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趾高气扬叉腰站着的,是个束着高马尾的女人,穿一套利落的橙色运动服,戴墨镜,没有刘海碎发遮挡的额头显得格外饱满,配合她椭圆的脸廓,十足一颗标准的白煮鸡蛋。
江魅特别爱吃小叔煮的白鸡蛋,心里一下就对她亲近起来。
女人在坐下来的同时随手摘掉墨镜,江魅立刻看见了浮现在她眼皮上的“社交”肉纹。右眼是“社”字,左眼是“交”字,妥帖地照顾了这里多数人的阅读习惯,不愧是社交人才。
为什么这么清丽的脸上非得长出肉纹?
呕——江魅条件反射地一动喉咙,发现自己竟没有呕吐的欲望。即使她依然欣赏不了她的脸,却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胃被社交人才的亲和力征服了。
“你就这么爱喝牛杂汤?”女人毫不客气地冲江魅的碗扬扬头,语气好像和人家认识有二十年的幼儿园同学。
江魅倒是不觉得冒犯,诚实道:“好喝!”
对方的脸居然微微发红了,颇有些羞赧道:“是我研制的做菜工序和调料配方。”
“真厉害!”
女人的脸更红了,从桌上取过水壶,在站立不稳的塑料杯里倒满摇摇晃晃的菊花茶,这才接着开口:“喂,你叫什么名字?”
“江魅。”“哪个魅呀?”“未字外面缠只鬼。”“哦。”
问完女人又沉默了,端起塑料杯喝茶,而江魅在谈话的间隙又灌下去一碗牛杂汤。
“我叫姬清和。”原来她在等江魅问她的名字。
江魅的脚踹到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才发现是个有些眼熟的长条包,“谢谢你帮我挡风。”
“别客气……你家就住附近吗?”姬清和继续问。江魅翘起食指向身后指指住宅楼的方向,问她是不是也住那个小区。
“不是,我是来干活的。”她把一张清橙色的名片推到江魅手边,江魅举起来逐字逐句念:“秀色坊……”坊间知名红灯区,“A栋”消费最高的一家,“9901号”头牌妓女的楼层。
念完江魅舀起最后一口汤,把名片随手放进睡衣左胸口唯一一个口袋里。
“咦?你的反应怎么和别人不一样。”姬清和惊讶道。
江魅不解地眨眨眼,从桌子中央的塑料盒里抽一张纸巾擦嘴,不确定自己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她能够确定的是:自己可以按照她的要求重新“反应”一次。
“一般不都会很崇拜地看着我,说什么‘社交人才也能找到交配工作真厉害’之类的话吗?你的反应好平淡,好可爱。”
江魅听不懂,只好对她笑笑:“可惜我没有能介绍给你的交配对象。”姬清和连忙摆手说不用。
被她提醒后江魅确实起了点好奇心:社交人才只靠美貌胜过能够生育的人进入高级职场,甚至成为了头牌妓女,看来姬清和的美貌已臻绝顶。
江魅不擅长发现约定俗成的美人,只好凑近去细瞧。
她扶着桌沿向前倾身想仔细看看姬清和的脸,凳子的后两条腿翘到空中,正在这时手环剧烈震动起来,江魅赶紧落回地面念一句“接听”。
手环自动连线,钟常升明亮的声音一连串冲进耳朵:“姐姐,午饭快做好了,怎么还不回家?你去哪了,把视频打开吧我去接你。”
居然过去那么久了吗?江魅根本没注意时间……低头看看空荡荡的三只碗,直起身一摸肚子,坏了,自己一点都不饿了!
你弟弟呀?姬清和在对面冲她比口型,她摇摇头答复:“我就在楼下。”
“现在就往家里走吧。”钟常升说完就挂了电话。看来世界非要她回家吃午饭了,江魅立刻站起身结账。
姬清和在后面追了她两步,让她当场给她拨个电话,她好记下江魅的联系方式。
愁着怎么拒绝吃第四碗饭,江魅没存她的电话就快速走回了楼门前,刚踏上一层的楼台就远远看见电梯门口泄出的光亮——
电梯门居然依然大敞着,那个男人难道还晕在里面?也太不经骑了,明明是交配人才呀,江魅皱着眉头向内探头……
血。
到处是血,电梯变成了血池子,隐约能看见里面泡着的人的轮廓。
受惊的双腿一软,江魅摔坐在地上。地面震动的瞬间血池里的人形动了,她这才注意到电梯比正常停放的位置下降了半米,因此存得下满满一缸鲜血。
不久前和她同处一梯的裸体男人,正裹着血膜向外艰难地爬,像游泳过久肌肉疲劳的人那样,扒着池边用劲却翻不上岸……他的喉咙里发出临死的嘶声。
男人身上只有红,红色覆盖了五官,吞没了立体结构的明暗,模糊了他和池中死水的边界,红色随着他的动作泼出门外,带着铁锈味和更浓烈的异香喷溅到楼道和江魅的腿上。
他没有要求江魅救他,她只能看着他挣扎。越接近死亡,他的挣扎越激烈,像在试图挣脱看不见的死神的缠抱,江魅腕上的手环再度振动起来,屏幕上映出钟常升的名字。
钟常升又杀人了……一定是他,这次没忍够三年就动手了!小叔……小叔死前也这样痛苦地挣扎过吗?
