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开不了口,实在无法亲口对林妧说出那个难以启齿的原因——
  其实没有太多弯弯拐拐的苦衷或阴谋,他只是不想看见林妧与陆银戈对自己露出失望或恐惧的眼神。
  自从进入孤儿院,他就成了亲情和友情的绝缘体。院里的孩子们人人自危,所有人都时时刻刻处在无法逃离的恐慌里,加上他又是极为腼腆内向的性格,身边几乎没什么亲近的朋友。直到遇见他们,明川才久违地体会到了被关心和守护的感觉,也才终于能暂时抛却满心愁郁,像所有正常长大的孩子那样,露出羞怯却愉悦的笑。
  三人一起度过的日子不过几天,可对明川来说,却是一辈子都无法忘却的记忆,而他们两个在他眼里,也是无可替代的、最最重要的人。
  短短几年之内,他由任人宰割的瘦弱男孩成长为凌驾于所有怪物之上的暴君,一切都变得太多太多,只有林妧与陆银戈还和从前一样。
  一旦发现曾经的伙伴变成如此残忍的模样,他们一定会打从心底里感到失望吧。
  明川一天又一天地盼望他们归来,可当真正与林妧对视的时候,当陆银戈问出“你是明川还是影子”的时候,才发觉自己早就面目全非——暴虐、冷酷又狰狞。
  他害怕用这副卑劣的样子见到他们。
  因此少年小心翼翼藏好身份,哪怕会被当做影子、毫不留情地一刀毙命。对于他来说,比死亡更加可怕的,是唯一珍视的人对自己露出嫌弃眼神。
  嗓子里发出小兽般细弱的呜咽,明川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脑海里似乎有许许多多的话想说,却又好像什么也说不出来,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吃力开口告诉她:“不要……不要看我,求求你。”
  陆银戈安静走上前,手足无措地与林妧对视一眼。
  他嘴笨又直肠子,此时此刻不晓得该说什么话来安慰,只能笨拙地抬起手,轻轻揉了揉少年蓬松的黑发。
  林妧大概猜出明川的所思所想,无声叹了口气,再开口时,声音比之前更加轻柔:“如果实在难受,就哭出来吧。”
  “我、我每天都在对灯神许愿,希望能再见到你们,一遍又一遍,从来没有停过。”或许是被这句话戳中了神经,少年终于啜泣着低低出声,语气里没有埋怨或愤恨的情绪,满满全是委屈,“可你们从来没有出现……哪怕短短的一秒钟也没有。为什么、为什么不来见我呢?”
  “这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事情,对不起。”
  他终于愿意开口说话,林妧紧绷的意识松了一些,在心底悄悄松了口气:“但请你相信,我们的出发点是为了帮助你。总有一天,我和陆银戈会带你逃离这里。”
  明川深深吸了口气,眼泪依旧啪嗒啪嗒往下落。少年的脸颊被红晕全部覆盖,被血丝覆盖的瞳孔氤氲着柔和水光,他的声音仿佛也被眼泪润湿,显得软绵绵的:“你为什么……会知道是我?”
  “我不是说过吗?只要是明川你,不管变成什么样子,哪怕是成为凶残的野兽,我们都会认出你,然后把你从诅咒里救出来。更何况——”
  林妧轻轻笑了笑,擦掉明川脸上滚落的泪滴,语气轻柔得像一片纷扬落下的雪花:“你和从前相比并没有改变啊。你不是野兽,从来都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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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0章 遗落童谣(十八)
  他从来不是野兽。
  明川呆呆地望着她, 许久没有说话。
  周遭喧嚣的空气逐渐归于沉寂,一抹阳光透过小窗落下来,正好降落在少年苍白的脸庞。
  经过日复一日的厮杀与磨砺, 他的模样早就与几年前大不相同, 怯懦清秀的眉眼逐渐冰封, 面庞柔和的弧度同样变得棱角分明,时刻透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冽气息。
  可如今与林妧近在咫尺地对视, 他居然觉得自己又变成了当年那个内向且羞涩的男孩。一双漆黑瞳孔毫无章法地四处游离, 在触碰到林妧视线时, 像触到火焰般匆忙移开。
  陆银戈见局势大致稳定,直挺挺立起来的两只耳朵终于稍微放松了一些, 如释重负地悠悠垂下去。他心里的担忧并不比林妧少, 开口说话时却习惯性地用了硬邦邦的口吻:“没事吧?”
