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绿茗领着几名丫鬟站着,关切地问:“公子就寝吧?”贺云鸿嗯了一声,往正房的卧室走。
他的院落两进,主院两正两耳,正房是他的厅房加卧室,耳房是盥洗浴室,东厢房是他的书房,西厢房住着贴身照顾他的丫鬟们,一进里住着粗使婆子和丫鬟,一个院子有二十多人个照顾着。
屋宇下回廊连贯,垂花门雕着莲蓬的垂柱,廊下的木格都雕着花,房屋底座的墙壁上也有浮雕,地面铺着水磨石板,刻着云水纹。住在这院子里,四季往来都在廊下,不畏雨雪。
绿茗几步跟上脚步匆匆的贺云鸿。今日勇王府来搬嫁妆,声势真是可怕。她知道公子的心情肯定不好,就一直非常小心。可是当方才三公子出书房时,她竟然发现公子脸上似有笑意,平和而真实,她以为自己眼花了,忙快步凑近了些,想走到贺云鸿身边细看一下,贺云鸿走到了正堂前,刚要进门时,脸微微一侧,一眼瞟来,绿茗忙后退,她看到公子眼睛里的光芒还是如以前一般犀利。
贺云鸿没敢将信放在外面,而是揣在怀里睡了。次日一醒,先去摸了下胸口,信还在。今天是休沐,他不用去上朝,就又在床上闭着眼睛眯了一会儿,才起身。昨天他回来得晚了,早上第一件事就是去见母亲,给姚氏请安。
他走进姚氏的院子,就发现气氛不对,丫鬟婆子们都神色紧张,姚氏在屋内大声斥责着谁。贺云鸿忙疾步进了姚氏的门,就见贺霖鸿跪在地上,姚氏被赵氏扶着揉胸口,罗氏含着眼泪侍立在一旁。贺云鸿忙过去行礼,问道:“母亲可好?二哥这是怎么了?”
姚氏声嘶力竭地说:“他想气死我呗!”
赵氏冷冷地解释道:“我们刚才说昨日勇王府来拉嫁妆,一对嫁妆单子,短了些银子,当然是那个凌大小姐用的。勇王府的人就阴阳怪气,说嫁到我府里的人,竟然要靠嫁妆为生,明白地指责我们贺府悭吝小气。母亲说这还不是因为那个女子除了勇王府的那些嫁妆,自己一分银子都没有!穷成了那个熊样子!结果二弟听了多了句嘴,说若是凌大小姐富得有座金矿,我们府会这么对她吗?娘就生气了,这话说的,像是我们欺贫爱富……”
姚氏指着贺霖鸿骂:“她是一个草莽野女,有什么金矿?有金矿能用勇王府给的银两?!你说这话就是想气死我吧?!”
罗氏小声对贺霖鸿说:“你快对娘认个错呀!”贺霖鸿低着头跪着不说话。
姚氏有些失控了:“你到底是谁家的人?!白生白养你了?!长这么大就知道气你的母亲!不孝的东西!”
贺云鸿一下跪在了贺霖鸿身边,对姚氏施礼:“请母亲莫要生气,好好保重身体。二哥只是一时有口无心,一家人,不必如此计较。”
姚氏见不得贺云鸿跪下,连声说:“你快起来!快起来!你又没说这种混话!”
贺云鸿没有起身,说道:“母亲,我今日要带二哥去见个同僚,请母亲恕了二哥,我们好一同出门。”
姚氏哼道:“你这二哥比不上你一个小指头!白长了六岁!你现在护着他,小心哪天他也这么气你!你带他去吧!”
