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教正愁杀他不成。
黄潜一看见张遮竟然羊入虎口主动往朝他们靠近,哪里能不抓住这机会,朝他猛攻?
张遮要护着姜雪宁,身上又早有重伤,更非武艺高强之辈,几乎立刻便左支右绌。
对方也看出他在乎姜雪宁,索性刀刀剑剑去逼姜雪宁。
张遮护她之心比保己之心更切,难免落入对方伎俩,又遭人一剑刺到肋下,整个人脚下一个踉跄,差点倒了下去。
姜雪宁大叫:“张遮!”
黄潜却是大笑了一声,趁此机会把姜雪宁扯了过来,直接一刀横在她脖颈上,对张遮道:“把刀放下,也叫你的人把刀放下。”
张遮提着染血的刀,自己也染了满身的血。
他沉默地望向姜雪宁,没有说话。
她只慌乱了一瞬。
紧接着,就生出了一种奇异的冷静。
即便命就悬在黄潜一柄随时都会削下她脑袋的刀刃上,可她竟觉得再没有比自己此刻竟被挟持更好的处境了。
姜雪宁镇定自若:‘黄香主,现在你还有机会。”
黄潜诧异:“什么?”
姜雪宁声音都没抖一下,道:“现在弃暗投明,或有一线生机。”
黄潜简直觉得自己是听了天大的笑话。
这女人是疯了吗?
然而这世上的事情就是有这般诡异,又或者是这女人的确有自己的依凭。就在他想要开口冷笑的同时,前面那座道观的后墙上、楼宇上,竟是出现了一片片迅疾的黑影!
那是无数隐藏在暗中的弓箭手!
通州分舵主吴封几乎立刻知道大势不好,近乎嘶哑着嗓子大喊了一声:“退开,退开!!!”
可天教这帮人好不容易扭转败局,正要趁胜追击痛打落水狗,追着萧氏带来的那些残兵已经追得太深,几乎都追回了前面上清观的后墙下。
完完全全送上门去!
怎么退得了?
“嗖嗖嗖”,箭矢破空,发出尖锐的声响,因数量庞大,几乎啸成一片,密密麻麻,连天射来!
许多人根本来不及反应,就已经被入体的箭插成了只刺猬。
刷拉拉……
一波箭雨落,倒下来一片;又一波箭雨落,再倒下一片;待得第三波箭雨落,后山之上除了仍留着一口气的伤者哀嚎惨叫,远远看着未受波及的所有人已是阒无声息。
因为这箭雨所覆盖的,根本不止天教!
连着萧氏所率的那些败退的残兵,也毫无差别,一应殒命!
鲜血汇成了水泊,从上清观后墙扑到了近处的山道。
萧远仍抱着昏死过去的萧烨恸哭。
然而别处皆是一片死寂。
那哀嚎痛叫的声音越大,越衬出这一片死寂的惨白与恐怖。
荒草丛生的山谷里,冯明宇还在,吴封还在,一些运气好的天教话事者,都还在。
黄潜也在。
然而此刻他已经忘记自己先才想要说什么了,刀架在姜雪宁脖子上,手却没忍住抖了一抖,一双眼不自觉地怀了几分恐惧,望向那上清观后院不知何时竟已紧闭的大门。
冷风吹着荒草。
乌沉的天空密布着阴云。
分明除了风声,什么也听不到,可所有人目光汇聚到那紧闭的门扇上时,却仿佛能听见门扇后渐渐靠近的脚步声。
终于,门开了。
隔得太远,只能看见那是一道白影。
然后向着他们走来。
炸毁的山道上还有些坚固的岩石突兀地耸立,这人便立在了其中最险的一块上,朔风涤荡他衣袍,他却平静而漠然地俯视着山谷里所剩无几的天教余孽。
姜雪宁看清了这个人的脸。
黄潜压在她脖颈上的刀传来彻骨的冰寒。
她也看清了这个人的一双眼。
与前世谋反后的那个谢危,一般无二——
褪下了圣人的皮囊,剖开了魔鬼的心肠。
天教这边,似乎无一人识得他身份。
本来想要逃跑阴差阳错又没跑脱的萧定非,一身锦衣早已脏污,此刻见了谢危,只悄然往后面退,藏在众人后面,把头埋得低低的,仿佛唯恐被谁看见。
冯明宇、吴封二人却是不敢相信。
他们是螳螂捕蝉,却不想还有黄雀在后!
