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元洲隐隐觉得,背后被小姑娘戳过得地方散发着沉重的力道。
秦蓁欲作别,他忽然道:“郑煜星正面痴缠,秦博士尚且应对自如,还怕多一个芸菡?”
秦蓁眼帘轻颤,交握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手背。
良久,她低笑:“王爷尝过被蛊惑的滋味吗?”
卫元洲看着她没说话。
秦蓁静看无边夜色:“不同的人,各有各的活法,例如王爷摸爬滚打多年拼杀,又如有人步步为营事事盘算,相同的是,在这条路上,各人必有各自的舍取与偏信,且从不怀疑。”
“偏偏有这样的人,格外会蛊惑别人,身体力行的去让人去相信早已不信的事,期盼早已舍弃的东西,甚至觉得自己是错的。若你企图施加什么在她身上,那些东西在她身上走了一圈,反噬回来的时候,却成与原意相背,力量强盛十倍的回馈。”
“可这样的人太少了,岂能人人都是她?”
说到这里,她笑起来:“若任由自己受蛊惑,后头的路,不就没法走了吗?”
……
卫元洲原以为自己要被小姑娘缠着问许多事,若答不出来,她少不得要生一顿气。
事实上,郑芸菡只是简单问了问秦蓁说了什么,至于他有没有做出什么努力,她并没有追究。
卫元洲反倒好奇,堵着她追问。
郑芸菡原本支支吾吾不答,后来被他亲的喘不过气,眨巴着湿润水灵的眸子,又舔舔唇,与他交代了在万宝园那晚的所见所闻。
卫元洲听着听着,眼神就变了——晚宴那日后她神不守舍,不是因为他和赵尔岚走在一起吃醋,而是被秦蓁对陈彻说的话吓到了?
卫元洲自己把自己气笑了,他盯着面前的女人:“秦蓁与你毫无关系,你我却是一起的,怎么反倒是她的言行更影响你?”
郑芸菡十分理直气壮:“你怎么总爱拿自己跟别人比呀。这样不好。”
卫元洲拿她完全没办法,她可不是他那些部下,不能打不能摔。
他好气又好笑:“所以,你挺怕她?因为这个,所以也不准备插手你三哥的事?”
郑芸菡小脸一红,忍不住辩解:“可我自有我的道理。秦姑娘她和大嫂二嫂完全不同,大嫂虽出身将门,但其实心思细腻柔软,又直白爽利,阿呦虽偶尔乖戾暴躁,但骨子里简单得很,一看就懂。唯有她,心思一重盖着一重,我从来没看懂过,甚至不能直接去评断她这个人如何。”
“反倒是三哥,打从一开始,他就将她看的很透彻的样子,你不觉得,从这一点上来说,他们有一种旁人无法插足的般配吗?在兄长的婚事上,我唯独拿三哥没有法子,在我认识的姑娘里,唯有秦表姐处处让我吃惊讶异,始料未及,我就是长十颗脑子,也赛不过她们一回合的盘算。”
她说的有板有眼,惹得卫元洲笑出声来,点着她的鼻尖:“就对自己这么没信心?”
郑芸菡抓住他的手指,嗫嚅道:“这不是信心不信心的事……这是硬伤。”
卫元洲深深凝视面前的人,心中感慨顿生。
她在这头认怂,却不知,人家也怕她。
怕被她蛊惑。
的确不是人人都能成她,好在这样宝贝的小姑娘,是被他遇上了,他甘愿被蛊惑。
……
再过几日就是重阳节,郑芸菡本来打算在这之前回一趟侯府,她之前订了些珍品菊花到府里。大嫂现在身子不便,一起出游不现实,赏花悦目也是不错。
没想,重阳节还没到,一个噩耗先传到太仆寺。
郑煜堂病倒了,情况有些严重。
彼时刚刚散学,也不知是不是府里压着这个时辰才来送信。郑芸菡当场吓得脸色都白了,哆哆嗦嗦的要找三哥,差点撞门上。郑煜星和卫元洲都在宫里,传话的人说已经有人往宫里送信,郑芸菡这才慌慌张张去牵马。
秦蓁追出来拦住她:“你这样子,不要骑马。”
她不由分说的让人备了马车,亲自陪她去了侯府。
马车抵达侯府,郑芸菡甚至来不及跟秦蓁道谢,已经冲进府里。秦蓁下了马车,想了想,还是跟进去了。
郑煜堂的院子灯火通明,宫中来了好几位太医,舒清桐被几个嬷嬷围着护着,就在外面透气等候。
“大嫂。”郑芸菡凑到她面前,紧张的上下查看她。
舒清桐并非软弱之人,可是在看到郑芸菡,听到那声“大嫂”时,她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伸手拥住郑芸菡,“芸菡……我好怕……”
郑芸菡忍着没哭,叠声安慰她:“没事的大嫂,大哥一向身强体健,不会有事的。”
舒清桐轻轻摇头,眼泪更汹涌。
这之前,她一直试图想让郑煜堂不要那么操劳,便定在重阳之时,想让芸菡来劝一劝他。可没想重阳未至,他竟先倒下了。
舒清桐这才察觉,郑煜堂已远远超出她设想的操劳程度。
“芸菡,你劝劝他好不好?”舒清桐看着卧房的方向,心疼不已:“我并不要他有多么光辉的前程,也不需要多大的荣耀,我只要他平安康健。”
郑芸菡听得一头雾水:“大嫂,你别慌,你慢慢说。大哥怎么了?”