贺云鸿拉了下贺霖鸿,两个人起身,一同行礼,退了出去。
过去,总是贺霖鸿嬉皮笑脸,贺云鸿一脸正经,可是这次,却是贺霖鸿脸色阴暗,贺云鸿的表情还算安然。兄弟两个走出内宅,贺云鸿引着路,去了外宅的藏书楼。进了楼中,贺云鸿马上找了一本书,从怀中拿出了那封帛信夹在书中,将书递给贺霖鸿说:“你去勇王府给我递信,他府里的管家余公公是个可靠的,我想勇王该是告诉了他,你找他试试。日后最好找个固定的铺子什么的,你不能总往他府上去。”
贺霖鸿默默地接过来,贺云鸿看他:“你还在生气?到底是为了什么?闹成这样?”
贺霖鸿深吸了口气,说道:“还不是因为我们商量的,让我那娘子得内宅的财权。我娘子说,父亲提了几次,母亲都不同意。今早,我被这天天上衙弄得,天一亮就醒了,索性与我娘子过来道个早安,来时正见到父亲和母亲在大吵,大哥大嫂也在。父亲借着清芬院的事说母亲不明利害,无见无识,才弄到昨天的情形,还说大嫂不贤,不能再当掌家,母亲又指责父亲忘恩,可是父亲摔门就离开了,大哥让大嫂立刻交钥匙,大嫂脸上过不去,只好拿出了钥匙,大哥才追着父亲出去了。母亲在那里骂完了父亲,又骂凌大小姐,我实在听不过去,说了一句,她就快疯了。”
贺云鸿可以理解,贺相这样强迫大嫂交出内宅财权,姚氏真是要被气死了!她是后宅的主母,贺相这样一干,全府上下的人怎么想?她只能将气撒在贺霖鸿的身上,罗氏就是得了掌家之权,可自己的夫君被姚氏这么谩骂,罗氏也跟着脸上无光,更何况,罗氏的性子就是个温婉的,这些年对姚氏逆来顺受,日后管束下人必然多有阻碍。
贺云鸿沉默了片刻,说道:“二嫂拿到实权不就行了?你就算是为她牺牲了一下吧。你让二嫂赶快用自己的人替下库房和账房的位子,其他的,让大嫂的人管着也无所谓,我们最要紧的,是尽快变现家产。父亲该是能兴起兵事,可即使如此,我们也没那么多时间了。”
贺霖鸿点头:“是,我明白。”留着那么多金银财宝有什么用?战乱一起,人能靠吃金子为生?凌大小姐说的对,要都换成地宅来储备粮食才行,这才是大事。他神色舒缓了些,摇头道:“人说娶个好妇人,能有三代好子孙。一个坏的,就能败了家。你说母亲这样的,是好是坏?”
过去他因循孝道,无论母亲怎么对他,他都对母亲尊敬顺从,可是现在,他竟然觉得受不了母亲了。他认为母亲心地不良。凌大小姐的事情虽然大家都有错,自己当时也没竭力去反对,可是自己才二十五岁!母亲却已经五十多岁了!那二十五年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她难道不该更明白事情?他原来以为出身权贵,就该是个有眼界的人,可实际上母亲何止没有眼界,这些年在后宅住着,竟是越来越不懂事了。
贺云鸿却不与他共鸣,只微一扬眉道:“说这些有意思吗?子不言父过,儿不嫌母丑,没听说过?”
贺霖鸿眯眼看贺云鸿:“你没有怨过母亲?”
贺云鸿淡淡地说:“我的事,自然都是我的责任,你也不必说什么。”
贺霖鸿惦着手中的书:“不必说什么?”
贺云鸿一推他:“快去!不然下回我让你在娘那里多跪一个时辰!”
