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老板这会儿正盘腿坐在榻子上下围棋,他一身白衫,轻薄飘逸,阳光透过窗子洒在他身上,从外面瞧着,像是下一秒就要羽化登仙了。
听见窗外的响动,谢瑾年眼都不抬一下,端起手边的茶杯抿了一口温度适宜的茶,微眯着眼掷下黑子,后背挺得笔直。
“谢老板。”林琅笑着打招呼,“下棋呢?”
谢瑾年依旧不抬头,又掷下白子,过了好一会才漫不经心道:“什么事。”
林琅端起电脑,放在窗子上给他看,客气地说:“能问一下哪个wifi是咱们这的吗?密码是多少?”
谢瑾年总算是抬起了头,瞥了一眼笔记本电脑的屏幕,右下角好几个不知名的wifi,他上下一瞧,淡淡地收回视线,摇了摇头。
林琅不解:“摇头是什么意思?”
谢瑾年面不改色地说:“这里没有网络。”
“没有?”林琅吃惊地看着他,“小哥哥,这都什么年代了,这里居然没有网?”略顿,她看看谢瑾年那副淡泊如水的样子,好像还真是不需要互联网来维持生活中的乐趣,于是又换了语气,礼貌地笑着问,“谢老板,那能安装一下吗,我将来工作肯定需要互联网,老让我用手机流量开热点也不是办法,你说是不是?”
谢瑾年不为所动,林琅有点为难,要不是庄奶奶出去买菜了,她就不来麻烦这尊大佛爷了,跟谢老板说话,把事情谈成就别指望了,他能理你就不错了。
看谢瑾年没有要答应的意思,林琅思索半晌,开始给他分析互联网的好处。
“谢老板,你看你现在生活多单调啊,整天除了练功下棋和遛鸟,也没什么别的事可做了,但你安装了互联网,可以在网上做很多事、购物、看时事新闻、查一些你想知道的事或者找点资料,这都非常方便。”林琅转过笔记本电脑,在电脑硬盘里翻出以前下载的单机游戏,打开之后再次转过去给他看,“还有这个,你看,你可以在电脑上下围棋,难道你不想试试看是你厉害还是人工智能比较厉害吗?”
这句话可算是让谢瑾年慢悠悠地抬起了眼,他兴致缺缺地扫了一眼电脑屏幕上的围棋游戏,轻嗤一声道:“与机器对弈,毫无意境可言,都不配称之为下棋。”
林琅嘴角一抽,冥思苦想半晌,又说:“你还可以在网上听戏啊。”
“我如果想听别人唱戏,看电视就行了。”
他说得云淡风轻,林琅听得却有点心烦,因为人家说得太对了,央视有专门的戏曲频道,谢老板要是想听戏,可以直接看电视。
“可是也有不一样啊。”林琅据理力争,“你看,电视上也不是一直在放京戏对吧,而且不管那个人唱得好不好,你都不能挑选,但是互联网就不一样了,你可以专门找你想听的折子和艺术家,还可以看以前那些大师的作品,说不定还有你们戏班的戏流传在网上呢?”
