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信眼睛回到他的,那句话吓走她的神智,她嘴巴微张地看他。
「你要回我,」江赖静变换声音,极度细高的音,「咳咳…『是喔,可是本小姐我一点都不想你耶。』这样才对啊。」
凤信噗哧一声。
「你终于笑了。原来你喜欢我用女声来说话啊。」江赖静手搓着下巴,假装思考。然后,看着她极浅的笑容。
「你别闹了,我会被你吓死。」
那个女人快速地衝回厨房,把手上的大毛巾分递给他们。
凤信想拒绝,但那个女人很快地就收回手,凤信赶紧接住落下的毛巾。那个女人转身在流理台前洗东西。「这是乾净的,新的。」
凤信看向那个女人的背影。冷漠的她刚还嘲笑这个女人,而她现在却要接受她的帮助,在她家的厨房躲雨,借用毛巾。不舒服,极度不舒服。凤信不自然到一个极点。凤信看了一眼江赖静,他正用毛巾擦头发,对她眨眨眼。
「这是你自己做的?」他问。
「嗯?」那个女人回过头,看到江赖静指着桌上的风箏。「喔对啊,昨晚试着做出来的。活到这把年纪都没放过,有点逊,所以就…。坐吧。」
那个女人一个转身就与凤信相对,凤信为了让路,只好跟着江赖静坐下来。
凤信让毛巾吸着她发尾的水珠。看着房子主人在忙碌。一会后,厨房因为热气而暖了起来。
等着雨停的空档,这个陌生人为他们煮了一壶咖啡。看着放到她身前的咖啡,凤信小心地看着那个女人,但那个女人不以为意,又回到流理台前。温热的杯子暖了她冰冷的指头,她轻啜一口,不会太烫,但够暖,那口咖啡越过她的舌头,滑入食道,滑出一道暖溜滑梯,暖和她的胃。她看着厨房窗子,这才发现小巷对面有一个小空地。她刚才因为快速跑过那个女人,所以没有注意到。
凤信回头看见江赖静,轻轻噗嗤。他的镜片因为热气而变得白雾雾的。但他仍继续喝着,马克杯挡住他的嘴巴。他们一边安静地喝着热咖啡,一边望着厨房窗外的空地,窗外下着绵密的细雨,带着些微薄雾。一阵因为沉浸在咖啡的美味而有的一段沉默过去后,那个女人说话了。
「昨晚看到介绍风箏的节目,然后我就想到我活到三十五岁了,都还没放过风箏,真觉得自己浪费人生。童年到底都在干嘛了?」
她腰倚着流理台,手持着一杯咖啡,低着头说。凤信不确定她是在跟他们说话,还是在跟自己讲话。因为音量很小。
「所以我彻夜研究、做了好多隻风箏,除了风箏之外,我还想了好多没做过想做的事。…」
狭长空间里,综杂两种光线,阴鬱的自然光自窗外导进,翠色小方瓷砖墙面有一盏暖色光。凤信与江赖静各坐在餐桌两侧,而房子主人倚靠着流理台,目光飘向远方,陷入自我沉思。
凤信不知不觉就喝完了,她稍稍将杯子转换角度,看清楚杯底有一些些小小的东西,凤信呆瞪着那些深色沉淀物,感觉咖啡的香醇在嘴里回响。
「你们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事?」房子主人倾身,双臂交叠,上半身搭在椅背上,兴致盎然地看着他们。
凤信呆看着咖啡杯,江赖静偏头思考,室内安静,只剩屋外的哗啦雨声。有一种他们正处在宏亮瀑布下修行的感觉。
「啊对,在这之前,我应该要先说这个才对。顺序颠倒啦。」她重重拍打她的额头,「我的名字,梅香。…掐掐掐,来!有吗?想做的事?skydiving、登圣母峰啦…。」
「明天交稿后,我想去喝一杯。」江赖静笑着说。
梅香点点头,把目光移向凤信。「…我想离开这里。」她说。
「…为什么都是寻常小事?我的却是…」梅香独语,沉浸在思绪里,突然理解过来的表情,像被把赏了一巴掌似的,眼眶却晶亮水润,她再抬起头时,带着微笑。「在你们离开之前,我想给你们看一样东西。」
她拿出三把伞,「喏,给你,给你,…啊那没关係,放着,我再收就好了。走吧。」
留下三杯咖啡杯在餐桌上,他们三人出了绿纱门。梅香领着他们来到对面的小空地。凤信走在江赖静后头,盘算着要不要趁现在就走。
