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三合院的空地,他牵着人到屋簷下的凉椅处让她坐下,稍加安抚后,然后他朝屋内喊:「爷爷,我把奶奶带回来了。」
拄着单柺的老人站在门内,短短应了一声,没再回应。
他的爷爷是标准的大男人,时常神色严肃,八成从年少开始就是这样,但经过数年前发生的某些事情之后,沉默寡言的程度遽增。
正因如此,起初徐晋阳曾想过爷爷会不会把罹患失智症的奶奶送到养老院之类的地方,毕竟爷爷年纪也大了,光是照顾自己就略为吃力,何况多加上一个随时可能走失的人?
可是爷爷没有。
试想压根没进过厨房的人居然开始亲自下厨,料理三餐,照顾奶奶的生活起居──简直让徐晋阳意想不到。以前因为某件事情,他们可以说相敬如「冰」,但自奶奶开始认不得爷爷后,关係反倒改变了。
这病来得并不突然,有其前兆,无奈情况只会越来越糟,不可能痊癒,后期能维持一定的生活能力就不错了。在奶奶的世界里,或许什么也不剩,只记得她最疼爱的那个「儿子」。
偶尔,她会把徐晋阳错认成她的儿子。他虽然不想特别扮成谁,但在她脸上看见笑容之时──他就不忍打破她的这层幻想。
陷入沉思的同时,凉椅上的人睡着了。
徐晋阳脱下自己的外套盖在她身上,然后走进内屋,轻声问:「爷爷,你吃过饭了吗?要不要我煮点粥?」
徐爷爷摇摇手,只问:「又去那棵树下?」
知道他是在问谁,徐晋阳点点头,还是倒了一杯热茶递给他,「爷爷,申请个预防走失手环给奶奶戴着吧,虽然邻居常常帮忙把人带回来,但要是改天真的不知道走到哪去……至少能透过定位找人。」
资料他都查过了,可以打电话去社会局申请。
见徐爷爷没回答,他又说:「那很方便,也是为了安全,可以跟奶奶说……是叔叔留给她的。」
这个家数年不曾提起这个人,但是奶奶渐渐不记得了,所以时常无意中提起,问着问着,反倒没什么不好提的了。
「再看看吧。」徐爷爷顿了顿,问:「晋东呢?」
徐晋阳深吸了一口气,说:「哥要准备大考了,最近应该没空回来。」只有在这个家里,当爷爷问起时,他才会称对方一声「哥」,原因很复杂,一言难尽。
「专心考试也好,出人头地,才不会老来后悔埋怨。」徐爷爷撑起身体,脚步蹣跚。
而徐晋阳望着那道背影,眉目间流露出一种哀伤复杂之色。
他跟爷爷的感情说好不好、说坏不坏,曾经不谅解,如今因为奶奶和某些他看在眼里的事情而稍稍释怀。可是他们从未尝试对彼此说出心里话,所以疙瘩始终存在。
明明是血脉相依的家人,在某方面来说──他们却像是陌生人。即使在彼此身边,却又彷彿相隔遥远。
***
汤子欣在周末的蹲点处必然是咖啡店。
早上九点到中午十二点、下午两点到六点是她当服务生帮忙的时间,其馀时间则是抱着课本窝在休息室复习功课。
要是班导有机会见到她这副认真模样,想必会瞠大眼珠,觉得天要下红雨,太阳打从西边出来──震撼程度堪比世界末日!
她一手抱着史迪奇娃娃,一手翻看讲义,身体随着从小喇叭中播放的音乐摇摆,看了几眼,她就翻到下一面。
汤子欣的记忆力其实还不错,虽然不到过目不忘的程度,但也能记得七、八成。不过要是她有兴趣的事──就真的能到过目不忘的惊人地步,此项特殊才艺从记歌词跟歌谱中就能看出。
汤子欣不是精通八国语言的天才,但经由店长用注音符号或是罗马拼音註记发音的外国歌词,她看一次就能记清楚,加上揣摩原唱口音,便能学得几乎一模一样。虽是翻唱,她并非单单模仿,而是运用自己的独特唱法,加上店长解释歌词,让她理解歌中带有的情感后──进而打造出全新的感觉。
这就是krystal吸引人的地方。
她是个万变的精灵,什么类型都能唱,还唱出自己的味道。
自从乐团开始爆红之后,店长不是没收过各大经纪公司的合作邀请,却被拒绝了,无一例外。
原因无它──要是卸下面具,她根本站不上任何舞台。
一双眼睛忽然定格在自己右手后三指节上的疤痕。
时过多年,伤口早已復原,也恢復到原本的活动度,不影响读书写字、生活作息。可是它却像个烙心穿肺的重伤,久久无法痊癒。
时时提醒自己,永远无法像个正常人。
想着想着──恐惧感上涌。
她忽然摀住耳朵,像是听见什么可怕声音,吓得立刻抱起大娃娃躲进沙发角落,神色迷茫,几近痴狂,喃喃自语:「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妈,对不起……」
不知道说了第几次──一隻手拍上她的头,她倏然一惊,猛力拍掉那隻手。
店长收回手,神色温柔:「没事了,krystal。」
这声低喊好像带有一股魔咒,迫使她必须冷静。她不断深呼吸,胸口起伏剧烈。
「krystal,别怕。『他』不在这里,他们都不在。」
他不断喊着这个名字,似是要说服她──她并不叫做「汤子欣」,这才是她真正的名字。
「krystal。」
汤子欣好不容易平復呼吸,直到今天,她还是会在独处之时莫名產生恐慌、惊惧,以及忧鬱。
这些,是在学校或其他公共场合完全见不到的。
「店、店长……」她哑着嗓子,神色泫然欲泣,却没有流下任何一滴眼泪,「为什么……活下来的是我?」
一双手轻轻搂住她。
他明白这只是暂时的安慰,要度过这些阴暗──必须靠她自己。
「krystal,我不知道。」他无法干涉过去,却能给她一个有关未来的可能性,「但此刻我能在这里和你说话,听你在镜头前唱歌──就是你活着的意义。」
好半晌,汤子欣没有回话,她的低垂眼睫遮去复杂目光。
这些话其实不是救赎,对她来说──是另一种变相的束缚。
店长,仍喊她krystal,从不叫她的名字。
就好像不管是谁都能取代这个位子,面具底下的究竟是谁,又有谁真正在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