也不知是那句话引起了谢瑾年的兴趣,他先是皱了一下眉,随后冷淡地问:“要怎么办理。”
林琅顿时眉开眼笑:“谢老板不知道没关系,我可以代劳,不过这钱嘛……”
“多少钱?”他长眉一挑,修长的手指一抬,将她都要贴到他身上来的脸推到窗外,意味深长道,“办理之后恐怕大部分时间也是你在用,如此算来,你出一半费用。”
半个多小时之后,两人一起坐在电信大厅等待业务办理时,林琅还是一脸肉疼的表情。
她悄悄打量谢瑾年,他和这里实在格格不入,其他人坐在椅子上等候时不是靠着椅背,就是翘着二郎腿,但他不一样,他脊背挺得笔直,坐得端端正正,双手放在双膝上,双膝之间的距离与肩同宽,坐姿标准得好像古代的公子画。
林琅不免有些移不开视线,其实哪怕不看那张玉一样无暇的脸,单是谢瑾年身上那种与众不同的气质,就很容易吸引女孩子的注意。
偌大的大厅里,除了她,其他女孩子也都在偷看他,只是他目不斜视,专注地等待办理业务,并没察觉到那些。
林琅缓缓收回了视线,将注意力转到其他的东西上,大厅里的壁挂电视上在播放广告,是电信与大企业合作推出的业务,她只是随便看了一眼,就瞧见了林瑞正,那个取代了她父亲林瑞程成为林氏集团董事长的人,那个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四十几年,从来都任劳任怨,和蔼可亲,对她与父亲都十分亲密的人。
其实变成今天这个落魄的样子,并不是最让林琅伤心的。
最让她伤心的,是感情上受到的背叛与欺骗。
那应该是她这辈子最软弱的时候,当着她的面,曾经对她山盟海誓的杨翌承牵起了她堂妹的手,本来是她家的地方,成了叔叔和堂妹的家,她这个原来的主人被扫地出门。
她是否应该感谢对方没有赶尽杀绝,至少让她收拾了一些行李,如果不是这些东西,说不定她早几天就饿死了。
林琅沉默太久,谢瑾年颇有些意外,在他的概念里,她是个十分吵闹的孩子,突然沉默下来,他反而有点不适应。
他转头望向她,发现她看着壁挂电视发呆,像想起了什么事,眼神伤感,表情无力,是那种连一根救命稻草都抓不住的无力,生活中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被他人掌控在手中,失去了自由。
那种感觉,很小的时候他也有过,但长大之后他渐渐明白,其实自由一直都在,当你变得真正强大,当你成了角儿,那些曾经存在过的苦难与坎坷都不算什么。
林琅回过神来,就见谢瑾年望着她,眼眸细细,锁着眉头,似乎有点担心。
林琅吸了吸鼻子笑着说:“谢老板盯着我看什么?忽然发现我长得不错了?”
谢瑾年眉头狠狠一皱,立刻收回视线,林琅看着,嘴角笑意加深,长舒一口气说:“你不用担心,我没事,好着呢,就是想起一些以前的事,不过那些最糟糕的都过去了,以后再也没有人可以伤害我了。”
她这句话,也不知道是说给谢瑾年听还是说给自己听,总之,说完之后她感觉心情敞亮了一些。
哪料谢瑾年很快便说:“我没有担心你。”
他急于撇清的样子,真是让人怪没面子的,但尴尬这个词,以前林琅没怎么体会过,最近一段时间却一直处于这个状态,倒是不怎么生疏和难以应付,她只是笑笑,不再言语,等着叫他们的号。
本以为事情就会这么结束,可令人意外的是,在林琅都快忘记这个插曲时,谢瑾年不疾不徐地开口,用他那特别而柔和的声音轻慢凉薄的说了一句话。
“被人伤害,并不算最糟糕的事。最糟糕的事,是被伤害之后无能为力。”他轻挑眼尾,明明还是那张冷峻清隽的脸,却好像和以前不太一样,“所以你得改变自己,变得有力回击,你不能倒下。”
林琅惊讶地看向他,下一秒,客服叫了他们的号,谢瑾年起身过去,双手负后,背影瘦削颀长,却显得异常可靠。
第六章
“先生,请您提供一下身份证和具体地址,我们为您办理业务。”
电信客户服务人员说话时热情而温柔,看得林琅啧啧称奇,怎么不见对刚才那位客户这么亲切?
