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兄弟?”
  “梁大哥。”
  “你怎么在这里?”
  石守威脸涨得越发红了,但他随即大呼了一口气,昂起头说:“你托我的事我没办成。不过,那崔家客店的确有鬼。他家由那个姓石的店主娘子做主。我去她家的因由,她知道得清清楚楚,她背后的人来头不小,至于是什么人,我没打探到。他们恐怕不会轻易放过你,你自己当心。”
  “多谢石兄弟,让你受累了。”
  “不必谢。还有句话,你连着两回当众羞辱我,这冤仇我必须得报。等你收拾了这场麻烦,我和你再当着众人比试一回。”
  “好!咱们就比刀。”
  “不必。刀法你不如我,倒像我占你便宜。十八般武艺弓为首,咱们箭法大致相当,就比弓箭。”
  “好!一言为定!”
  石守威胸中一口闷气似乎终于疏散,他最后望了梁兴一眼,重重点了点头,随后转而大步疾行,似乎是去追赶邓紫玉的厢车一般。
  梁兴一直等到下午,都不见顾震来。
  他虽不着急,但那个盛力的尸首一直摆在屋中,始终让人不舒服。尤其是黄鹂儿,她嘴上说不怕,进出时眼睛却始终回避着墙角那里。
  不过,让他振奋的是,之前自己虽然隐隐窥见这一连串凶案背后,藏着极惊人阴谋,却始终没有多少证据,也无从查找。没想到,曾小羊、洪山和邓紫玉竟接连带来一些紧要信息。如一只摔碎的瓷瓶,碎片从各处意外捡拾到。虽然其中还有几片最大的仍缺着,但瓷瓶之形已经清晰可辨。窥见这全形,梁兴虽然自小胆大,却也被震到。
  施有良问他,曾小羊所言的铁箱到底有什么奥秘。梁兴知道时机尚未熟,便笑着说:“这事还缺了几环,一时还讲不清楚,等寻齐了,我再……”
  他话没说完,忽然听到隔壁院门外有个妇人高声叫嚷:“有人吗?快来帮帮忙!”
  “是隔壁丁嫂家。”黄鹂儿听到,忙跑了出去,才一会儿,她又惊慌跑了进来,“梁大哥,快些!隔壁出事了,院门闩着打不开,你赶紧翻墙过去看看!”
  梁兴听到,忙快步走到院子里,见那院墙不高,便两步奔过去,脚在墙面上一蹬,轻轻一纵,便跃上了墙头。他朝隔壁望去,院子里空空寂寂,没有人,再扭头一看,惊了一下:堂屋门开着,半空中吊着个人。
  他忙跳下墙,飞步奔进那堂屋,仰头一看,是个中年男子,闭着眼、垂着头、舌头伸出一小截,在半空里一动不动。一根绳索勒住脖颈,吊在房梁上。他忙跳上屋中间的方桌,托住那人身子,将绳套从他脑后解开。而后抱着跳下桌子,放平在地上。那人仍纹丝不动,身子也已经冰凉,早已断气了。
  “梁大哥,快开门!”黄鹂儿拍着院门在外面催唤。
  梁兴忙过去拨开门闩,拉开门一看,除了黄鹂儿,门边还有两个中年妇人,一个昏死过去,另一个蹲在地上,正抱着她叫唤:“丁嫂!醒一醒!”
  “梁大哥,快抱丁嫂进去!”
  梁兴也忘了男女避忌,一把抱起丁嫂,黄鹂儿急急在前头引路,梁兴跟着快步穿过堂屋一侧的小门,将丁嫂抱进一间昏乱卧房,放到那张潮旧的床上。
  “这可怎么好?葛大夫前两天被人刚刚谋害了,这一带再没有其他大夫。”黄鹂儿焦急道。
  “丁嫂是受了急痛惊吓,我来瞧瞧。”那另一个中年妇人走到床边,伸出拇指,用指甲在丁嫂人中上用力掐了一阵。丁嫂忽然发出一声呜咽般喘息,眼皮颤动了一阵,才张开了双眼。她茫然望着床边三人,用虚弱声音问:“我丈夫怎么样了?”
  梁兴见黄鹂儿和那妇人一起慌望向自己,他也犹豫起来,但这事又不能隐瞒,只能黯然摇了摇头。丁嫂见到,又悲咽了一声,随即双眼一闭,又昏了过去。
  “只要刚才那口气缓过来就好了。”旁边那妇人扯过被子,替丁嫂盖上,随后扭头问,“妹子,你家里有热水没有?”