舒清桐紧紧拽着她的衣袖,仿佛这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芸菡,你说,是不是因为这个孩子,所以让他有了什么压力?明明之前还很好,可因为这个孩子,他一日比一日紧张忙碌,始终不肯停下来……”
秦蓁进来时,刚好看到这一幕,也瞧见了郑芸菡怔愣的神情。
这是,忠烈侯与刘氏从房中出来,一路送着宫里的御医。
御医连连抱拳让他们止送,只说了些调养之类的医嘱,并无大碍。
待御医离开,忠烈侯路过舒清桐身边,终是拉开架势,毫不留情的呵斥起来:“你就是这么做他的妻子的,竟让他活活累病!先时府里要为煜堂纳妾,就是为了能多一个人照顾他!”
“你倒好,向娘家诉苦污我侯府清誉,搬弄口舌;阻夫纳妾,妒妇所为,挣来一个畅快,却如此怠慢我儿!既然镇远将军府这么大的架子,那你不妨此刻就走,我忠烈侯府供不起你这位大佛!”
舒清桐脸色惨白,将军府的老奴欲为她说话,她伸手拦住。
郑芸菡忽道:“大嫂有孕在身,父亲岂可迁怒她!”
忠烈侯怒目呵斥:“你闭嘴!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夫人,即刻去选些贴心懂事的女子,送到院子里来伺候煜堂,等煜堂好些,即刻纳妾,谁若敢说半句,就滚出忠烈侯府!”
刘氏此前受了太多窝囊气,怎么都没想到会有这样的转折,她是最希望府里几位公子纳妾的,只要房里多了别的姿色,男人哪里还守得住正室,待心乱了,她做婆母的捏着这几个妾侍,也等同于捏住了这几位势头正好的公子!
但她也不想做的太过,虚虚的宽慰几句,嘴上含糊过去,心里已经在拿主意。
忠烈侯拂袖而去,出去时看到了秦蓁,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她是谁,毕竟在万宝园,她很风光。
秦蓁向他作拜,忠烈侯懒得应付她一个女人,大步离去。
郑芸菡死死握着拳头,转身朝忠烈侯追上去,路过秦蓁身边时,被她拉住手腕。
“放开我!”郑芸菡挣扎。
秦蓁冷声道:“大齐重孝,朝廷命官冲撞、忤逆亲长,行不孝之举,轻则入狱流放,重则杖毙斩头。你如今也算朝廷命官,想声名狼藉,现在就去。”
郑芸菡愣了一下,又挣扎,仍要追过去。
“大公子醒了!”福嬷嬷忽然喊了一声,郑芸菡这才转身,想也不想的就扶着舒清桐进房了。
不多时,郑煜星和郑煜澄夫妇都赶回来了。
一行人进来,与院中的秦蓁正面迎上,秦蓁轻轻颔首,抹去忠烈侯那一段,只说了郑煜堂的大概情况,顿了顿,又道:“诸位稍等吧,我看郑夫人有孕在身,她人在里面,你们都进去,可能会有些闷。”
郑煜澄拧着眉头,不知在想什么。温幼蓉听完秦蓁简单的描述,一扭头跑了。
郑煜星猜到是秦蓁送芸菡回来,走到她面前低声道:“多谢。”
秦蓁摇头:“小事。我想,大公子应该是积劳成疾,他人在壮年,只要多加休息,不会有大碍。”
郑煜星扯了个笑:“你还会隔空诊脉不成。”
秦蓁看他一眼:“我反着说,被侯府赶出去怎么办?”