其实林琅自己也不太清楚办理这个需要带什么,但大概知道得用身份证,来之前提醒了谢瑾年带着,这会儿他也没迟疑。
当他掏出钱包的时候,林琅还有点不适应,站在他身后奇怪道:“原来谢老板也用钱包啊。”
谢瑾年锐利的目光看向她,她立刻笑道:“也对啊,谢老板是古董,但又不是原始人……”
谢瑾年收回视线,看都不再看她一眼,在客服人员的指导下填写相关单据。
奇的是,他并不用客服递过来的笔,而是从上衣口袋取出一根钢笔,握笔姿势极为标准地签下自己的名字,“谢瑾年”这三个字写得行云隽秀,落云生烟。
字好看,人也好看,气质又那么特别,偶尔说几句话,声音又让人过耳难忘,这样的男人也难说世间能有几个,客服小姐自然而然地低头去看他填写的电话号码,下一秒耳边就响起与他同行的那位小姐的声音。
“不好意思,那是我的手机,谢老板不用手机。”林琅充满歉意地说。
客服小姐抬起头,表情有点尴尬,应了声之后就说他们会尽快安排人去安装宽带,让他们回去等候就行。
林琅道了谢,跟谢瑾年一起走出来,这会儿快要下午,太阳已经不再那么毒辣,但气温还是很高,刚从有空调的地方出来,林琅还有点不适应,以手作扇使劲地扇风。
转脸看看谢瑾年,谢老板一身白色长衫,可比她短裤吊带穿得严实多了,但他竟然一点汗都没出,顺着小胡同领着她往回走。
她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看看自己又看看她,太阳的光束透过屋檐缝隙打在两人中间,将两人隔成两个年代,她情不自禁地笑了笑。
杨翌承开车路过这里,停车到路边超市买东西的时候,便瞧见了出现在胡同里的林琅。
他从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她,而她落到那种田地竟还可以笑得出来。
他已经联系不上她了,她换了电话,他也不清楚她现在住在哪里,又不好在林瑞正和林菁的眼皮子底下派人去找她的行踪,只能就这么暂时搁置着,担心着。
这会儿能瞧见林琅,杨翌承立刻放下手里的饮料,越过马路跑进了胡同,刚巧看见她在胡同尽头朝左一转,身影不见了。
杨翌承也不顾上什么形象了,穿着一身手工西装在胡同里飞奔,结果也不枉费他这么拼命,等他追出胡同的时候,还可以看见林琅的身影。
只是,她站在一个男人身边,那人穿着白色的长衫,她正扯着对方的衣袖,手指着前面的方向,不知道再说些什么。
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是一家小玩具店,门口挂着动画片海绵宝宝的周边,有蟹老板,派大星。林琅拿起蟹老板在那男人面前挥了挥,笑得那么开心,就跟以前在他面前笑着的时候一模一样,可站在她面前的人却换成了别人。
“谢老板,这个可不可爱?我送你吧?”不等谢瑾年开口回应,林琅便掏钱买了下来,然后把公仔往他手里一塞,笑眯眯地说,“这个公仔和你名字一样哦。”
谢瑾年一皱眉,林琅马上补充道:“当然了,它不叫谢瑾年,只是也叫‘蟹老板’。”
谢瑾年低头看看那公仔的造型,依稀可以分辨出是个螃蟹,那俩钳子挺夸张,他那么聪明,自然猜得到两人的“谢”字不一样。
“你在拿我开心。”
谢老板冷着脸把公仔塞给林琅就走,林琅一怔,着急地快速追上去,那种急切,杨翌承都觉得陌生,他从来没见过。
他忽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要追上去了,他犹豫了,就那么片刻的功夫,两人便消失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内。
身后有下属追上来,喘着气说:“杨总,可找到您了,您怎么跑到这来了?”
杨翌承扫了对方一眼,林菁好像生怕他去找林琅,所以特地指派了一个下属过来,说是来帮他忙,其实就是看着他,可惜杨家就等着这门和林家的婚事翻身,他又不能违背父母的意思拒绝对方的要求,活在这种身不由己的环境中,纵然富贵在身,那又有什么意思。
“没什么。”杨翌承冷着脸说,“回去吧。”
那人笑了笑,又不甘心地看了看他方才看着的方向,实在没发现什么问题,才勉强收回视线,和杨翌承一起离开。
回到家中,林琅也觉得自己刚才有点过分了,抱着蟹老板的公仔在谢瑾年窗户外面晃悠,就跟古时候那思春的小生一样,在姑娘家墙外转来转去,就等着下人出来把她赶走。
庄奶奶当然不是下人,自然也不会赶她走,其实她当初招租,就存了些让谢瑾年多和外人接触的心思,他太闷了,整天一个人在家,庄奶奶很担心他会因此得那个很流行的什么抑郁症。
如果有这么一个人可以让他的生活丰富多彩一点,刚巧还是个非常漂亮年轻的女孩子,那庄奶奶就更高兴了,不要说是阻拦,不帮她一起骚扰谢瑾年就不错了。
“林小姐在做什么呀?”庄奶奶笑得合不拢嘴,一副“我猜到了”的表情,小小声说,“谢老板在里面呢,你可以进去,没事儿。”
林琅抿抿唇:“可以吗?不会被赶出来吗?我今天惹他生气了。”
庄奶奶一怔,疑惑道:“怎么回事?”
