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说话,直接转身走了,背影潇瘦削高挑,毫不留情,拒人于千里之外,可问题是,后面那女孩居然跟着他过来了。
走到台阶上,开门进去之前,他回头望向她,正要说什么,庄奶奶从房间里出来,拉住他的手说:“谢老板回来了,快进去坐吧,林小姐也到了,正好,介绍你们认识。”
谢老板就这么被庄奶奶强行拉进去了,林琅进去的时候听见他正用他那种十分幽雅柔和的声音问她:“不是说了不出租,为什么还要招租客。”
谢老板说话的声音不但好听,而且很特别,打个虚浮的比方,就像一首诗,一杯酒,一阵风,像波澜不惊的湖面,像簌簌落下的雪花,悦耳柔软,没有重量。
庄奶奶小声说:“房间闲着也是闲着,租出去还可以赚点钱,也热闹一些,我之前和你说过啦,你当时答应我了。”
“我什么时候答应了?”
“就是那天我买菜回来,问你多一个人好不好,你说‘很好’啊。”庄奶奶一本正经地说。
谢老板的远山眉皱在一起:“你明明是问‘一个人好不好’。”
庄奶奶不想多谈的样子:“好好好,那是我年纪大听错了,但林小姐都住进来了,你就先别说这个了。”说完就望向门口,“林小姐快进来,我饭都做好了,刚好谢老板回来,我们三个认识一下,一起吃饭。”
林琅刚才一直在外面围观,听见庄奶奶的话就走了进来,其实她挺好奇庄奶奶和这位谢老板的关系,虽然她称呼对方“老板”,但并不怎么见外,谢老板虽然不愿意她私自租房间给外人,但也不打算追究责任,二人关系应该不浅。
“谢谢。”林琅露出礼貌的微笑,“这瓶拉菲是我收藏的,算是见面礼吧。”
庄奶奶接过去一看,酒瓶子上都是英文,看不懂,于是想递给谢老板认认,哪料谢老板往椅子上一坐,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淡漠地说:“我不喝酒。”
林琅有点尴尬,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半晌才说:“这瓶酒很贵,是我爸以前送我的,我一直没舍得喝,放在酒窖收着,这次是……”这次是被扫地出门,不想放下任何父亲送她的东西,所以才带出来的。她愿意拿出这瓶酒来也是示好,可对方好像并不领情。
“您收回吧。”
谢老板放下茶杯站起来朝另一间屋子走,很快消失不见。
庄奶奶把酒还给林琅,带着歉意道:“林小姐,你父亲送你这么贵重的酒,你就别破费了,谢老板的确不喝酒,他要养嗓子。”
林琅接过酒说:“留着也没用了,这地方没有收藏这酒的条件。”她抿抿唇,又说了句,“算了,我先送回去。”
于是庄奶奶就看见林琅转身走了,小姑娘长得是真好看,身材好,长相也好,脾气也不错的样子,她们家谢老板这么不客气人家都没生气,这回招租应该是招对了。
林琅再次回来的时候,发现谢老板已经开始用餐了。
她是租客,人家是主人,不等她,她当然没意见。
向递给她碗筷的庄奶奶道了谢,中午只吃了一碗粗面的林琅对着一桌精致的江城本帮菜真是眼睛都要泛绿光,她也顾不上什么矜持,吃得很快,眼见着菜和饭很快减少,但其他两人又挑不出什么错处来,因为她虽然吃得多一些快一些,却一直很优雅,看得出受过不错的教育。
吃饭的时候,谢老板倒是没说什么,他很安静,拿筷子的手势特别优雅,林琅一个千金小姐都自愧弗如,等吃完了饭离开,肚子都撑了。
庄奶奶要收拾餐厅和洗碗,林琅就去帮忙,她其实没怎么做过这种事,当她拿着碗去洗碗池里洗的时候,脑海中就浮现出她人生第一次洗碗的场景。
那天她心情不好,和父亲因为学习上一些事吵了架,自己一个人赌气要什么都不依靠父亲,连佣人也不想用,因为那是父亲花钱请来的,所以她吃完饭之后就要自己洗碗。
父亲得知这个消息,立刻跑到厨房,心疼地上前说:“哎呀,我的心肝宝贝你洗什么碗啊,这不是存心要爸爸难受吗,我的宝贝哪里需要洗碗,你快去躺着,让阿姨洗就行了,爸爸错了,爸爸以后不欺负你了,乖啊。”
想起这些,林琅便忍不住眼眶发热,她抬手抹掉眼角的泪水,将碗洗出来,庄奶奶出来恰好瞧见这一幕,她本来就心软,这下不免有点心疼。
“林小姐是不是想家了?”庄奶奶走过来接过她手里的碗,柔声说,“我来洗吧,你去休息,这些事我做了很久,你不让我做我反而不自在呢。”
林琅放下手里的碗,转开话题说:“我还不知道谢老板的名字,以后怎么称呼他?”