郑煜星实实在在笑了一声,短短一瞬,倒也驱散不少忧思,他目光澄澈的看了看秦蓁,又说了句:“多谢。”
秦蓁笑笑,不再说什么。
……
房里,郑煜堂看着坐在床边的妻子,扯了个笑:“吓到你了?”
舒清桐一改在外面的惊惶哭泣,一滴眼泪都没流,反倒笑起来,温声道:“是有些吓人,但又有些高兴。”
郑煜堂眯眼,沙哑的声音故作不悦:“高兴?”
便是累病了,他仍在妻子面前作精神状。
舒清桐挑眉:“当然。此前我跟你说了,不要太过劳累。你总说自己没事,也不听我的。现在好了,终于累病了,我总算有把柄握在手上,你再也别想争赢我,最好乖乖听我的。”
郑煜堂叹了一口气:“我只是这几日没睡好。”
舒清桐捏着温热的帕子给他擦额头:“你哪里是几日?已经多少日了,早起一个时辰,再晚睡一个时辰,做的事情是从前的两三倍,铁打的身子也没有这样耗的。”
郑煜堂看着她没说话。
舒清桐在他脸上捏了一把:“不敢辩嘴了是不是?我与你最亲近,你有什么瞒得住我?”
郑煜堂看了她一会儿,抬起手轻轻抚摸她的脸,忽然说:“刚才隐约听到外面有些吵,是不是谁对你吼了?”
舒清桐主动将脸落在他的掌中,摇头:“没有,大家只是关心你,着急你的身子,所以急了些。没有人敢吼我的,煜堂,你那么爱护我,照顾我,谁敢吼我呢?”
她的脸颊在他掌中轻蹭,声音终是带颤:“所以,煜堂,你要好好的,不可再病倒。我不想有人吼我。”
郑煜堂无声的笑,拇指轻轻蹭她的脸:“不会的,我在。”
郑芸菡站在门口,牙死死咬着,口中隐约有血腥味,忍着没有哭。
“大嫂!大嫂!”温幼蓉捧着个小瓶子冲进来,令郑芸菡一瞬惊醒。
温幼蓉声音本就好听,呼呼喝喝时,丝毫不觉咋呼恼人,反倒令沉重的房内变得热闹轻松起来。
她脸上未见愁容,献宝似的送上小瓶子:“大嫂,把这个给大哥一起服用吧。”
舒清桐笑笑,轻声问:“这是什么”
温幼蓉道:“这是我们祁族自己制的药丸,主要是补气活血,强身健骨。我从小吃这个泡药浴,身体好得不得了。”
话音刚落,郑芸菡一脸惊讶的凑上来:“阿呦,这就是你吃的那个药丸呀!”
不等温幼蓉说话,郑芸菡已经比手画脚的捧起来:“大哥大嫂你们不知道吧,当时,那么大的粽山压下来,二哥都吃不消,阿呦帮二哥挡了一下,眉毛都没皱,小小几声咳嗽就揭过!”
“还有还有,她断手断脚,吃了这个,骨头都比别人长得快!这药十分神奇,说不定脑子拧掉都能再装回去。”
温幼蓉作势要打:“哪个断手断脚了,我把你脑子拧掉再装回去怎么样!”
郑煜堂和舒清桐被她二人逗得笑出声来。
温幼蓉最后一招按住郑芸菡,不与她闹了,将药递给舒清桐:“我从小粗生粗养,身子骨不同于常人。这药补元气是一绝,大哥这样,应是过度劳累元气损耗,虽不是大病,严重时却也要命,大哥就算看在大嫂和腹中孩子的份上,也要养好身子。”
郑芸菡往床边一蹲,凑着脑袋笑眯眯道:“就是,大哥就算要给自己没出生的儿子攒钱娶媳妇,给女儿攒嫁妆,也还有好些年,有什么着急的,若实在着急,我可以借你一些。”
温幼蓉探头:“我也可以借。”顿了顿,又摇头:“我还是得给我家的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