  “有!我去拿!”黄鹂儿忙转身跑出去了。
  那妇人悲望着丁嫂,叹了口气:“这已经不是头一家了,孩子先被掳走,丈夫又寻短见。只留下妇人独个儿受这熬煎。”说着,她眼中落下泪来,忙用手背擦掉了。
  梁兴已经听黄鹂儿说过丁豆娘儿子被掳的事,而且城中似乎有许多人家也遭遇同样的惨祸。他低声问:“大嫂,您的孩子也……”
  “嗯。”那妇人惨然点了点头,“我姓桑,人都叫我桑五娘。我和丁嫂一样。唉……”
  “那么多孩子被掳走,一点踪迹都没找见?”
  “没。昨天我才得到一个信儿,有个杭州姓盛的船工,媳妇姓明,这两口儿似乎和孩子们被掳有牵扯,我才赶来和丁嫂商议,谁知道……”
  “姓盛?”梁兴一惊。
  “这位兄弟,你知道这人?”
  “我……”梁兴刚要讲,屋外忽然传来一阵叫嚷。
  “呦喽喽!这是咋了?”是个老妇人,梁兴这一阵住在黄家,时常听到这声气在巷子里骂人,知道是对面那个羊婆。接着,羊婆就走了进来,瘦瘦高高的,柴棍一般。她先用一双凹眼儿瞅了瞅两人,随即颠着脚跑到床边,一眼看到床上昏沉的丁豆娘,忙连声唤起来:“丁嫂,丁嫂?造孽啊,便是只鸟,雄的还知道护雌,一个男儿汉家,遇点事就受不得,老婆也不顾了,自己图快当寻短见……”
  桑五娘忙劝止:“婆婆,丁嫂昏过去了,你让她安静歇一歇。”
  “哦,哦!我瞧着气恨心疼,就收不住这老扁嘴了。可你们说说,这天底下的男人怎么个个都这么孬软?”
  梁兴心里急着要问桑五娘,受不得这羊婆叨噪。正在这时,黄鹂儿提了一壶水走了进来。梁兴忙说:“鹂儿,你在这里看着丁嫂,我和这位大嫂去隔壁说些要紧事。”
  黄鹂儿忙点了点头,梁兴便请桑五娘一起离开了那间卧房,羊婆在一旁一直瞅着他们。
  走到隔壁进了黄家,梁兴引着桑五娘走进堂屋,指着墙角的尸首说:“桑大嫂,这个就是那姓盛的船工。”
  “他死了?”桑五娘猛然瞧见那尸首,吓了一跳,“那他媳妇呢?”
  “他媳妇?”
  “他媳妇叫明慧娘,明明自己没有子女,却装作孩子也被掳走,混进我们堆里。”
  “桑大嫂,你能否把这件事详详细细给我讲一遍?”
  “这位兄弟是?”
  “我姓梁,叫梁兴。”
  “你莫非是‘斗绝’梁教头?我丈夫在时,常说起你。”
  “惭愧。”
  “梁教头,你问这事做什么?”
  “我也遇到些大麻烦,偏巧也和这姓盛的有关。”
  “原来这样啊。梁教头想让我从哪里讲起?”
  “大嫂知道的最好都讲给我听听,越细越好。”
  “成!”
  桑五娘把自己孩子被掳,众妇人聚集起来一起寻找,救了游大奇,以及刚才回来的路上,丁豆娘所讲的郭深、庄夫人夫妻的惨事,还有一个叫焦智的人,都细细碎碎讲给了梁兴。
  梁兴听后震惊莫名,他要拼的那个碎瓷瓶,猛然间又添了几块碎片。而其间的险诈残忍,更让他心里一阵阵发悸生怒,牙齿不由自主嗑响。
  “梁教头,你这是怎么了?”桑五娘惊诧道。连坐在一边旁听的黄百舌和施有良都一起惊望向他。
  梁兴忙回过神,勉强笑了笑:“多谢桑大嫂。我不敢断言能不能帮你们找回孩子,不过,你说的这些极有用处。在下还有两件事要劳烦桑大嫂。”
  “有什么事,梁教头尽管说。我如今啥都没有了,只有一颗做娘的心,和一副累不死的身板。”
  “桑大嫂能否进城去打问两件事,一件是去云夫人那里问一问,丢了孩子的三百多家人,都是做什么的,不必一家一家数,只要知道各类人户分别占了多少就成;另一件是那个卖鸟雀的鲁氏,她的孩子被食儿魔送了回去。大嫂帮我问问她的孩子原先有没有什么病症。尤其是这后一件,孩子们能不能找回来,就看它了。”
  “好!我马上进城去问!”桑五娘嘴唇和手都有些抖,急忙站起身便往外快步走去。
  “梁兄弟,这里头究竟有些啥机窍,我听了半天,为何半点都没听出来?”黄百舌纳闷道。
  “我也同样。”施有良也满眼疑惑。
  “黄伯、施大哥再稍等一等,谜底很快便能揭开。我得先去列个单子。”
  梁兴端着黄鹂儿上午研好的墨,拿了纸笔,快步走进自己屋里。坐到床边小桌前,铺开纸,静心思虑了一阵,才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下一个单子。写完后,仔细看了两遍,又提笔补上了两条遗漏。
  他仍不放心,又仔细看起来,正看着,黄百舌在门边唤道:“梁兄弟,左军巡使派人来了。”
  梁兴忙将那张纸折好,拿着走了出去。见一个胖胖的男子站在墙角,正瞅着地上的尸体,是顾震的亲随万福。
  万福听到声音,忙扭头望过来:“梁教头?你上午给顾大人信里写的可是真的?”
