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顷,斜对面拐弯处突响起一声马嘶声,马蹄咯吱~踏雪。
宋慎循声望去,发现是庆王的一名侍卫。
他定定神,大踏步走了过去。
吁!便服侍卫骑一匹,牵一匹,勒缰下马,冻得鼻尖通红,小跑凑近,歉意道:宋大夫已经出来了?抱歉,我来晚了点儿。今早一接到消息,我立即收拾东西赶了来,没想到,仍是迟了。
宋慎嗓音沙哑,不晚,我刚出狱没一会儿。
相熟的侍卫定睛端详,关切问:您的眼睛满是血丝,嗓音怎么这么沙哑?病了吗?莫非受刑了?唉,相熟的人听说您被关押,都挺担心,好些人想探监,狱卒却死活不肯通融!
多谢关心,我没事,没受过刑。
这就好,这就好!
宋慎余光瞥了瞥不远处的监狱,招呼道:此处不适合谈话,走,边走边聊。
您先请。
宋慎见对方冻得脸白唇青,顺手帮其牵马,一牵才发现:黑马马鞍侧,挂着一个颇大的方形蓝色包袱。
他牵着马步行,随口问:包袱里是什么东西?
侍卫脚步一停,叹了口气,小声答:令师姐的骨灰。
什、什么?
师姐的骨灰?宋慎瞬间呆住了,倏然停下脚步。
侍卫使劲搓搓红肿发麻的手,并不知晓对方义兄弟已决裂,简略告知:据说,那天,瑞王府的几个小厮把令师姐的尸体运到南玄武医馆后门,令义兄恰巧在场,得知你被关押下狱,险些吓坏了,一群人干着急,商量后决定:被圣上赐死的人,不宜治丧,尽快从简处理掉为宜。
他们考虑到令师姐生前常礼佛,便将其焚化,方便你携带。
宋慎失神盯着蓝色包袱,颤抖的手慢慢覆上去,携带?带去哪儿?
出城。
侍卫一边说,一边移交物品,我们殿下有令,让您一出狱就出城,至于出城后如何行动,我就不清楚了,您到时便知。喏,您的掌门印信和佩剑,还有几壶御寒酒,请收好。
宋慎沉默接过,腰悬佩剑,背负夏莉骨灰,包袱不重,却压得他垂首,原本熬得发红的眼睛更红了。
唉,事已至此,只能劝您节哀了,想开些,快打起精神出城吧,。
多谢。
宋慎深吸口气,硬生生把涌上心头的悲恸摁下去,振作抬头问:我入狱期间,有没有人去找过紫藤阁和南玄武医馆的麻烦?
贵医馆无事,但紫藤阁被官府查封了。
除了我之外,还有谁被抓吗?
侍卫摇摇头,目前没有。
瑞王他怎么样了?
瑞王殿下被圣上勒令禁足反省,禁足令解除之前,无法离开府邸。
宋慎皱了皱眉,我如今腾不出手办私事,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只要在下办得到,非常乐意为宋大夫效劳!要不是您,我的旧伤恐怕永远无法痊愈,医治之恩,理应报答。
哪里,救死扶伤乃医者本分,宋慎现在是请求,而非要求。
您说来听听?
宋慎嘱托道:紫藤阁受我连累被查封了,有劳你给周彦清周阁主带句话,请他把属于我的积蓄分发下去,安抚并遣散阁中人,切莫忿忿不平嚷嚷,以免遭致灾祸。
行,在下记住了。侍卫不由得赞叹:宋大夫真大方!难得您肯信任我,放心,此事交给我了,一定尽快替您转告!
宋慎从前懒,决裂后忙,积蓄一直由周彦清打理,临时交代别人倒不妥,抱拳道:有劳了,改天有机会请你喝酒。
小事一桩而已,您客气了。侍卫望了望漫天飞雪,憨憨道:风越来越大,不耽误您赶路了。
宋慎虽焦急,却努力为受牵连之人作了安排,利索翻身上马,抖了抖缰绳,那,就此别过了。
您路上小心!
宋慎喝了口御寒烈酒,马鞭一甩,冲进了风雪里,朝城门方向赶去。
晌午时分,狂风暴雪席卷都城,寒意刺骨,处处行人稀少。
吁!
宋慎出城后不久,另有一名相熟的庆王侍卫负责接应,行至北郊一处茶馆打尖并候命。
庆王于午后露面。
两人秘密相见,门一被推开,宋慎便起身相迎,殿下!