贺霖鸿这才笑了,潇洒地转身,哼着小调:“喂呀,尺素难托,我心惆怅哪……”帮着三弟去送信吧,话说回来,如果没有凌大小姐这么一搅和,自己的眼界也没高到哪里去。
贺云鸿看着他走远了,才闭上眼睛,微微叹了口气。
贺霖鸿选了一身色调平常的衣服,叫了辆没有贺府名标的马车,去了勇王府。现在勇王与贺家表面闹翻了,他走动一下,人们许是以为他来求情,可是日后绝对不能到这府上常来,这次就该把事情办妥。
贺霖鸿递了自己的名帖,要见余管事,才等了一刻钟,就被让入了门中。看来余公公也知道不该让人们看见他在勇王府转悠。
贺霖鸿在一个小客厅里见到了胖胖的余公公,贺霖鸿忙行了礼,从怀里拿出一本书,捧给余公公说道:“烦请公公将此信……额……传递给人。”
勇王驻扎在城外,上次回来就告诉了余公公,贺府那边会递过信来,余公公帮着送达。余公公接了书过来,只翻看一扫,看见了“梁姐儿”三个字,就又合上了书,笑着对贺霖鸿说:“贺二公子放心,老奴一定做到。”
贺霖鸿又说道:“我日后不能常来府门,公公能不能指个地方,让我把信交到那里?”
余公公眼睛眯得深奥:“当然当然,我们府外西北,有个‘品香茶肆’,店主姓冯,给他就可以。”
贺霖鸿点头:“好好,多谢公公。”这事说完了,就该告辞了吧?他才要举手行礼,余公公说道:“若是贺二公子有何急事,可以对冯掌柜说,他会打出茶旗,我一盏茶间就该过去。若是我有事要见二公子,也会留下话来。只是,如果我在其他时间要找二公子,该如何呢?”
贺霖鸿很感激,忙说道:“余公公真是想得周到!我在京城衙门里做事了,日后派个人去那里给我递个信儿,或者我明天也给您个店家地址,您让人在那里留个话,他们打出个标志,我就该知道了。多谢你提醒我!”
余公公笑着说:“哪里哪里,贺二公子为人如此谦逊大方,真不愧是名门之后呀。”
贺霖鸿在家里总是被批评的那个,听余公公这么赞扬,忙说:“公公过奖了过奖了!惭愧惭愧!”
将贺霖鸿捧得顺溜了,余公公才问道:“哦,老奴听闻贺老夫人素有心疾,可是需要郎中?你府的郎中是哪个呀”
贺霖鸿又说:“多谢公公,母亲近日还好,我们一直用着……”
闲聊了一会儿,余公公才放了贺霖鸿。
等贺霖鸿走了,余公公再次打开书,拿起信,摸了摸,笑着放回书中。他马上安排人去递信给勇王,看他有何信件,一起传往雷参将那边。
晚上,密室里,余公公打开梁姐儿的册子,上面不仅写了她的背景,还标注了许多余公公的疑问,当然也记录了她的和离以及拉回了嫁妆等事。余公公记下了今日的日期,写道:“有信件由贺二交送。”他良久没有再下笔,按理,那封信该是贺侍郎写的,里面不是普通的纸张,摸着是帛绸之类的,可是信封上的笔迹却不是贺侍郎的,他接着写道:“看来贺三不想露出痕迹。”又想到贺老夫人没有发病,“想来老夫人还被蒙在鼓里。”
余公公写完感叹道:“这孩子,脸皮这么薄。”他将纸张放回盒子,走回架子前,拿不定主意:“难了些,可贺侍郎是个探花郎啊……”他又笑了起来。
第53章 收到
落霞峰上,来送信的人说等着凌欣写了回信,他再带回去。凌欣让他先与兵士们住下,自己赶快写信。
荒山野地,凌欣可没什么尺素白帛,只能用普通的黄纸,带着臭味的墨块。她心情激越,不介意这些末节,她下笔非常急促,自然字迹潦草而歪斜。因为蒋旭图说称其为兄,凌欣就写道:
“兄长,多谢县令一事,我本来正好因现在这个官儿经常让人来查看,深觉不妥,才要写信求助,而兄长已经安排了,可见兄长有神机妙算之能。”人家说了自己的好话,自然要奉承回去。
凌欣微皱着眉急书:“我此时非常担忧的,是你木头兄弟与贝三郎的关系,我上次劝了木头兄弟,让他千万别与贝三郎闹翻,现在国事为重,不能因私人喜恶而起冲突,可见木头兄弟没有听进去!兄长一定替我好好对木头兄弟阐述这其中的利弊!此时对贝家不好,实在是有损大局!我们面临的问题,木头兄弟应该非常清楚,这时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而不应因一件已经失败的婚事而疏离一方联盟!我相信木头兄弟心中知道这个大道理,他大概只是想为我鸣不平。请兄长好好向木头兄弟转述下我的看法……”
凌欣停住,咬着嘴唇思索着。这虽然是给勇王谋士蒋旭图写的信,但是凌欣相信,如果里面的话很有道理,蒋旭图会给勇王看的,所以这也是一封给勇王的信。
强敌破境,京城已危,这一仗如果打不赢,就是江山沦丧,谁也别想有好日子过。柴瑞是个领导者,他要得到各方的支持,他有时性情鲁莽,更需有力的辅佐。他与贺云鸿多年相交,文武相济,更何况,贺相主战,正在筹兵北上,就是夺不回卧牛堡,也该能阻住北朝戎兵一段时间。柴瑞肯定不能失去贺云鸿!不能与贺家交恶!
