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彼得大叔凭什么罚我。你又干什么没事干陪我跑出来?喂, 说了别乱跑, 听见没有!说话的那个童声也越来越近了, 莫名让乔瑞青也觉得有些熟悉。正在他回忆比对的时候, 余光里看见一个脏兮兮毛茸茸的小脑袋窜出了拐角。
  砰,突然出现的矮小幼虫结结实实撞上了乔瑞青的大腿,力道冲得他一个趔趄, 被身后的阿诺伸手扶了一把才不至于摔倒在泥泞的雪地。
  不等他反应过来,之前说话的那只虫崽子也匆忙钻出了拐角:小哑巴!瞎跑什么, 摔不死你随后他便看到了乔瑞青, 立刻吞下说了一半的话,僵立在原地。
  啊,想起来了。就是那只虫,在拍摄的时候冒冒失失闯入了现场;也多亏他的闯入给乔瑞青争取到了时间,后者才能够抓住机会跟老彼得搭上话。
  刚刚站稳的雄虫对上了那只虫崽攻击性极强的锋利眼睛, 和拍摄帝国宣传片时见过的那双一般无二。黑白分明的眼睛明明是虫崽专属的可爱,可这一双却因为眼球上爬着的红血丝,反而显得恐怖。
  乔瑞青一时梗住,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手足无措地看着那只斗牛似的小虫崽渐渐进入战斗状态。
  小哑巴回来。虫崽子嘶嘶地说。
  刚才撞过来的那只小虫安静地点点头,站起来拍拍膝上的雪块,噔噔噔往回跑去。两只虫崽站在一起,乔瑞青才发现那只小哑巴明显地瘦弱,缩在同伴身后几乎看不见。
  那虫崽目光直接且慑虫,乔瑞青感觉阿诺紧张地半握住他的手臂。
  刚见面就快要打起来,这是他没有想到的。你好?请不要紧张,我是乔瑞青放柔了声音说道。
  我知道你是谁。那虫崽粗声粗气地打断,伟大而圣洁的雄虫阁下,您出游一次,就要让我们这些垃圾乖乖藏好,免得污了您的眼睛。
  这让乔瑞青如坠冰窟。他看着虫崽的眼睛,一阵阵无力从四肢百骸往上涌,辩解的话堵在喉头说不出来。我不是故他苍白地说。
  大眼睛虫崽报以讥诮的怪笑:哦哦,您不是有意的。伟大的仁爱的乔瑞青阁下。我常听长辈们谈您呢,怎样的温柔可爱,好像包容一切的大海,啊,和您呆在一起的时候多么有安全感呢!好像一切都会被原谅!
  他越说越尖利,几乎要大笑起来:呸!
  那虫崽三两步冲上前,快到乔瑞青只来得及看到一团黑漆漆的影子蹿过来,转瞬就接近了自己。
  还有黝黑指尖的一点银光!
  叮,电光石火间,是阿诺及时出手击飞了虫崽指尖藏的小刀,那尖刀斜着落入雪地里,是令乔瑞青心悸不已的一段弧度。
  阿诺沉默地反剪虫崽的双手,像拎小鸡仔那样拎起他的后领。小虫崽在半空中不甘心地蹬动双腿,尖叫着试图咬阿诺的手指。
  乔瑞青半靠在墙壁上一时失语,在嘈杂的背景音中感到绝望的情绪漫过来。他在心里反复诘问
  我都做了什么?
  想来也没做什么,无非是在荧幕前说过几句违心的话罢了,无非是顺从了帝国的威逼罢了。清清白白的受害者,厌恶着帝国的暴行;但又心安理得地获利,躺在粉饰太平的荣誉堆上沾沾自喜。
  乔瑞青突然开始讨厌自己,在看到这样满目疮痍的故乡的时候、在看到眼里闪着仇恨的孩子的时候。
  身后阿诺把手上的虫丢回地上,搭上了他的肩膀。乔瑞青像是抓住浮木,突然又可以动弹了;他转头盯着阿诺,张张嘴想要解释,但又无能为力地看见阿诺的眼里也有两分轻飘飘的怀疑。
  却又重逾千钧。
  好了,好了,别这样。我没有这么想你阿诺停顿半晌还是轻声说,伸手给乔瑞青顺气。乔瑞青这才发现自己一直在急喘,吸入的冷空气过多导致嗓子眼火辣辣的痛。
  呼他调整呼吸,转向在地上犹自骂骂咧咧的小虫崽,对不起。
  我很抱歉。
  我去你的。呸!虫崽在阿诺隐晦的逼视下堪称勇敢地挺着胸脯,对不起有个屁股蛋儿的用哦!说两句对不起对不起,被你害死的虫就能回来吗!还有那些不得不东躲西藏的虫,你以为彼得大叔是为什么不得不带着我们缩在破巷子里!还有里奇老
  小朋友的话语字字戳心,让乔瑞青一句我没有越来越说不出口。他茫然举目四望,却发现不远处酒馆里有几扇窗户微微开了一点缝隙,缝中隐约露出一两双冷淡的眼睛。
  全世界都在说,他不受欢迎。
  这时又有一只虫气喘吁吁地从深巷中挤出来,急道:嘘!说什么呢!哎呀小孩子不懂事,我罚他、我肯定要罚他