林琅摸着脸笑笑,将手里的公仔和谢瑾年之间的事说了说,庄奶奶恍然大笑:“这没什么,你别看他脸上凶,其实可能还挺高兴的,这个礼物啊,你再给他送去。”
“是吗?”林琅半信半疑,但已经无从拒绝,因为庄奶奶已经把她给推进了屋。
林琅有点紧张,呼吸都急促了,也不知为什么,以前她面对谁都没出过这种情况,上台演讲都不紧张,特别淡定,天不怕地不怕的,可现在瞧见谢瑾年,却有点谨小慎微的感觉,难不成是因为身份变了?
好像也不是,一个人的身份可以短时间内发生巨大变化,可性格却不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心里想着事,脚步却一点点靠近里面,谢瑾年的房间要比她住的地方装修得更精细,面积也更大,古色古香的,用帘子隔开了客厅和睡觉的地方,跟古时候那种房子构造没什么区别。
林琅走到帘子边,想掀开帘子看看他在没在里面,又想起自己是来道歉的,就这么闯进去多不礼貌,所以站在帘子外面说:“谢老板,你在里面吗?”
她磨叽半晌才小声说,“之前的事是我不对,我不该拿你开玩笑,但我没恶意,就是觉得挺可爱的,你看这个公仔真的很有意思,没事的时候你也可以看看海绵宝宝,挺寓教于乐的……”
她絮絮叨叨说了好多,可里面一点回应也没有,她一想,坏了,难不成里面没人?那她说了这么多不是白说了?
她咬咬牙,鼓起勇气掀开帘子,正要走进去一探究竟,本来很安静的身后就响起一个熟悉的冷清声音,低低慢慢地跟她说:“站住。”
林琅吓了一跳,站是站住了,就是上身扭了过来,脚下没转过弯来,整个人朝后倒去。
她下意识伸手拽住了说话人的胳膊,那人看样子也是打算拉住她的,哪料到这丫头手劲那么大,他反而被她给带着倒了下去。
只听噗的一声,林琅哀嚎一声,抬手捂着后脑,心里不断庆幸着谢老板在屋子里铺了地毯,可连带着遭殃的人就没心思关心那些了。
谢瑾年单手撑在地上,伏在她身上眯眼瞧她,林琅回过神来望向他,两人四目相对,他薄唇轻抿,白中透着淡淡的红,柔顺的黑发贴在耳边,长而卷翘的睫毛像扇子一样忽闪着,她莫名开始呼吸急促,脸也渐渐发热,理智回归时立刻推开他从地上爬了起来。
庄奶奶端着水果进来时恰好瞧见刚才那一幕,本不打算打扰他们,见林琅起来了,为了避免谢瑾年把如此好的机会搞砸,她毅然决然地站了出来。
“来,吃点水果……咦?谢老板趴在地上做什么?”
谢瑾年皱着眉从地上起来,白着脸瞪了一眼林琅,短促地说:“练功。”
林琅闻言,捂住脸看向窗外,哼着歌说:“啊,今天天气真晴朗,处处闻花香。”
庄奶奶忍着笑,走进来说:“我买了西瓜,可甜了,正好你们都在,快来解解渴。”
谢瑾年冷着脸坐到椅子上,林琅挑了个他对面的位置,谢奶奶坐在两人中间,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