了一惊。
  温凉年浑身上下的学生气老早褪得一干二净,她出过社会,在底层摸爬滚打,抽烟喝酒的恶习样样沾身,即便穿上校服,也没能染上几分学生气。
  林清清虽跟她相处没几天,但不讨厌她,至少温凉年没做过半点让她不舒服的事情。
  唯独让她好奇的是,温凉年大热天里总穿着长袖薄外套,就连体育课也没脱下来过,像是根本不怕热似的。
  中午,两人是一起去食堂的,温凉年很快地吃完饭,起身打算去抽烟,林清清忍不住道,“你烟瘾太大啦,不考虑戒掉吗?”
  温凉年时常动不动就消失,一天起码抽一包烟,烟瘾大的吓人,比班上的几个学渣男生更大。
  人家那是抽烟装成熟,可温凉年是实打实的烟瘾重。
  温凉年看她,眼眸里没半点情绪,“不抽烟难受。”
  林清清叹息,“那以后要戒的时候跟我说,给你买点口香糖。”
  温凉年笑了一下,没说话。
  她去天台上抽烟时,温平允来了电话,问她上课这几天体验如何,温凉年叼着烟,语气懒懒道,“挺好。”
  妙的是她工作时想念当学生的滋味,当回了学生后,却又觉得有些无趣。
  被社会磨砺多了,回归校园后更多的是不适应和违和感,她跟班上的学生们没有太多共同话题,林清清同她说话时也多半围绕着学习,几乎没怎么聊其他课外话题。
  不过温平允问她体验如何,她不会说实话,也没必要说实话。
  反正她跟温平允不熟。
  “课业跟的上吗?”温平允问。
  “也还行。”温凉年说。
  她的成绩平稳上升,这件事她懒得报备,没必要让他什么都知道,否则她心里恶心得发慌。
  “问完了没?我在忙。”她问。
  温平允低笑道,“忙着抽烟吧?跟我多聊一会儿也不行吗?”
  温凉年感觉胃里一阵翻腾倒海,连喉间都渗出胃酸上涌的刺痛感。
  她吐息,也笑道,“得了,我要吐了。”
  她和温平允争锋相对并非第一次,所以温平允没再多说什么,笑着跟她道别,挂断电话了。
  温凉年掐灭烟头,找了一间厕所隔间,撑着墙面艰难作呕,喉咙像是被灌满了玻璃渣似的生疼,把刚刚在食堂吃的东西都吐得干干净净。
  她抹去眼角的生理性泪水,靠在墙上,又点燃了一根烟。
  打从第一天和温平允打交道开始,她敏感察觉这男人不是什么善茬。
  在底层烂泥巴里打滚久了,人也见的多了,自然多少能够辨别出一个人是善是恶。
  温平允便属于那种善于隐藏的人,他打着什么主意她是不知道,但他对她有没有半点所谓的兄妹情谊,她倒没看出来有多少真心。
  温凉年有些恶毒地想着,如果她到他面前捅自己一刀,说不准温平允的伪装就要破碎了。
  她跟温父的债与他无关,这温平允却什么都插上一脚,打着继兄的名义对她关怀备至,一次两次她可以忽视,但次数多了,她免不了要提防。
  毕竟她很清楚自己身上没有利益可图,他对她的容忍越大,给予得越多,她越是不安。
  厕所外头来了一批女学生,有人嘟囔了一句烟味好重,温凉年没理,自顾自吞云吐雾,女学生们待不了多久就走了。
  温凉年将烟灰掸去,推开隔间的门,施施然走到镜子前。
  镜中的女生并不是那种风尘味的俗艳长相,虽然眼神疏淡,可偏偏长了一双狭长的桃花眼,眼尾下方还缀着一颗细小的泪痣,即便不笑,也透着一种妩媚的气质。
  只要上点粉底,擦口红,描个眼妆,别说学生气了,一股子狐狸精的妖气。
  温凉年开始笑,扔去烟蒂,拧开水龙头洗手。
  在喧嚣中挣扎求生的人,生命怎能不腐烂。
  皮囊没腐败,灵魂倒是稀烂得一塌糊涂,往死里转,风里流,哪怕是走在瘦弱荒凉的街道上,连自己影子都看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