  是雌虫老彼得。乔瑞青连说不是孩子的错,心里却可耻地松了一口气。比起在这里面对孩童的控诉,他甚至更宁愿再被兽人绑架一次。
  真不公平,那些都不是他想做的,却都归到他头上。但是不公平又怎样,做了的事情就是做了。乔瑞青孤独地站在不信任的目光中间,第一次体会到公众虫物的重量。
  老彼得揪着小雌虫的领子把他提溜回门,一边向呆在一旁的小哑巴招招手:哎!你也回来吧,都是你哥把你带坏啦。
  被拎着的虫崽还在不忿地大喊,可是在老虫的目光下渐渐畏缩了;小哑巴乖乖地解除看戏状态往老彼得那里走去,蹦蹦跳跳踢乱地上的雪。
  难道我做的不对吗,你们都被那个伪君子迷傻啦!他跟帝国的垃圾雄虫有什么不同老彼得脸一虎制止了越来越微弱的抗议,转头来撇着眉向乔瑞青递了一个抱歉的眼神。
  哎那个,其实我还是相信您没有变的。阁下您等会儿,我回去稍微收拾下,出来就招待您。您稍等!您稍等哈!他说。
  可是乔瑞青逃跑了。他目送老彼得领着两个孩子转过拐弯,走进酒馆,隐约传来大门被带上的一声吱呀,那些窥视的窗扇一个个关上。然后他急匆匆地离开,分毫不敢停留。
  你去哪里?阿诺跟在后面说。
  我去我想去和老爹呆会儿。乔瑞青说,垂着眼睛看自己吐出的气在半空中结成霜花,阿诺,你还想跟着我吗?
  阿诺跨两步跟上,跟乔瑞青并肩。当然。他说。
  可是你也怀疑我。乔瑞青笃定地说。
  阿诺立刻想回对不起,可是被乔瑞青要碎不碎的眼神制止了。他不由叹气,说道:是啊,我是怀疑过你,你不知道有多少狂热战争分子把你的演讲奉为圭臬。但你说你是被安排的,那我就相信。
  他耸耸肩,特地探身虚搂了乔瑞青一下,感受到对方身体的紧张:你说我就信。如果你还有更多想要解释的,那我就听着。就这样。
  乔瑞青露出半点笑模样,小声说一句谢谢。
  我其实我也没有什么更多好解释的。作为公众虫物我确实没有负起责任,帝国拿来了稿子,我就读了。我以为我没想到
  他原以为这样的话不过是些毫无意义的宣传,民众里也没有谁会认真听;没想到区区一虫之力可以煽动起那么多疯狂,或是带来那么多伤害。
  唔。阿诺撸撸乔瑞青跑乱了的头发,少有地感觉到自己在乔面前居然是更自在的一个。
  原谅你了呗。
  然后侧眼看乔长吁一口气,颠来倒去地说谢谢和对不起。阿诺心里泛起简单的欣喜,终于敢握实了乔瑞青的手带他往前走:那我们去里奇老爹家里歇歇去?
  说了足够多的道歉,乔瑞青心中终于好受了一点,此时看阿诺,简直是全世界安全感和归属感的来源。他心里其实还藏着想对阿诺的话,关于那次突如其来的分开想说现在他其实有点后悔,当初应该有更成熟、损失更小的方案;也想问问现在阿诺还好吧?还有没有为此困扰?
  这次见面阿诺这样阳光又坦然,想必是终于放下了吧。乔瑞青的计划算是成功,可成功的滋味没有想象中的自在。天不怕地不怕的阿诺又回来了,可是他乔瑞青被打回原形变回了藏在阴影里的灰扑扑小老鼠。
  可惜什么说不出口来,他只能看着阿诺大步向前的背影咽下满腹莫名其妙的酸涩。
  算了吧,什么都无所谓了。乔瑞青跟上阿诺的脚步,雪地里留下脚印两行。
  第37章 日记 还好还有阿诺。也只有阿诺了,老
  小屋在寒夜里安静伫立, 风在失修的墙缝间穿梭拉出呼呼的轰响;却有一豆灯光悄悄透出来,照在门前雪地上。
  屋里乔瑞青手举着一盏旧提灯,踏着嘎吱作响的地板往里走。阿诺站在门口搓着手, 嘴里嘟嘟囔囔的往地垫上蹭鞋底的雪泥。
  其实里面还蛮干净的。阿诺说。
  确实,里奇老爹的小屋看着像是有虫定期打扫的样子家具都还整齐地摆着、擦拭过,窗台上一盆小花还生机勃勃地挺着枝桠。乔瑞青还看见正对门口墙面上的一大片涂鸦,是阿诺小时候胡乱画的;现在已经模糊, 还留着一两道刮痕,像是有什么虫咬牙切齿地试图清理过。
  乔瑞青还能回想起当年老爹气急败坏地拎着阿诺想打又打不下去的样子,还有阿诺畏畏缩缩憋着小嘴上来道歉的怂样。
  生动鲜活的一栋小屋,像时光回溯。只可惜空气中飘着的灰尘味道告诉他,这只是旧日定格。
  我有我有好久没回来了。明明当初说好了常回来看看老爹的。乔瑞青闷闷地说道。
  阿诺收拾清楚自己才走进门来,抱怨着军靴实在太难清理。但是这又不怪你。他走到乔瑞青身边, 伸手接过同伴手中的提灯举得更高一点, 不需要自责这么久, 嗯?
