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原:“你光照相了。”
  徐漾忽然发现一处绝佳地点,下巴朝旧上城风的皮沙发一努,“小学弟,坐那儿。”
  吴原:“……”
  徐漾检查照片,衣角被拉了下,转身,吴原拿着一副黑框眼镜看着他,徐漾心里一甜,弯腰让他给自己戴上,对着镜子臭美:“可以啊~”自我赞美完又转向吴原,等着他夸:“好看吗?”
  徐漾没带过镜框,他五官深邃,不笑的时候满满的都是睥睨的高傲劲儿,此刻却被收敛在黑色的框架下,无端添了知性优雅的书卷气,徐漾见吴原望着自己不说话,嘴角一翘:“就当你认为好看了。”
  吴原抿着唇,接过眼镜递给老板:“您好,我想买这个。”
  男子力爆表。
  徐漾:“……”
  他赶紧一个大步上前把钱付了,又给吴原买了几本喜欢的书心里才舒坦,反手拎着牛皮纸袋压在肩膀上,他揽着吴原从小店出来,圈住他脖子的那只手拿着攻略看:“上头说这条街有家排骨年糕好吃,我带你去。”
  吴原在他这个奇妙的姿势下和他贴得很近,头点了点:“好。”
  “我看看怎么走啊……”徐漾下巴抵着他脑袋,扫了眼地图,“往那边儿。”
  吴原被他拉着过去。
  两边都是法风小楼,徐漾边走边道:“还记得我上次跟你说的新项目吗,马上就要启动了。”
  吴原眼睛亮了亮,仰头看他,徐漾与他回视,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在东兴区,风格跟这里很像,我们这次准备在新城打造一个欧风小镇,商业住宅综合一体,商场和住房都是旧时公馆的风格——”
  吴原听得眼睛一眨不眨。
  徐漾低头看着他越睁越大的眼,笑得愈发深,他想让吴原看到他努力的样子,“还会引进五星级酒店,养生度假区,形成独自的产品业态,让它在未来成熟后成为新城的文化旅游地产,把四周商圈都一块儿拉起来。”
  自信的眉眼折着太阳光映入眸中,吴原许久都没有移开视线,脸上被徐漾的指节轻轻一刮,带着笑的英俊脸庞移近——
  “怎么样?”徐漾期待地看着他。
  吴原认真道:“很好。”
  徐漾心头一松,搂着他的手臂收紧,得瑟道:“那当然。”
  这是吴原第一次听到关于新项目的细节。
  徐漾之前对他保密,想让他期待一下,他心里便一直期待着,几次想新项目会是什么样子,没想到出来的计划远超过他的期待——像这样的商业综合体,在新城内几乎凤毛麟角,一旦做起来带动的效应难以想象,到时就不再只是造福购房的业主们,它甚至对周围的居民和整个区域的经济发展都会产生极大的贡献。
  徐漾在做的就是这样有意义的工作。
  甚至说,工程。
  吴原:“学长。”
  徐漾:“嗯?”
  吴原抬头,冲他一笑:“加油。”
  徐漾呼吸一滞。
  “嗯。”过了不知多少秒,他笑着点头,目光温柔地落在吴原脸上,两个字斩钉截铁:“一定。”
  人一生总共能拼搏几次?
  徐漾不记得他过去那些年里是否有真正意义地拼过,毕竟他做什么都很轻松,赢得轻松,成功得轻松,别人几年甚至十几年才能得来的位置,他在最年轻的年岁里就得到了。
  本来轻轻松松的人生,因为身边这个人,让他生出了想拼的念头。
  想拼一次,拼给看他,让他知道自己有多优秀,让他一直看着他。
  梧桐叶的簌簌声响在头顶,身周回旋过初夏的凉风,徐漾难得静默地和吴原走了几步,眼看卖排骨年糕的店就在前面,刚要说话,风里突然送来一道尖锐的吼声——
  “你怎么有脸出现在这里?!”
  两人同时一怔,往前看,狭长的一道里弄里,一对夫妻拉着一个小男孩站在街口,对面还站着一个高个子的男人,妻子声嘶力竭地指着那个男人骂:“你把我们一家人害得还不够惨吗?怎么还敢出现在我们面前?你给我滚——滚!!!”
  她冲过去推男人,她个子小,然而愤怒时却有惊人的爆发力,男人被她推得一个踉跄,撞在墙上,他没有还手,垂着头,弓着背,一句话不说,沉默越发点燃了妻子的怒火,她疯了一样冲上去,被丈夫拦下来,只能突着身子冲高个子男人咆哮:“我先生的爸妈都是被你害死的!你以为过了两年我们就能忘了吗?你为什么要出现我们面前,你不会又要给我推荐房子吧?哈哈,这回你又想害谁?”