庆王除下藏青大氅,神态惯常威严沉稳,坐。
宋慎并未落座,而是郑重施礼,感激道:多谢殿下伸出援手,宋某才能毫发无损地出狱,救命之恩,宋某铭记于心,但愿有生之年能报答一二!
本王救你,既是保四弟,也是保自己,故必须救。
庆王落座,开门见山地告知:现已经查清楚了,情蛊一事,确属阴谋陷害之举,敌人太狡猾,抢先毁灭了关键证据,弄得无法实施抓捕。
宋慎心往下沉,恨得扼腕,凝重问:这个案子,不知圣上是如何判决的?阿琛、瑞王还好吗?惠妃娘娘她们,可有受牵连?
倒霉中的万幸,圣上当天发怒后回宫,经本王等人呈交阴谋证据并斡旋求情,他冷静后消了气,并未下旨安排审判,即是不予立案的意思。倘若认真审判,你休想毫发无损地出狱。
至于瑞王母子,均受了训斥,幸而圣上宽厚仁慈,怜悯惠妃曾遭受丧女之恸,念其初衷只是爱护儿子,加之顾虑大局,权衡利弊后,并未严厉惩罚瑞王母子。
宋慎得了准话,霎时松了口气,如此甚好!
你高兴得早了。
庆王话锋一转,缓缓告知:圣上宽容了瑞王母子,却未宽容你。
宋慎并不意外,无奈一笑,坦率表示:事态变成今日模样,宋某责无旁贷,若能不连累亲友便心满意足,任凭圣上处置了,他不发怒才奇怪。
圣上下旨处死夏莉、永封紫藤阁,并命令你离开都城,即日起,如无允许,禁止踏进都城半步,亦禁止靠近瑞王。
宋慎一怔,驱逐令吗?
庆王严肃颔首,四弟禁足,你则驱逐,圣上算是格外开恩了,要知足。你若不是医术高明曾立过大功,八成落个和夏莉一样的下场。
宋某绝非不知好歹不懂感恩。宋慎有些急了,忍不住问:只是想问一问:驱逐可有期限?难道叫我余生不再见阿琛吗?
庆王从容喝茶,仿佛没听见亲昵阿琛二字,圣意不可测。为了保你们,本王也挨了几顿训斥,来日方长,都耐心些吧,当务之急是齐心协力对付敌人。
宋慎赞同点头,殿下言之有理。
他仰脖喝了口烈酒,辛辣酒液入喉,激起了怒火,暗中摩拳擦掌,咬牙道:大皇子一派阴险狠毒,委实欺人太甚,此仇不报非君子!如果有宋某能帮上忙之处,绝不容辞!
眼下的确有两件事需要你去办。
庆王从袖筒取出一枚腰牌,递过,吩咐道:圣喻不可违,驱逐令已下,你马上启程去喜州,权当避避风头。
宋慎接过腰牌,喜州?
唔。庆王叮嘱道:容大人在喜州当知府,历练近两年了,你拿着腰牌去找他,他看了便会告诉你该如何做。悄悄搜集敌人的把柄,攻其不备,才有可能战胜。
明白!
宋慎收好腰牌,当初,容大人也是被逼无奈请调外任,心里想必也憋着一股火,许久没见面,我一直记挂着他。
他要强,一贯报喜不报忧,等到了地方,你要仔细瞧瞧他日子过得如何。庆王不放心地嘱咐:若发现不妥,务必来信禀报!
宋慎爽快答应了,略一思索,低声问:他知道我被赶出了都城吗?
庆王一听便懂,自是知情。老四被禁足了,日夜被禁卫看管,行动不自由。
他身体如何?
担惊受怕,精神差,幸而心疾未发作。无需担忧,只要你平安脱险,他便无事。庆王起身道:你该启程了。
宋慎斗志昂扬,重新背起夏莉骨灰,朝庆王深深施礼,宋某立刻启程去喜州!敌人越发不择手段了,殿下等人千万小心保重。
你也要谨慎,去吧。
宋某一定竭尽全力办妥差事!语毕,宋慎昂首,疾步退出了茶馆。
不久,他冒着风雪,怀着复仇之心策马南下,毅然前往喜州!
高大青年腰悬佩剑,单枪匹马,勇敢一如年少时离开师门闯荡江湖但背上多了个包袱,夏莉的骨灰。
而瑞王,被失望头疼的承天帝禁足了半年,直到龙体违和时,才松口允许四子探病。
春日,皇宫里花木生机勃勃,瑞王步履匆匆,迈进乾明宫探望父亲。
儿臣给父皇请安。
明黄龙床上,承天帝半躺半坐,难掩病容,瞥了瞥四子,淡淡道:平身。
谢父皇。
从前,瑞王受宠,请个安即可落座用茶闲聊,如今却只能站着。他靠近些,忧切问:您好些了吗?夜里睡得如何?