“姐姐?”
江魅僵硬地扭过头去。
没有接起的电话依然在响,钟常升的声音却亮起在身侧。没等看清他逆着光走来的表情,江魅便用手发力撑起身体拔腿冲出门外。
却撞进一个亲切的怀抱。
“小叔!”他没有杀你!我以为你又要死在我眼前了……江魅紧紧抱住他的腰,眼泪不受控地大颗大颗往下掉。
“怎么了,江魅,你怎么了?”他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轻拍她的背或者回应她的拥抱,只有语气里的紧张和关心是实在的,而她想抓紧更实在的东西。
江魅的双手在小叔背后努力绷直,交叉扣紧,把他的腰更紧地拉近自己的胸膛,让心脏感受从他衬衫纽扣里透出来的温度。
“小叔,你真的回来了……”像我期望的那样,在下午一点之前回来,在午饭之前回来。
“嗯,我回来了,怎么哭了?”小叔的嗓音不知为何有些沙哑。
阴魂不散的脚步在身后响起,“姐姐……里面的人,是你杀的?”
江魅后背一冷,脑子一热,差点没当场气晕过去。
“钟常升,你在胡说什么?”小叔比江魅更快回击。
“爸,您低头看看。”伴着钟常升的话声江魅下意识后撤双脚,同时低头,正午的日光把她脚腕上的血照得明明白白,她看得清楚,小叔一定也看得清楚。
所以他离开了她的怀抱,急促地走向电梯间,江魅不知道小叔会作何反应,抹掉眼泪回头追望他沉入楼道阴影的侧脸。
“附近的监控设备都被破坏了,做得还算干净,以防万一,刚刚在你们抱着的时候,我已经调用公司AI权限删了这栋楼的监控记录……”钟常升的语气里透出一股从前没有的尖酸。
装都不装了是吗?杀人魔,江魅在心里嘲笑一句,更关心小叔的判断。
“人不是她杀的,江魅不可能杀人。”
小叔重新向她走来,纯白的裤管停在沾血的裤脚前,只问:“冷吗?”江魅在血腥的风里打个哆嗦,冲他摇摇头,他却蹲下身来拍了拍她的脚腕,示意她抬脚。
小叔脱下自己不落一丝灰尘的白皮鞋,勾着鞋面把它们掉个方向,放在江魅脚边,托着她的脚后跟踩进船一样的男鞋。他拾起染血的拖鞋拿在手里,只着一双袜子,依然笔挺地站在地上说:“回家。”
“回哪里?”
“我们回家。”他微微低头,只是重复了一遍,江魅却听懂了他的意思。
“江未!你要把她带去哪儿?”钟常升突然喊了小叔的大名,小叔没有回头。
“你清楚她只是个物品吧?只有我能保护她,只要我们结婚,就算她杀了人,我也能保护她!”
钟常升几乎吼叫起来,阳光青年音里终日隐蔽的阴郁陡然爆发出来。为什么从前她没发现呢?江魅想起砍刀后面那只陌生的眼睛。
“她不是物品,我也不信你。”
小叔不再停留,江魅拖着有点沉的男式皮鞋立刻跟上。他真的会给自己带来爱——那种很好的东西!确定了这一点,什么死人,什么杀人罪名,什么钟常升,通通在她心间烟消云散。
江魅像准备去郊游的女学生一样快乐地踮着脚,一边往前踹不合脚的鞋,一边侧头去看小叔秀拔鼻梁上流动的树影和光斑。
等坐上车,听见全频广播的播报,江魅才想起噩梦中也有这么一案,本应与她无关的无差别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