  说完了又开始疯狂自我检讨:明川都落了眼泪, 怎么能只干巴巴地说三个字?这个语气是不是太过疏离冷漠了点?要不要再讲些别的安慰他?
  想来想去一场空, 狼人先生在心里狠狠爆锤自己一拳, 耳朵软趴趴垂得更低了。
  “……我没事。”
  明川眨了眨被泪水湿润的眼睛, 清澈少年音里带着被压抑的哭腔。他说罢深吸一口气, 努力扯出一个苍白微笑,望向陆银戈的双眼里闪烁着莹亮的小星星:“谢谢你们。”
  林妧忍着笑低头一瞥,陆银戈的尾巴果然已经因为激动和窃喜,开始悄咪咪地左摇右摆了。
  尾巴这东西还真是藏不住情绪。
  “我和陆银戈的消失并非出于自愿。”她语气温和地耐心解释,“我们两个并不是梦境里虚构的角色, 而是和你一样真实存在的、借助记忆碎片进入这里的人类。”
  明川似乎无法理解:“记忆碎片?”
  “一旦某人拥有非常强烈的执念, 记忆就会以脑电波形式滞留在空气里, 并与其他人发生频率共振——现在的这里, 就是你的回忆。”
  “那……”他愣了一下,下意识握紧拳头。在迟疑好一会儿后, 明川很小声地出声问她,“那时候的临光孤儿院,怎么样了?”
  陆银戈激动得瞪大眼睛:“你全都想起来了?”
  “临光孤儿院的所有人,在一夜之间全部消失了。”林妧轻轻抚上少年发丝,在见到后者露出茫然神色后继续说,“没有任何征兆,也没有丝毫线索,整栋建筑里的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是我们唯一的线索。虽然这样直白地问出来,很可能勾起你许多糟糕的回忆,但……明川,还记得那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我……”
  混沌的记忆纠缠于脑海之中,他紧紧皱着眉,低头捂住脑袋:“我打算逃出去报警,被老师们发现后送到禁闭室里,然后……”
  他的声音打着颤,毫无血色的单薄嘴唇同样抖个不停,再抬眼望向林妧时,蒙着水雾的黑眼睛里全是撕裂般的痛楚与委屈:“对不起,我什么都记不起来。”
  “没关系没关系!记不起来的话,我们再想办法就好。”陆银戈顺着他的话抢先开口,活脱脱一个操碎了心的老父亲,“当务之急,是把这场噩梦好好处理掉。”
  林妧点点头,没有立即应声。
  明川记不起来孤儿院的那场异变,她早就有所预料。这场绵延不绝的梦境更像是他为了逃避现实而创造出的避难所,虽然受到怪异的黑色童谣影响,处处充斥着杀戮与阴谋诡计,却足以让这个饱受苦难的男孩子暂时忘却现实生活里受到的折磨与欺凌,纯粹地只为自己而活——忘记现实是他自己做出的抉择,除非明川本人愿意想起来,任何人都对此无能为力。
  这里是绝境,也是他的乌托邦。
  “不过话说回来,”陆银戈还在兀自说着,“既然你不是影子,而灯神又说曾经见过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孩子……那么那家伙现在在哪里?”
  明川敛了眉目,乖乖应答:“他在不久前从我影子里出现,跟我打了一架。很奇怪的是,影子虽然处于明显优势地位,却在最后一刻停止了进攻并转身离开。至于现在,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在最后一刻停止进攻?”