  “阿玲,”丈夫低声道,他一眼没有看高个男人,只对自己的妻子说:“有点过了。”顿了顿,又从牙关里挤出沙哑的一句:“毕竟是他帮我们还清的债务。”
  “那是他欠我们的!!!”妻子声音凄厉,小男孩被吓哭了,搂住他妈妈的腿,“呜,妈……这是秦叔叔呀,你们怎么了?”
  听到“秦叔叔”三个字时吴原一愣,这才发现高个男人的背影和穿着打扮十分熟悉,他头发凌乱,宛如狂草,小男孩吸了吸鼻子,忽然过去拉住男人的手:“秦叔叔,你为什么没有再来我家玩呀,我很想你,你和爸爸妈妈吵架了吗?你们快点和好好不好?好不好?”
  男人头低得更低,在小男孩拉住他手的一刹那,他的脊背狠狠颤抖了一下,“啪”的一声,妻子冲过来劈开两人的手,一把将小孩抱起,吼道:“他不是你秦叔叔!我们不认识他!你不要再叫他秦叔叔!”
  尖锐的嚎哭声响彻在里弄里,男孩小脸涨红,额头青筋暴起,他朝男人伸手,却被母亲越抱越远,狭窄的空间内,连风声都变得冷啸凄厉起来,街口只剩下丈夫和高个子男人两人,男人还是刚才那样,一言不发,背却变得更驼了。
  丈夫还是没有看他,风卷起地上的灰屑,他眼里闪过一瞬间的怨恨,又被更复杂的什么盖了下去,最终他什么都没有说,转身随着妻子离开了里弄。
  男人靠在砖墙上,桐山路热闹,所有人都被刚才妻子的声音吸引过来,神色各异地看着他。打火机的擦火声响起,男人低头,指间燃起一缕淡白的烟雾,他叼着烟做了个向后转,然后看见了站在路旁的徐漾和吴原。
  “呵。”
  这是他从刚才到现在说的第一个字,与其说字,不如更像是一道没什么脾气的气声,烟头飞出两点烟灰,他冲两人笑了笑:“巧了啊,在这里遇见。”
  吴原不说话,徐漾往前走,极其自然地回了他一个笑,“的确巧,秦总监,好久不见啊。”
  秦京懒洋洋地道:“徐总经理什么时候来的?”
  徐漾:“昨天晚上。”
  秦京点头,没下文了,似乎对面前的两人都不太感兴趣,单手往兜里一揣,“好好玩吧,上城蛮好的,你俩晚上到临江看看,夜景不错,能看见明珠塔。”
  徐漾:“行。”
  吴原看了他一眼,徐漾接到信号,笑了笑,“秦总监吃午饭了吗?没吃的话一起吃吧?好久没见了,叙叙旧。”
  “不用了,”秦京不知道和他们有什么旧可叙的,“我就出来买包烟而已,准备回去了。”
  “秦总监客气什么,反正也不远,”徐漾朝前面的排骨年糕摊努努下巴,“就那儿,两步路。”
  秦京:“……”
  小吃摊就在前边路边,上着两排门,门口几张小桌子,三两本地人坐在那儿边吃边聊,徐漾长腿沿着台阶一迈,先一步去排队,吴原则找好座位,帮三人占着,他坐在塑料椅子上,正对着秦京的背影。
  秦京站在门口抽烟,这是第二根了,凌乱的头发被风吹得遮在脸上,他其实还很年轻,但脸上已经有了老相,不是皮肤,而是眼睛,说不出的沧桑浑浊。
  秦京烟抽到第三根的时候,徐漾回来了,吴原过去帮他一块拿,秦京见了也碾了烟,搭了把手,三大盘排骨年糕,还买了点儿炸春卷之类的小吃,秦京笑了下:“你俩还蛮会选地方,这里只有本地人才知道的。”
  他刚才一路走来音调平稳,脸上甚至还保持着笑容,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也不会相信他刚刚在里弄曾被人指着鼻子骂过,徐漾挑挑眉,笑道:“是吗?看来我攻略没白做。”
  一边说,一边把吴原的盘子拉过来,细心地帮他淋上辣酱油,排骨酥脆,年糕软糯,辣酱油把香味儿一下全提上来了,香气四溢,徐漾看着吴原咬了口,笑问:“好吃吗?”