  噗。乔瑞青被这种霸总语气词逗笑, 可惜阿诺听不懂这种地球梗。他顶着阿诺疑惑的眼光在小客厅里转一圈,最后选择在沙发上坐下。
  雌虫的身高是真的吓虫。那盏提灯拿在乔瑞青手里,效果像是洞窟探险;但被阿诺举着的时候就跟个顶灯似的, 照彻一室。
  去找老爹聊聊天吧?我看你回来一趟心情是真的很烂。阿诺也坐下来,大大咧咧地把长手长脚摊开。说完向卧室的方向努努嘴。
  乔瑞青感觉自己像是慢慢融进一汪热水里。许久不见阿诺这样放松自在的样子比当初阿诺认真追求自己的时候感觉还要温柔。他一直苦苦追寻, 可惜哪怕是名利最顶的时候都得不到的温柔。
  你回来啦, 乔瑞青在心里小声说。提灯的黄色光芒照在阿诺头上,像是个他妈的光环一样。
  我会去的。嗯马上去。我在这里组织一下语言?他把视线转向紧闭的卧室房门,又开始感觉到紧张。如果说客厅还只能算是招待客虫朋友的地方,卧室就完全是老爹的私虫空间,再没有哪个地方比卧室更合适聊天。
  阿诺嗓子里滚出一声闷笑, 也不说话,安静地坐在一边等。这倒是莫名给了乔瑞青勇气,让他长吐一口气往卧室房门走去。
  在把手放到木制房门上的时候,乔瑞青的心跳鼓噪达到顶峰。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门后露出一小片黑洞洞的黑暗。
  嚯,看来他们不常打扫卧室的样子。阿诺在身后说。
  客厅里的光顺着门隙洒进卧室里,比起屋内陈设,更醒目的是半空中飘舞的烟尘。
  他们还是不敢进老爹的屋子?乔瑞青说,搭在门把上的拳头紧了又松。
  余威尚在!阿诺乐了两声,荒星上的崽子谁不知道卧房是禁区啊。
  说是禁区其实也是夸张,只是里奇老爹生前总是把卧房门看得紧紧,不让冒失的小崽子们进去捣乱。
  见乔瑞青在门口犹豫踌躇的样子,阿诺还在身后推推:去吧。现在还担心老爹出来说你不成?
  暖黄灯光中,室内隐约露出桌椅的一角,桌上还有凌乱摆放的几本书几支笔,好像主人才刚匆忙离开似的。
  乔瑞青走进去,全不在乎呛鼻的烟尘;绕着房间走了一小圈,看着地板上自己留下的一串脚印发愣。左看右看,他转身挨上一半床沿坐下,正襟危坐像个小学生。
  卧室的墙壁反而不怎么漏风。阿诺进屋就直奔壁炉,三两下把屋里弄得暖融融。生过火以后他吸吸鼻子,长手一挥直接拉开书桌前的小凳坐下,大咧咧挑拣起桌上的书来翻。
  我我回来了,老爹。乔瑞青深深呼吸,这么多年不回来看你真是我的错,明明当初说好
  结果还是只能从这些不痛不痒的话题开始。他边说边暗自唾弃自己的虚假,但小屋里飘着令虫昏昏欲睡的温暖空气,说着说着暖意上头,乔瑞青开始拦不住自己的情绪。
  我有钱有人气,说一句话可以一呼百应;我在为这个世界尽我的一分微薄之力,正如我曾经想过的那样。按理说我不该不开心,是不是,老爹?在帝国我没有交到朋友,因为我的家在荒星。
  可是回来也是叛徒是异类。最让我难过的是他们说的都是对的,我在不自知的情况下就背叛了自己的出身突然间就恶贯满盈了
  说不上是愤怒多点还是后悔多点。我
  这些话说得颠三倒四,不像是逻辑清楚的倾诉,反倒像是纯粹的情绪输出。乔瑞青昏沉沉地想,可能是久违的暖气实在让虫太困了,什么话都乱七八糟地往外蹦。
  情绪这种东西,向来是越憋就压得越实,随着时间的增长成为牢牢占据心里一块空间的某种固体,带着尖锐的重量;一旦说出口,就像是一块冰融化,苦水越倒越多,让虫惊异自己原来有这么多委屈。
  阿诺在旁边听着心里怪不是滋味,一颗心越发软了下来。他悄悄缩回手,注意到乔瑞青眼眶一抹红色,心里一点点聚起担忧。
  啪嗒。他缩手的时候过于注意乔瑞青的表情,反而把里奇老爹桌上的一本薄书带到了地上。这本书像是日记的模样,书页还没有脆得太厉害,碰在地上自己翻开了一页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