  林妧用手撑着下巴:“他明明有杀你的机会,却选择了放弃。根据原本的故事来看,影子应该并不存在怜悯之心,之所以不对你动手,是不是因为……留着你,对他有某种用处?”
  她的声音堪堪落下,另一道略带沙哑的笑声便毫无征兆地响起。
  那声音与明川如出一辙,却要显得更加阴戾低沉。桀骜又猖狂的笑断断续续,每一声都飘渺不定,幽幽回旋于耳畔时,令人后背发麻。
  心里的警钟当当作响,林妧正想上前一步拉住明川手臂,却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打断动作——
  明川的倒影如同沸腾烫水不断翻涌,层层黑气盘旋而上,竟然凝聚成一个站立着的模糊人形。那人只不过一言不发地猛地抬头,身后浓郁深沉的黑影便化作漫天洪流一齐上涌,将明川整个人吞噬其中。
  从影子凝聚成人到明川被黑影包裹,整个过程不到一秒钟时间。林妧仓促扭头,在相距不远的角落里见到熟悉的少年身形。
  “既然是影子,”他偏着头笑,面庞由一片漆黑逐渐显现出明川的轮廓,眼底满含着不可一世的癫狂,“那理所当然地,当然要藏在影子里啊。也只有明川会这么天真,居然相信我真的离开。”
  陆银戈沉下脸色:“你想做什么?”
  “别这么凶嘛。”影子弯起眼睛,吃吃地笑,“我也是明川啊。我拥有跟他相同的记忆,只是性格有一点点不同。”
  汹涌黑影再次猛扑过来,阻止林妧试图把明川救出来的动作。她灵巧地侧身躲开,与角落里的少年人遥相对视。
  “我真的、真的好孤单。在孤儿院里是商品和奴隶,在梦里是待宰的牲畜,没有家人和朋友,只能靠自己度过一天又一天,要不是遇见你们,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自己还能被当做一个正常人来对待。”
  他眼底眸光闪烁,上一秒还是悲怮哀戚的模样,双眼闭合睁开之间,却陡然涌起无止境的恨意:“可你们为什么要那样一声不吭地走掉呢?我每天都在许愿祈祷,每天都盼望着你们出现……你们却只把我当成探寻孤儿院真相的工具!”
  影子与主人拥有同样的记忆,从某种角度来说,的的确确是另一个明川。
  ——或是说,他是被明川压抑在心底的、不可告人的阴暗面。
  “不是这样,明川。”林妧扬声开口,“我们只是没办法——”
  “闭嘴!”
  影子厉声将她打断,嘴角扬起意味深长的弧度:“我等了这么久,处心积虑地藏在那家伙影子里,只因为如果有朝一日你们忽然出现,要做的第一件事情绝对是来找他。明川会心甘情愿放你们走,我可不一样。”
  这是他与明川最大的差别。
  后者无论在旁人面前表现得多么冷酷淡漠,骨子里却仍旧温柔且清醒,也正是如此,他才宁愿忍受无止境的孤独与折磨,也不会强行把林妧与陆银戈留在自己身边。
  影子却截然不同。
  哪怕是斩断他们的手脚、将其禁锢在暗无天日的囚笼里,他也绝不会再让他们离开。
  “留在我身边,好不好?”少年眸底晦暗不明,氤氲在瞳孔里的水雾被染成浓郁深黑,恍若毒汁,“只有我们三个,谁都不要再离开。”
  陆银戈上前一步,把林妧护在身后。他一改之前手足无措安慰人的老父亲形象,周身笼罩着张狂杀气:“我只说一遍——把明川放出来,然后滚。”
  影子神色不变,定定地看着他。
  过了半晌,少年在冷嗤一声后低低开口,语气里没有半分恐慌与仓皇的情绪:“听说过《夜莺与玫瑰》的故事吗?”