他们越过空地,来到小空地右边的房子,是间平房。房子的正面有三分之二段都是一整面高墙,灰色水泥墙面,毫无装饰。而剩下的三分之一,靠近空地的一小段是,两扇简单的铝格栅门,能透过那一根根黑条之间的大空隙看见里头,光线昏暗。梅香推开门,是一个像仓库的空间,推叠破碎的盆钵,左侧墙由两扇大日式和室拉门组成,在木窗櫺上的糊纸几乎都是残破的,甚至是空格的。凤信把伞收在身侧,与另两人站在这拉门前,能听见门后传来的雨声。
难怪梅香没有把伞收起来,伞把靠在她肩上。她往左拉开那拉门。领着他们穿越过下一个的露天空间,泥地上都是青苔与水洼。凤信再次撑开伞,迈大脚步,跨过一个水坑,有点打滑,江赖静伸手拉她一把。
雨势仍很大。她急忙跟着他们踏进下一个空间。
梅香将伞收起来了。
凤信把黏在颊上的发拨下,一面打量现在所在的空间。
一个像是地下室、停车场的室内。水泥地面斑驳破碎,没有任何家具。但她马上注意到这个空间的好处了。宽广的空间有整整两面墙都是玻璃,揽进阴天的光线,能看见外头不停落下的雨水。凤信回过身,能看见他们刚刚踏过的露天泥地与那破烂日式拉门。
「梅香,你要给我们看的是这个?」江赖静四处看着,他仰头看天花板问道。
梅香点头,眼里都是笑。「这里很不错吧?」她把双臂展开,仰头转起圈来。
一圈两圈。
「我有个想做的事,想在这里完成,也需要人帮我才能完成。」梅香停下来,对他们说。
凤信听到这里,脑中就啟动机警系统。她左右张望,假装没听见,顿时对整个空间很有兴趣似的,睁大眼睛欣赏着这里。站在江赖静身边,像个守门员。
「你们可以帮我吗?」梅香问。
江赖静很有兴趣,「喔?是什么事?」
梅香眼神露出慧黠,凤信觉得她的表情有点邪恶冷酷,梅香说,「尽情挥霍。」
「没错,我想尽情挥霍。」梅香点点头。
江赖静继续细问,「挥霍?挥霍什么?时间金钱?」他歪着头,「我不知道这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但我想我可以帮…。」
江赖静往前一步,把凤信留在后头,凤信看着他的背影。
「不可以!」
在那几分鐘内都没有说话的凤信,突然间大喊,吓到了在场的另外两个人。
「小信?」江赖静靠向她。
凤信与他对视,「真是够了!跟一个陌生人瞎混这么久!我觉得自己真像神经病一样,跟着过来。够了。老师,我们走吧。」
她伸手去拉老师的手臂。
「等一下,小信,」他反拉住她,缓声安慰她,「你不想帮梅香吗?只是帮个忙。」
「你们是朋友?」她反问。
江赖静摇头,「但刚刚我们一起认识的啊,梅香啊。」
凤信倒抽一口气,「这样根本就是陌生人啊。你…」
「她都借我们躲雨、还煮了咖啡…。…你连帮忙一下,都不愿意?」
「我只想赶快离开这里!」讨厌他这种问法,凤信大喊。
这里突然安静下来。江赖静看着她,露出失望的表情。
「你变了。」他静静地说,然后自嘲似的笑了。
凤信一时没有听懂。
「还记得绷绷高中的话剧吗?那时看完,你说你一定不会变。我看你是说错了。」他看着她的眼,镜片后的眼睛很犀利,「你变了!」那三个字像她所犯的罪,而他一再重诉她的罪名。
「这是不同的两件事。帮助是帮助,但她是陌生人…。而且,我…我只是长大了而已。」凤信嚅囁的说。梅香没有说话,但凤信感觉她好像是犯了很大的错,被这两人给审问。
「然后连同你的本性也一起丢掉了吗?是啊,帮助是帮助,但帮助是有分什么陌生人还是熟人吗?」
「小静…。」
「世故、麻痺、胆小,只要顾好自己就好了吗?」
江赖静摇摇头,像是不能接受。「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凤信不知道该回应什么,看着他们两个人,窒人的沉默,她无话可说,踉踉蹌蹌地衝出室内,又在泥地上打滑,用力拉开拉门,消失在他们眼前。
凤信不停地跑着,顾不了疼痛自后脑勺串上来,后颈的不适开始张牙舞爪,为了看清楚前方,她不停地抹掉打在脸上的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