她原来劝过柴瑞,但是柴瑞明显没听进去,这个熊孩子!就这么闹腾!其实他与贺云鸿这么长时间的朋友了,再不高兴,过一段时间也会缓过劲儿来,可是现在没有时间呀,她得再努力说服他!
这是逼着她说自己的坏话呀!她已经说了自己脾气不好了,可还要说得更糟糕?!
不然让她怎么回信?!贺家现在落到了如此境地,用信中的话说,都形如抄家了,她还要咋样?她要张口闭口抱怨自己受的委屈?她难道要说:“活该,谁让他们当初对我不好来着?!自作自受!”或者她不吱声,那不是一样吗?不进行自我批判,就是一种选择,表示她认为自己完全没有错误,贺家是罪有应得。她已经如愿以偿了不是吗?她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证明,她是不容轻慢的人!她多厉害呀!贺家错待了她,就落到了如此下场!她得意了吧?!
可是她并不感到得意!回头看看贺府发生的那些破事,算个什么?!她同样犯了错——生活是个态度问题,她的态度恶劣!无论多么正确的话,以攻击的方式表达出来,也成错的了。
说到底,她没能理智地解决纠纷,在认亲时,她没有能坚持住自己的本意——把事情说明白就走。她简直成了贺老夫人的木偶了,被贺老夫人的轻蔑,牵动得大吵大闹……
凌欣叹气,写道:“一件婚事的失败,对双方都是打击,我不是一个唯一的受害者。我相信我对贝家的伤害,绝对不比他们对我的少,只有更多!木头兄弟知道,我是个有脾气的人,发起火来不管不顾。在我的行为中,我不仅彻底回击了伤害我的人,也伤害了那些不曾伤害过我的人!比如长房的两个孩子,我发火时,他们吓得不敢动,一定留下了心理阴影。我一点都不曾受什么委屈,可贝家全家连带许多下人,都深受此事困扰,平添许多烦恼!这对贝家可是公平?”她可是砍了人的。
凌欣迟疑着停顿,借机研墨,墨汁溅出,染信纸了几个斑点,凌欣不管了,墨汁很浓,凌欣强迫自己提笔接着写:“这桩婚事从表面看,的确不是门当户对的好事。贝家的反应,只是平常人的正常反应。我理解木头兄弟的好意,希望他的好友透过现象看到本质,接受我这么一个外表看来一无是处的乡野女子。可是这种期待,实在不是对一个常人的期待。人有自己的喜恶,不能被他人强迫或者说服,唯一能达到人内心的,只有持久真诚的温情。贝家对我的不接受,真是再正常都没有了。”
凌欣皱着眉,举例子:“门户不对,婚姻不稳,更需人的容让。这种事情莫说古今,就是我们山寨中,也见得到。当初我们姐弟初到山寨,随行的有我干爹干娘,还有杜叔父子两人。轩哥是我山寨的军师,初上山寨之时,我们的生活尚且拮据,他的母亲前来,为他娶了一个孤女。后来,山寨渐渐兴旺,他母亲就觉此女不再相配轩哥,对她百般挑剔。可是杜嫂为人谦恭,孝顺善良,还生了男孩,终于让婆婆接受了自己,一家人和美过活。一个不识字的贫寒孤女尚且知道能维系家庭的途径,可叹我遍阅人世,却无法做到,足见我自身有非常致命的缺陷!”