一帮人只剩下百来个,比起那山岩上俯视他们的黑压压一群人,实在显得毫无抵抗之力,何况乎对方那边多的是弓箭手。
但还好,他们手里有人质。
黄潜强作镇定,道:“没想到朝廷竟然派了两拨人来,倒是我教失算。可你们的朝廷命官,还有这个女人都在我们手里!你等若进一步,我便立刻杀了她!”
谢危道袍迎风,猎猎鼓荡,看了黄潜一眼,平淡地问:“她是谁?”
黄潜顿时错愕。
然而下一刻,一股寒意便自心头升腾而起:是啊,她是谁?他们一路来都不知这女人身份,只知道张遮在乎。可张遮在乎,却不代表这高高在上掌握他们生死的人也在乎!
拿姜雪宁做要挟,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这念头一起,黄潜额上便冒了冷汗,心慌之际不由分了一下神。
但听得吴封大叫一声:“小心!”
斜刺里一道寒光闪过,竟有一柄雪亮的匕首,从背后荒草丛里袭向了黄潜,闪电似的切断了黄潜后颈,用力之狠差点削掉黄潜半个脖颈!
血顿时如雾抛洒开来!
同时一只手及时伸过来攥住了黄潜手中那一柄刀,避免了它因掉落不稳而割破姜雪宁的喉咙!
直到这一刻,所有人才看清这道鬼魅似的身影。
身量不高,甚至还矮了姜雪宁一头。
红绳扎了个冲天辫依旧,可脸上已完全没有了所有人熟悉的那分喜气,只有凛冽的不符合其年纪的肃杀与老成!
“小宝!”
冯明宇万万没有想到,更没有看到小宝是何时又回到了众人之中。
他原是天教之人,便是回来也不打眼。
也正因为如此,旁人都没有注意到他,才给了他这样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天教这边要反应也晚了。
姜雪宁已然脱险。
黄潜倒在地上瞪圆了眼睛,却没了气儿。
小宝将他的长道一把掷在地上,反过来面对着天教众人,扣紧了手中匕首,俨然是谁要对姜雪宁动手,他都拼命!
至此,天教一方大势已去。
冯明宇惨笑了一声:“未想一番谋划到底入了旁人之瓮,度钧先生一番谋划竟也棋差一招!形势比人强,我等也非贪生怕死之辈。只是我教中兄弟本也是仁善之辈,实无反心。尊驾神仙人物,杀我等不足惜,却还望放过寻常教众,万不要牵连无辜之辈!”
这番话一出,残余天教教众皆是动容。
便是上方虎视眈眈的弓箭手们也有几分佩服。
然而谢危岿然不动,甚至连话都没有回他一句,只是看着下方,向着身侧轻轻伸手,摊开掌心。
那一侧立着的是刀琴。
他看了谢危一眼,无言地解下了背上的长弓递至他掌中,又取一支羽箭,交到他手里。
那一双手,是平日抚琴的手,长指若玉雕成,修如青竹,此刻紧扣着弓弦弯弓引箭,几将一张弓绷成满月,身形却似遒劲古松,钉在了地上似的,未曾晃动一下。
君子六艺有射,由他做来,动作实在行云流水。
然而过于平静的一张脸,深寂而无情绪的一双眼,却叫人在这赏心悦目的动作间,看出了一种冷酷的漠然,凝滞的杀机!
下方天教众人见状齐齐面色一变!
然而下一刻却发现——
谢危箭矢所指,竟不是他们之中任何一个,而是另一侧血已浸透衣袍的那名朝廷命官,张遮!
冷观残山,圣人弯弓!
张遮一手压着肋下的伤口,指缝里犹渗出血来,抬首仰望,视线隔着冰冷渺茫的虚空与谢危那浑无波动的视线相撞。
对方的手,没有半分发抖。
上清观后山,人虽挤挤,却静寂无声。
谢危能看见自己的箭尖隔着这段虚空,与张遮的头颅重叠,若轻轻松手,当例无虚发。
可就在这一片静寂中,另一道人影挡在了张遮身前。
单薄,瘦削。
荒草丛里一张惨白的脸,带了几分恓惶,却固执地张开了纤细的手臂,磐石般坚定地站在了他箭矢所向的最前方!
姜、雪、宁!
细细咬过这名姓,若说在客栈中那戾气仅有一分,此时此刻便是十倍百倍升腾上来,让他压抑不住,也不想再压抑。
面容封冻,浑无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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