  “嗯。而且下午又意外得了些信息,事情比原先更加严重。”
  “顾大人一整天被几桩大案子缠住,根本抽不出身,就让我先过来说一声。”
  “不知道顾大哥明天能否得空?我这边的事情也缓不得。”
  “顾大人说了,明天无论如何也得赶过来。”
  “那就再好不过。我这里列了张单子,能否请万主管明天上午,将这单子上的人全都召集到双杨仓?”
  “双杨仓?去那里做什么?”
  “这些谜底都得在那里揭开。”
  “好。梁教头还有什么要我做的?”万福接过了那张单子。
  “明天最好多带些人手。”
  “成。”
  第十一章 做场、帮手
  出入诡道,驰骋诈力,则势有万变。
  ——《武经总要》
  朝阳照耀双杨仓,那一百个木台齐整排列,如一张巨大棋盘,静待落子。
  梁兴和顾震站在第一排中间的木台上,环视着下面。梁兴昨天写的那张单子上原本只列了几十个紧要的人,然而那些孩子被掳的父母听到消息后,全都早早涌聚过来,竟有四五百人。这些人黑压压围在木台前,将双杨仓前头的那片空地挤得满满当当。这些人大都面色疲惫、目光焦渴,齐齐望着梁兴,像是在祈盼救世菩萨一般。梁兴看着,心里既怆然,又有些忐忑。
  昨天晚上桑五娘赶了回来,将打问到的两件事告诉了梁兴。梁兴听了,心里顿时有了底。然而这时看着这些焦渴的目光,若是自己判断有误,那所伤就太大了。
  “万福,要召集的人都到了吗?”顾震忽然高声问台子一边的万福。
  “照梁教头的单子,刚点过了,都齐了。”
  “梁兄弟,那咱们就开始?”
  “好。”
  梁兴又望了一眼台下那些人,他从没在这么多人前头说过话,不由得有些紧张。但随即一想,若日后领兵打仗,这也只是一个指挥营的人数。怕什么?于是他挺了挺胸,清了清嗓。
  “各位,今天召集大家来,是想解开一些谜团,查出失窃的十万石军粮,替那些无辜送了性命的人讨还公道,让受冤被囚在牢狱里的人洗脱罪名,更要紧的是,找回被掳走的三百一十七个孩子——”
  下面那些人听到最后这句,顿时躁动起来,有的欢呼,有的道谢,有的更哭了起来。梁兴看到,心里越发惴惴。但事已至此,只能放胆担当了。等众人都安静下来后,他才继续说道:
  “这桩事件,哪怕不是千头万绪,也至少有几十上百个枝杈。完全拆解开,得费些工夫。因此,请各位莫要急躁。咱们一件件来说明白。头一件便是炮匠雷安化灰案——”
  梁兴望向人群中,刚才万福将他要的那些紧要证人一一带过来让他见过,他一眼望见站在左边第二排的雷珠娘。雷珠娘听到自己父亲的名字,身子微微一颤,脸却尽力沉着。栾老拐紧靠着站在她身边,一双老眼则闪出精光。
  “雷安化灰这桩怪事是整件阴谋的引子,他的身份,先请军器监主簿施有良大哥简要说一下。”
  施有良站在木台边,顿时有些局促,不过仍然缓缓开口讲道:“雷安是军器监火药作作头。火药是国家机密,制法只能师徒相传、默记在心,严禁外传。火药作作头和工匠也不许离开京城。”
  “多谢施大哥。雷安化灰,不是他自己有什么奇功妙术,而是由于有人想要窃取他这火药技艺。只是这技艺太绝密,世上只有火药作作头才精通,就算得到火药制法,若没有工匠熟手指导,也难做得出来。因此,幕后之人才想要将雷安偷偷劫走。只是,若硬行劫走雷安,一来很快会被发觉,二来雷安也不会轻易泄露这国家机密。因此,幕后之人才使出了化灰消失这个‘魔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