老样子。
承天帝闷声咳嗽,打量久未见的四子,板着脸问:你清瘦了不少,莫非不服被禁足?气瘦了?
瑞王忙摇头,愧疚下跪,岂会?儿子令父皇烦恼操心,愧疚至极,无地自容。
哼,你终于知错了?
瑞王看着衰弱卧病的父亲,权宜之计,只能点头,儿臣知错了。
承天帝威严道:光知错不够,你得改了。
是。
父子对视数息,承天帝叹了口气,缓和脸色道:起来吧。一时糊涂便罢了,切莫一世糊涂,长辈为你好,才愿意施以管教,今后别再令朕失望咳、咳咳咳
猛一阵气逆,令老皇帝咳嗽不止。
瑞王吓一跳,赶紧近前拍背顺气,儿子记住了,您快躺下缓一缓。
不、咳咳咳不了。承天帝鬓发灰白,虚弱摆摆手,躺下更胸闷。
您是一国之君,龙体乃万金之躯,现用的药方若是见效慢,不如换个太医吧?
不用了,换个太医也是开差不多的方子。
瑞王忧心忡忡,第无数次想念宋慎:假如他在,应该能缓解父皇的痛苦,甚至能令父皇康复。唉,可惜他不在都城。
承天帝余光一扫,不悦地问:发什么呆呢?是不是也想推荐宋慎为朕治病?
也?瑞王愣了愣。
太医院的医正,拐弯抹角提了两次,均被朕驳回。承天帝时而喘,时而咳,朕相信,泱泱大乾,人才济济,必定、必定有许多医术超过宋慎的大夫咳咳,咳咳咳。
是,没错。瑞王顺着老人,天下人才辈出,名医无数,定有许多比宋大夫强的!
承天帝气喘吁吁,必然有。
瑞王不忍看父亲被病痛折磨,小心翼翼道:但宋大夫是现成的,他的医术,有口皆碑,您
够了!
承天帝十分嫌恶断袖之癖,消瘦的脸庞满是皱纹,怒道:你休想趁机为宋慎美言,朕当初顾全大局,才勉强饶他一命,他若敢私自踏进都城,朕绝不饶恕!
面对疾病缠身的父亲,瑞王不得不低头,父皇息怒,儿臣今后不提他便是。
光阴荏苒,一年时间一晃而过。
由于重重阻碍,两人足足分开一年半。
又是一年春季,万物复苏,山野生机盎然。
傍晚,宋慎风尘仆仆,独自抵达都城远郊,找了间客栈落脚。
他刚坐下,便听邻座几位走镖大汉小声闲谈:
听说,皇帝老儿病危,都城要变天喽,你们猜,将会是哪个皇子继承皇位?
第59章 相见
即使贵为皇帝,也逃不过疾病和死亡之劫。
宋慎坐在客栈热闹大堂的角落里, 心不在焉地用饭, 旁听邻座走镖大汉们的瞎侃闲谈:
皇帝老儿多大年纪?
六十多岁, 奔七十的人了。
奇怪,他一把年纪了,又疾病缠身,为什么还不立太子?
谁知道?兴许想霸占龙椅到一百岁吧。
真贪心!当了几十年皇帝, 还不够?还不腻?
老病交加, 早晚得退。依我猜,多半是庆王继承皇位。
我倒觉得,大皇子更有胜算, 他娘是贵妃,他外祖是三朝元老堂堂太傅,靠山比庆王强大。
但庆王自身威望高,立过赫赫战功, 掌握着北营兵权,料想不会轻易认输。
总之, 眼下能与大皇子相争的, 只有庆王,皇帝老儿估计熬不久了,具体由谁继位,变天时便知。
宋慎自斟自饮,听完并不意外。
承天帝的病情,他曾亲手诊过, 确实是衰老得难以康复了。
饭毕,他上楼进客房休息,佩剑横在身上,和衣而卧。
入睡半个时辰后,门外突响起一阵急促脚步声。
宋慎戒备睁开眼睛,闯荡江湖练出来的警惕性使其浅眠,握着佩剑翻身下榻,靴子落地无声,闪身贴着梁柱,定睛望向门口。
下一刻,房门被叩叩~敲响,来人唤道:宋大夫?
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