  伴随着他的森然嗓音,黑影化作数条漆黑触须,一股脑扑向二人。
  身旁是地狱般惊惧可怖的景象,少年本人则不紧不慢地悠哉叙述:“年轻的穷学生想要邀请心仪的姑娘共舞,却被告知要想让她答应,就要送上红玫瑰作为礼物。那时正值寒冬,院子里只有棵濒死的白玫瑰树,这个愿望注定无法实现,学生走投无路,独自站在玫瑰枝下放声大哭。一只夜莺听见他的悲泣后心生恻隐,决定用自己的鲜血培育一朵红玫瑰。”
  林妧挥动匕首,斩断一根划过身侧的黑色触须,耳畔是影子沉郁的低喃:“在一个寒冷的月夜,夜莺将身体紧紧抵住一根红玫瑰树的尖刺,让它深深插入心脏。鲜红的心血慢慢流入红玫瑰树干枯的经脉,带血的玫魂终于在寒冬怒放。可结果呢?”
  他加重声调,周身氛围随之陡然一凛,语气里噙着怒不可遏的恼意:“学生清晨醒来发现那朵玫瑰,喜出望外地将它摘下后送给少女,对方却嫌弃他清贫无用,毫不犹豫地拒绝了邀约。那朵玫瑰被丢在路口,一辆马车碾过,碎成几片残破的花瓣。自始至终,主人公都不知道夜莺曾为了他的爱情,把花刺插进自己心口里——你们也永远不会明白,我为了能与你们再见面,拼了命地做了多少努力。”
  他是在自比那只夜莺。
  付出了全部热情与生命,想要守护的人却对此浑然不知,并将凝聚着鲜血的玫瑰丢在车辙之下。
  “不知道有多少个晚上,我曾经痛苦得想要死去。每当那时候,我都会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如果死掉的话,就再也没办法与你们相遇。我在梦里跋山涉水,去往一个又一个传说中的地方,只为找到与你们相见的办法——可你们什么都不知道!”
  他说着竟带了一丝哭腔,浑身颤抖地咬住下唇,半晌才决然开口:“当我从那家伙身体里分离出来的时候就明白了。要想留住夜莺,就砍下她的翅膀;要想得到永恒的玫瑰,就一片片摘下她的花瓣密封保存;要想和那个女孩永远在一起——哪怕杀了她,也要让她留在自己身边。”
  在少年声线落下的瞬间,在杀气腾腾的浩瀚暗潮里,在林妧的后颈之下。
  一根触须悄无声息地猛然逼近,距离她只有咫尺之距。
  影子暗沉的眼眸里寒光闪动,带了一抹猩红色狂喜。他的声音伴随着清浅笑意,沙哑又柔和地响起时,如同靠在耳边的温柔低喃:“永远和我在一起吧。”
  第111章 遗落童谣(十九)
  尖利黑影如刀刃般径直刺向后颈, 林妧一个闪身迅速躲开。手里的匕首一转,不仅没被偷袭伤到分毫,还顺势砍断了触须的最前端。
  触须似乎与影子互通体感, 在前者被斩断的瞬间, 与明川拥有相同长相的男孩浑身一震, 从喉咙里发出野猫一样低沉的咕噜声响,表现出十分痛苦的模样。
  但吃痛的神色只持续了一秒钟不到, 他很快便恢复成面无表情的阴鸷模样, 眼中恨意更甚:“没关系, 每个人都会犯错,我理解你的一时冲动, 姐姐。只要把右手剁下来, 你以后就会乖乖听我的话了对不对?”
  少年的声音迷离且狂乱, 带着丝丝冷笑响起时, 漫天黑影也随之席卷而来。然而它们并没有办法直接袭击身为目标人员的林妧——
  陆银戈一言不发挡在她跟前, 宽阔挺直的后背犹如一座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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