凌欣研磨,继续阐述:“家庭之中,哪里有对错?只有家和万事兴。人与人之间,若想长久共处,只有合作友善一种方式!如果以不合作的态度去处理事端,我想不要说国家社会,就是家中父母子女,都无法共存!世界上哪里有那么多是非?!全是人心的宽容与否!我记得一位饱受欺辱的人说过一句话:我希望人们在选择正确与善良之间,选择善。你可以坦白地告诉木头兄弟,在与贝家的接触中,我没有选择善意。我明知争斗只会落得两败俱伤,可还是选择针锋相对,这何尝不是我的凉薄?
请兄长为木头兄弟仔细讲解这个关键之处,让他明白,表面上,是贝家不容我,可实际上,何尝不是我不容贝家?!
当我遇到问题时,我感情用事,以发泄怒气为主。一个理智的人,会寻找途径化解恩怨。真正的高手,是我对木头兄弟说过的我佩服的那位女子。她如果处在我的境地里,一定不会被情绪所坏,冷静沉着,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在逆境中寻找支持者,从败境中走出一条路来。而我的手段非常极端,我心怀了怒意,自然处处是战场!我这样的心态,怎么可能不和离?!所以,请木头兄弟不必再苛责贝家了,和离完完全全是我的选择!”当然,这里面最深处的缘由就不能对柴瑞的幕僚说了,咱们只检讨行为上的不成熟。
凌欣深吸了口气,继续写道:“木头兄弟当初做媒时的初衷,是他认为他的好友乃是人中精英,才貌之出众,无人能匹,遂真心实意地希望他成为我的夫君,我何尝不是辜负了木头兄弟?”……忽然,她意识到,从始至终,她都没有去探索贺云鸿这个人的心灵。她被他的外貌所惑,接着被他的冷淡激怒,转身就走。而这个曾经打动过她的人,他的喜爱,他的思想,他的性情……她从来没有去体验过。到如今,这个人成为过去,她对他的了解依然空白如初。
凌欣下笔道:“你可以对木头兄弟说,我并没有珍惜他给予我的这个机会,还断送了他们两个人的友谊!如此结局,让我非常难堪!兄长!我恳请你,一定要替我好好说服木头兄弟,务必让木头兄弟与贝三郎重修旧好,否则我心焦灼难安!”
砚上的墨又没了,凌欣再次不得不停笔,胡乱研墨,她趁机想了想,觉得将大局和自己都评判了一通,下面该用些煽情的东西了,就又写:“人常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当初,我也曾有一位朋友,时常谈笑,她总告诉我许多离奇之事。我们也曾一起出去喝茶吃饭,我去看她新生的婴儿……可说实话,那时我总以为她是想要从我这里得到利益才与我交往,所以我对她并未多么看重。现在我与她已无缘相见,夜深之时,想起她,常让我感到孤独。多少不经意的瞬间,我会想起她说的话,她用的比喻,她给我讲过的那些故事。我很后悔我那时不明白人心的喜恶,不是钱财势力能够左右的东西,有时,就是你将所有的东西都奉上,如果对方不喜欢作为你的朋友,照样会拒绝你。若是她还在这个世间,我一定会与她保持密切的联系,三五日一见,而更重要的是,我会对她说,我很在意你!愿我们到老都是好朋友!愿我们白发苍苍之时,依然能笑谈尽兴!