庄奶奶一笑:“瞧我,都忘了介绍了,谢老板名字叫瑾年,是我看着长大的,其实你别看他对人挺冷淡,但是个善良的孩子。以班里那么多人欺负他,说他像小姑娘,他都从来不还手。”
“戏班?”林琅挑了挑眉。
“对,你没听说过吗?谢瑾年谢老板。”庄奶奶一脸骄傲道,“京剧名角儿!”
原来是唱戏的。
林琅中规中矩的赞赏道:“我说呢,难怪风华绝代的。”
庄奶奶得意道:“那是,你没见过以前谢老板最风光的时候,那些权贵领导都抢着看他的戏,只是现在……”她叹了口气。
林琅不由想起第一眼看见谢瑾年时他的模样,他站在哪,光仿佛就在哪。
京剧名角儿么?父亲生前是很喜欢听京剧的,尤其喜欢听《贵妃醉酒》,只是她那时候对父亲的喜好并不关注,觉得京剧很闷很无聊,现在想陪他一起听,都没有机会了。
帮庄奶奶收拾得差不多,林琅便起身离开,走出门时,发现院子里的花架下掌着一盏灯,谢瑾年坐在石椅上,手里拿着本线状的蓝本书漫不经心地读。他一身白色对襟长褂,穿得那么得体优雅,配上那景儿,当真像是民国时候的人,不免让人产生一种穿越感。
有那么一瞬间,林琅对谢瑾年的第一印象好转了许多,尽管他一开始表现得并不友善。
不过,第二天一早,林琅这个想法彻底消失了。
她昨晚失眠,凌晨时分才好不容易睡着,这一大清早的,外面便响起有人吊嗓子的声音,放平时她还能假装欣赏一下,可这会儿起床气一上来,果断踢了被子找准拖鞋,穿着睡衣就出门了。
她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盯着院子里站在花架下一身青衫落拓的男人,她没化妆时黑眼圈严重到像只熊猫,再加上还没彻底清醒的眼睛呆滞而无神,直接让发现她的谢瑾年在心里说了句:粗人。
林琅见他依旧旁若无人地站在那吊嗓子,轻慢地扫了她一眼便弯下腰去浇花,丝毫没有扰民的自觉,也忍不住在心里os了句:妈的智障。
第三章
谢瑾年不怎么忙的样子。
早上不欢而散之后,林琅就没见他出门,最近天气还好,不算太热,他大多时间会在花架下乘凉,临近中午的时候,庄奶奶特地跑到林琅这边,千叮咛万嘱咐地告诉她不要出门,说是谢老板一会要练功,不喜欢被人打扰。
林琅答应下来,把屋子里的红木圆桌搬到窗边,打开窗子,开了那瓶拉菲,找不到高脚杯,只能皱着眉头用瓷杯子代替,真是不中不西,不伦不类。
林琅住的这间屋的窗户位置,正对着院子里的花架,如今正是花开的季节,花架上爬满了不知名的鲜花,从这边儿看去,与花架后方的建筑异常和谐,如果不是明知道这是现代,她还以为自己回到民国了。
尤其是当谢瑾年出现的时候。
他身上有一种特别浓厚的年代气息,走路时当真是仪态万千,也不知道小时候经过多刻苦的训练才练就了这么一副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优雅非常的水准。林琅的父亲也给她安排过很多礼仪课,她每次都翘课去干别的,虽说目前的水平不至于在上流社会里丢人,却也算不上极好,要是跟谢瑾年比,那就真是东施效颦了。
这会儿林琅还只知道谢瑾年是唱戏的,但不知道他具体唱什么,所以当他将一件长褂水袖穿在身上时,她就有点惊讶了。
中国的四大名旦全都是男人,她很清楚,这是文学常识。梅艳芳、程砚秋这些大师的成就她也如雷贯耳,因为父亲老是念叨,她想不知道都难。
她原以为,谢瑾年这副唇红齿白的模样必然是唱小生这类的,哪料到是唱旦角的。