  “好吃。”
  年糕在口中散发着糯米的清香,吴原唇角牵着,也帮他淋上酱油,秦京看着两人的互动,就像长辈看晚辈似的嘴角扯了下,低头继续吃。
  徐漾看了他一眼,闲聊起来:“秦总监,听说你原来在中景集团上班?”
  秦京闷头吃,回答简短:“对。”
  徐漾:“中景最火的时候我在国外,临江区那几套板楼都是他们的?”
  他明知故问,观察秦京的表情,秦京神色不变,“啊,五年前的房子了。”
  徐漾锁眉,做出思索的样子:“听说那几年中景在上城的规模比万宏还大,后来集团内部发生股权纠纷,开始走下坡路,两年前最后那套项目居然成了烂尾楼,业主维权闹得很大。”
  秦京的筷子在盘中一顿,眼皮耷着,笑道:“是吗,没什么印象了。”
  他的声音很哑,像被年糕堵住了,亦或是被什么从胸肺间上涌的气流堵住了,飞快地吃完了盘里的排骨年糕,秦京一抹嘴,掏出几十块钱放桌上,扶着脑袋起身:“突然想起来了,家里猫还没喂呢,我先走了,你俩慢吃啊。”
  虽然知道这时提起来不合适,但吴原还是怔了下:“秦总监家里养猫么?”
  秦京笑道:“很不配吧。”
  吴原嘴唇动了动:“没有……我只是,有点意外。”
  这么一会儿的功夫,秦京嘴里已经多了根烟,“路上捡的,看着可怜,就拿回去养了。”
  吴原看着他,从上周到现在,他一直觉得秦京此人捉摸不定,他懒散包容的态度成为了上城众人放纵的借口,可现在,他却感觉秦京懒散的背后还深藏着某种巨大而无奈的理由,让他无法再以批判的目光去看他。
  秦京侧身,咬着烟吞云吐雾,“那我先走了。”
  徐漾:“秦总监。”
  秦京顿住脚,徐漾把筷子放下,两条长腿在桌下闲适地搭着,目光却十分锐利:“过去的事儿已经过去了,没必要再去纠结,拿过去的经历折磨现在的自己,可不是什么聪明人的行为。”
  背光,看不清秦京的表情,停滞许久,他好像是笑了一下。
  “我不是聪明人,”他耸耸肩,自我调侃道,“我是老年人,早就赶不上时代的步伐了。”
  转过身,很快有新的食客进来,将他的背影淹没,吴原收回目光,“学长,你刚和他说的那些,是什么意思?”
  秦京一走,徐漾把椅子往他那边儿挪,两人距离亲密无间,他先将几样小吃推到吴原面前,往他盘子里夹,道:“刚才巷子那儿那对夫妻,你看见了吧。”
  吴原嗯了一声,“学长知道他们?”
  徐漾:“不知道,不过差不多能猜出来,中景集团两年前那期烂尾楼盘,跑路的时候套了业主上千万,当时几百个人在政府门口拉横幅维权,刚才那一家子应该就是那批人之一,从秦京手里买下的房子,那女的说两年前,时间也能对的上。”
  吴原怔了怔,“可是她说,秦总监害了她的家人……”
  当时那个妻子的状态已近疯狂,她说的话,能信几分还不知道,徐漾掌心撑着下巴,看着他的盘子,柔声道:“再吃点儿。”
  吴原又吃了一小口,飞快抬头,等着他继续说,徐漾看着他睁圆的眼睛,失笑,抹抹他的唇角,“维权这事儿闹起来说不准,那一家人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那女的那么说,可能是迁怒,也可能是什么别的原因,不过,秦京如果真的害死了人,她丈夫和她孩子不会是那个态度。”
  吴原垂眸陷入沉思。他还记得小男孩哭着拉住秦京手时的情景,小孩子是最单纯的,能那样毫不犹豫地拉住秦京,一定是早在心里把他当成了家人,可见秦京当初和他们一家人关系有多么要好。
  ……
  “你知道销售业最忌讳的是什么吗?”
  “是和客户走得太近。”
  ……
  走得太近了,以至于当有突然状况发生时,第一个被刺伤的,正是离得最近的彼此。
  即便你曾拼尽全力力挽狂澜。
  “喂?啊,妈。”
  老旧的公寓楼内,秦京提着一袋猫粮上楼,开门,一只黑猫飞速窜过来,亲昵地蹭他的小腿。
  “阿京啊,”中年女人沙哑的声音响在电话那边,“咱家院子里的海棠开了,开得可好了。”
  “是吗……”秦京笑笑。
  “什么时候回家看看花,也……顺便看看爸妈——”
  “嗯,等有时间就回去。”秦京挠挠猫咪的下巴,肩膀夹着电话倒出猫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