请兄长对木头兄弟晓以情理,对他说,姐不是个孤陋寡闻之人,请他听我一句话,人生最该重的就是情义!亲情,爱意,友谊,都不可轻抛!因为真的情感,无法用任何利益买来,全是发自人的心动!这种机遇绝非人力所能得,是福份,是运气!木头兄弟与贝三郎十几年的友情,难能可贵。那时木头兄弟的母亲都提起,他们小的时候,一会儿睡在她那里,一会儿在贝府……人生在世,哪里还能再过一次童年?那些纯真岁月中建立起来的感情怎么能不好好珍爱?告诉木头兄弟千万不要再为难贝三郎和贝府了,你等他气消了,就安排两个人见见面。放弃是最容易的,可也是最无益的一条路,他是有大格局的人,他自己说过的,不该选择容易的道,一定要选那条难走的路,我觉得不仅是为了学习,也是为了显出他的胸襟!我相信,即使他们的友谊有过危机时刻,两个人一旦相互理解了对方的难处,就会产生谅解,情谊会更加深刻。真的,让他听我一句:善良,爱,真理,无私……这些都是高于愤恨和私欲的大道!无论有什么样的挫折,哪怕当时看来一切都不可挽回,可是只要心中存了光明的信念,最后,至真的情、至诚的义总是会胜出,这是天意!永远如此!!!”
为了加强语气,凌欣加了这个世间根本不会使用的三个惊叹号。她停下笔,觉得写得差不多了,她又读了读蒋旭图的白帛,另起一行,学着文绉绉的腔调写了结尾:“就如兄长所言,这里孤峰之上虽然还是岩石磊磊,可山脚的树木都发了新芽,叶子新翠,清晨百鸟鸣放。兄长有空可以前来游玩。……”她犹豫了片刻,有些不好意思地落款:“也祝兄长和木头兄弟安好,欣笔。”写了日子。她自我安慰道:“欣笔”也是个词啦,欣然落笔呀!不算肉麻吧?
凌欣一吐胸中朵块,很觉舒服,将洋洋洒洒的几页信装入信封,大白天也点上了蜡烛,封了口。她将信交给了信使。信使又从雷参将处拿了报告就离开了。凌欣从这天起就盼着那边快接到信,她已经把自己骂得狗血喷头了,柴瑞那边的谋士一读就该明白自己实在不是个好妻子的人选,他既然是谋士,自然知道大局,就是不把这封信给勇王看,也会竭力说服勇王原谅贺云鸿,让两个人尽快和好!
婚事已经过去了,自己检讨一下,也没那么难!说的再痛切,该干的都已经干了,无法改变!现在的问题是自己未来要如何与人相处。
这么一反省,凌欣发现了,这一世,她想着要“利他”,一心去做好事,被孩子们的爱围绕,与尊敬她的人们交往,她快乐自豪,自己的阴暗被掩在心底,没有机会冒出来。可当她开放了心防,要接纳最亲密的关系时,她最隐秘的情绪也就全浮了出来:在她的心底深处,那个最柔软,最需要充满爱意的空间,被怒意填满了!她不原谅父母,不能接受被抛弃,被拒绝!她无法报复父母,就只能狠狠地回击那些在她放下戒备的脆弱之际,再次让她感到拒绝的人!
凌欣头一次意识到,她上一世成为剩女,表面看,是她看不上谁,可实际上,是她心怀怒意,不能忍耐,不愿宽容。
她清楚地看到了自己情绪的反应轨道:被拒绝——触及旧伤——怒火从心中复活——毫不妥协——选择斗争——一走了之……
这条轨道,会将她引领到何处?
她自己就曾说过,不可能每个人都喜欢她,那么日后她喜欢上了谁,再遇到敌意,她要如何解决?保持住冷静,无视干扰,寻找答案,无论对方多么疯狂地攻击她,她都能稳若泰山——但这根本不可能啊!
最可能的是,她正感到不安全,如刺猬般支愣起脾气保护着自己,一但被挑衅,就会激烈地反击!以怒对怒,以恨对恨,想把对方一棒子打死……
在某种意思上讲,她其实与贺老夫人同出一辙吧。两个人都不接受对方,表现出来的行为特点,本质上,是相似的——就是简单粗暴!