林琅有点忘记喝自己的拉菲了,单手撑着头透过窗子注视着谢瑾年,他身披长褂,水袖一条搭在肩上,另一条垂在身下,她将视线下移,这才发现花架下竟然铺上了毯子,庄奶奶靠在一边慈祥地笑着,画面和谐美丽,还有一股温馨。
林琅是个年轻人,对京戏这东西并不热衷,如果不是父亲喜欢,她偶尔被迫听上一点,那对京戏就真是没有半分概念。
她听父亲说过,京戏这东西,男怕“夜奔”,女怕“思凡”,她当时还以为《思凡》说的是青蛇白蛇的折子,闹了好一顿笑话,其实《思凡》讲的其实是尼姑“思凡”的故事。
谢瑾年正在唱《思凡》。
他转了身背对着她这边,明明没有鼓点,也没有锣声,可他的唱词却悦耳婉转,即便是林琅这种从不听京戏的外行人,竟也觉得十分好听。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去了头发。
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为何……”
唱到此处,谢瑾年略顿,停下了动作,庄奶奶不解地看着他,林琅却对唱词微讶。
其实到了这个年代,人们对陌生人的性取向已经非常宽容了,谢瑾年模样配上这样的唱词,很难不让误会,所幸他接下来不再唱《思凡》,换了另外一折戏。
林琅抿了一口红酒,她穿着条黑色一字领连衣裙,绾着一头黑色长卷发,浑身上下都充满了现代气息。她和谢瑾年,远远看来,就像生活在两个年代的人,明明同在一个四合院,中间一道隔开,却是完全不同的两幅画面。
林琅就这么一直坐在那看着,直到谢瑾年回了房间,她才也收了东西躺到床上。
她还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做。
她需要好好缓和一下情绪,彻底冷静下来之后再想想该怎么把父亲的公司夺回来,让那位处心积虑四十几年的“亲人”得到惩罚,找出父母意外的真相。
她过惯了无忧无虑地千金小姐生活,父母将她保护的很好,现在突然一下子跌落到这样的低谷,面上还能强颜欢笑、谈笑风生,可心里头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最容易回想起过往的一切,所以她最近一直失眠,刚搬进这间四合院的第一个晚上也睡得不好,早上又被谢瑾年吵醒,白天就没什么精神,这会儿往床上一躺,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庄奶奶本来还想请她一起吃午饭,看她睡了就没打搅。
下午两点多的时候,林琅醒了过来,她靠在床头,在心里告诉自己,她得做点什么了,再不做点什么让生活充实一点,她断定自己迟早会被梦靥折磨疯掉。
她打开房门想去洗漱,一眼就瞧见谢瑾年正在院子里喂鸟,谢老板个子高,身段好,人又清高,走起路来步步生莲,一身青色长衫把他衬得肤白如雪,眉眼如画,当真是丰神俊朗,潇洒落拓,令人赏心悦目,心情都好了许多。
人家说一切看脸,想来也是有些道理的,对着谢瑾年这副面孔,真是很难对他产生不好的印象,早上那一点起床气,现在早就没有了,也不再觉得他多讨厌,林琅扯出一个笑容,转身想走,却听见谢瑾年不疾不徐开了口。
那么好听的声音,尽说些让人无地自容的话,真是生怕别人对他产生好感。
“早上偷听,现在偷看,林小姐以前做什么营生的。”
谢瑾年抬起眼来,不紧不慢地扫了一眼林琅,她身上的衣服总好像少了那么几块布料,不是露大腿就是露锁骨,一字肩的裙子干脆整个肩都露出来了,看得他频频皱眉,即便没说话,林琅也能猜测到他心里在想什么。
觉得她有伤风化?