可是如此怨过了,斗过了,又如何?她再去换个人?
有人说过的,一个不会游泳的人,换多少游泳池也没用,只能一辈子被撂在岸上。
她若是不懂为人处世,最后必然一无所获,一世孤家寡人……
凌欣不再觉得自己优秀过人了,原来认为自己好的那些地方,有脑子,有身材什么的,都抵不过她致命的弱点:她不能放弃自己的恨!她去喜爱的时候,就是卯足了劲儿去挑剔愤怒的时候。她敞开心门之时,就简直如开启了潘多拉的盒子,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怒意,只能任之如烟花般绽放!
忽然,她想起杜轩曾对她神秘地说过:“爱发脾气批评别人的人,可不会有好姻缘呦。”她听了没在意,以为他在胡说!因为杜轩读易经读得神叨叨的,还说过“言语刻薄的人大多没财运”,“仇视别人的人大多会得病”,“爱嫉妒的人嘴会变尖”,“对别人不好的人走路会摔跤”之类的许多无稽之谈,可现在她却心中发虚了——这是杜轩一直在隐晦地告诫她吗?让她遇事不要冲动,胡言乱语?
凌欣暗叹,说破了,这就是小时候缺爱!按照逻辑,她应该去寻找一个内心强大的人,给她爱情,可那样的人,都是有智慧的人,肯定看不上她这种脾气:谁想找个炸药包放身边啊!一丁点火就爆炸!我欠你呀!给多少钱都不行!人一辈子,谁不想过得高高兴兴的?您碰上事儿就狠命打架,不懂好好说话呀?!喔,您对别人都宽宏大度,可您一动了心,就变得斤斤计较,不能受委屈了?您一喜欢上谁,那边可就倒了霉了!一不对,您就怒火冲天?谁离您越近,您就对谁越决绝?下手越狠?您万一动了真爱,是不是就要撒泼打滚,歇斯底里了?那您千万别动心!别喜欢谁!您自己待着吧,离谁都远远的,别去祸害别人……
凌欣很沮丧——也许我该去读读佛经,修身养性什么的……可是日后要打仗!咱们能不能先等等?
她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下一个,如果对方特别爱自己,自己也很爱对方,自己要多学学夏贵妃,要解决问题,不是发泄怨气!夏贵妃如果是自己这个性子,别说在宫中得宠二十年,大概两天就死了……
信发出去第三天,凌欣正站在半山间看着雷参将指挥着兵士们开凿石头,见几个人围着个穿官服的人走上山来。雷参将前去迎接,两个人说了半天话,雷参将让人来请凌欣。凌欣知道这该是蒋旭图信中说的新来的县令,笑着走了过去,举手见礼。
县令身材干瘦却很高,已经有四十多快五十岁的样子,头发灰白,脸上满是皱纹,眉头紧皱,嘴半凸出,嘴角下坠,好像下定决心不能露出一丝高兴的情绪。
雷参将介绍:“这位是新上任的邹县令,这位是梁姐儿。”
邹县令看向凌欣的目光充满审视,不高兴外,另加了不满意的感觉。凌欣知道这个人持才自傲,也不计较,依然笑着问礼:“欢迎大人前来。”
邹县令嗯了一声,说道:“让本官看看你们在干什么吧。”
雷参将也从信使那里得了勇王的信,自然伸手道:“大人这边请。”
邹县令背着手,慢悠悠地走上来,皱着眉头一路看房屋和设施,随时随地流露着种种看不上的意思。
凌欣虚心地问:“大人是觉得此等工地过于简陋?”
邹县令哼了一声:“何止简陋?!简直鄙陋!”
凌欣和雷参将都不再说话了——哪儿有这么不客气的?
邹县令以为他们不服,带着丝腔调道:“本官曾任登州知府,你们可知登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