林琅挑挑眉,耳边莫名响起杨翌承说过的话,他说她的锁骨最漂亮,就得穿一字领的裙子,她这么一穿,就算好莱坞影后来了也没人会看。
杨翌承。
现在她只想送他两个字——呵呵。
她现在是什么都没有了,可人家还是杨家的长公子,他要娶的也不过是林家的千金小姐,并不一定要是她林琅,以前是她太傻,现在得清醒一下。
“谢老板放心,我以前不是贼。”林琅走下台阶,捋了捋头发,来到花架前,看着他面不改色的喂鸟,忽然就问他,“谢老板是直男吗?”
谢瑾年微微蹙眉,清隽的眉眼一旦冷下来,那还真是不管看谁都浑身发冷。
“直男是什么意思。”他漠然地问话,眼尾上挑,如画的面容便寒光四溢。
林琅一愣,半晌才说:“呃,大概就是,直爽的男人的意思。”
谢瑾年微微颦眉,很快说:“那我不是。”
林琅闻言,忍俊不禁,这抹笑容也让谢瑾年看出不正常。
在对方质疑之前,林琅先站了起来,丢下一句“我去化妆”便快步走了,“化妆”两个字似乎引起了谢瑾年的注意,他漫不经心地跟在她身后,等她从洗手间洗漱完出来,就瞧见他站在走廊那,靠着红漆的木栏杆,冷冷清清地看过来。
林琅放下毛巾,好奇地看着他,他收回视线,坦坦荡荡地走进了她的房间。
林琅瞪大眼睛,快步跟上去,只见他好似进了自己家一样随意……好像还真是他家,可是现在她租走了,他不应该随便进来吧。
林琅的房间并不乱,她的东西其实挺多,两个大行李箱装着,其中一个还没收拾完,都在里面放着,东西种类很多,有的东西谢瑾年见都没见过。
他看完她的行李就来到了梳妆台前,古色古香的梳妆台上放着许多瓶瓶罐罐,基本全是英文,能看见中文的很少。他抬手拿起一个瓶子,侧脸望向身后的林琅,那丫头正打算问他为什么进来,瞧见他的表情又咽了回去。
“这是什么。”他随意地问。
林琅走过去,对于谢老板不认得护肤品这件事也不奇怪,毕竟对方是个男人。
“这是精华水,护肤用的。”林琅介绍完了,又拿起其他几个瓶子说,“这是乳液,这是喷雾,这个是粉底液,底妆必备。”她介绍了一堆瓶瓶罐罐就问他,“谢老板是唱戏的,你们化妆用的和这些不一样吧。”
谢瑾年摇了摇头,他们那不叫“化妆”,叫“化装”,要抹彩、勾脸、梳大头,很多很多工序,跟那些比起来,这些其实不算什么。
他现在的样子比之前看起来好相处多了,林琅坐到椅子上,先进行护肤,随后开始化底妆,差不多的时候,她看看镜子里,谢老板还在看,十分专注的样子,她后知后觉地开始有点脸红,半晌才说:“您还有什么事吗?”
谢瑾年将化彩妆的刷子还有眼影拿起来看了看,淡淡说道:“我帮你。”
林琅一愣,好一会才笑道:“谢老板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