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嫂身子还好?”
站了良久,宣情这样提了一句,眼光若有似无扫过我半隐在手笼中的右臂,低头看着踩在雪中的白色花盆底绣鞋。我头应好,再无其他。
沛菡眼中失了神,盈着欲垂的泪福在我面前,声音缥缈像被冰冻于雪粒中,随风飘浮不定,“四嫂若是得了空,去看看额娘吧。今日四哥发了话,要十四爷回京,额娘那儿……”
“好,稍后便去。”我回身转向院,欲迈进去收了脚步,听见宣情的笑,与往年肆意欢笑不同。有些事寻不回,有些情分早就淡了,变了味道,不适合咀嚼回忆。
“宣情还未谢过四嫂,今儿一早,爷被皇上封了亲王。成为帝,败亦为王,真真让四嫂给言中了。只是没想到,十三弟竟也只是个亲王,不知十四弟回来……晋何爵位。”
扯了唇角抬起头,吸入带着冬日独有的清冷气息,确实让人精神许多。清晨,瑞雪,阳光,处处皆是好。
“这雪怕是停不了,四位弟妹还是早些回府,别受了寒凉才是。爷们的事,攸关天下,大事,做女人的管不了,也不该过问,府里一切皆好,才是正经。”
掩了门,脚定在门槛内。
脚步声渐悄,带着笑渐行渐远,有有笑。真真假假,无需分辨。
青霞,紫霞……在她们口中竟不仅仅是丫头,至少对胤禛不是。飞上枝头变凤凰?再演一回娥皇女英?
失笑。
以己之心度人之腹,大抵如此吧。吃不到的葡萄,总觉着酸,涩得旁人一嗅便知。女人,泛起醋来没有高低贵贱,皇室,坊间,以讹传讹地笑向他人时,那些话总是差不多的,了无新意。
在她们眼中,两个原本极为相似的姐妹不像彼此,倒更像是多年前的我。为何我从来没有感觉?也许她们想得太多,也许是我想得太少,是或不是,不重要。若真如此,我倒该击掌而笑,至少我对胤禛着实不同,做了皇帝寻个新欢也要照猫画虎。不嫌腻么……
天家,没有谜,从来没有,有的只是被惑住的人心,男人的心,女人的心,迷之幻之。你哭,你笑,尘世不改,冷热如常。心热如火,冷眼似灰,冷热间,荒唐人间世。
堪不破的,多绕些弯路。如我当年,亦如她们此时。
那些明争暗斗的把戏,十几年或几十年如一日的存在,不会随着谁的离去而消逝宣告终结,只会更加激流暗涌,终要浮出水面,让人看到透彻。良善,丑恶,撕裂亲情,撕裂友情。
也许康熙走时,他的心已全部放下,放不下的,只有活着的人,他的儿子,他的媳妇,也许还有更多人,我知道的,不知道的,太多太多,看不尽。
拦了紫霞伸向身后院门的手,丫头气得憋红了脸,大眼睛盈盈地汪出水气,嘟着嘴声嗔怨,“我呸,这帮女人枉为福晋,不懂规矩,主子就该拿出昨日的气势来,撕了她们的嘴去。若是让皇上知道,还不定……”
“乖,你家主子累了,想要休息。这事儿……皇上不会知道。”
直到我发了话,青霞才拉了妹妹在身旁,边推边笑,“蹄子乱没规矩,哪里就有你呲牙的份,还不麻利儿准备去。误了主子休息,皇上才会知道,仔细你的嘴才是。”
转向后院,一切如故,恍然如新。这里,是康熙给的,只是曾经。现如今,是胤禛给我的,我们两个人的。回去?若回到初相见时……此时此刻已是好,每走一步,两个人,执子之手。何需回去。
床褥枕被皆是红色,没有明黄的亮眼,睡在上面异常温暖。
这里很安静,没有人吵闹,没有人饮泣,也没人冷言碎语,只淡淡檀香萦绕一室。
身后床铺轻微动了下,我闭着眼不动,人已轻悄悄地躺在背后,连着暖融融的锦被揽住腰腹。
☆、277.番外不祉-胤禛番外
这个女人是我妻子。
她是怎样,我以为自己一清二楚。这个时代,三百年后,我都亲眼见过,用心爱过,原来只窥其一二。
仍记,年氏有孕时,她去照看。那一日,苏培盛的回话令我惊讶。
初听到那些话时,不敢置信,心里竟不知是何滋味。那样的话如何从她嘴里吐出,是何表情,无从想象。一个平日与我闹别扭耍性也会娇嗔的女人,该如何变成……怎可能出那番话来。
此时方信,她确能得出,能把年氏吓得不敢寻死,能让年羹尧见到她便心谨慎。从前,不是这样,即使我未见过,也知她不曾。哪一个才是真的她,或许都是,只是我不曾见过罢了。
此时方知,她能做到对我的那样,做得更好,不管我变成什么人,都站在身旁不再离开。我们的家不再像是偷来的藏起的,王府就是,园子也是,承载最多感情又最薄情的皇宫亦是,只要我们在一起,处处皆是。
对她,竟三十年未曾读尽,许是今后,还有不知道的,令我惊喜。
胤祥是知道她的,就连他福晋也是,他们是她的亲人朋友看着她成长又同样来到这里,关于她的每一面她的表现他们从不怀疑,只站在身旁或是身后,放心地看,放手任她随意展现。也许,我也可以,不必总是担心她受了委屈,不必总是将她绊在身旁,她远比我以为的坚强,足以保护我们的孩子,甚至是我。可我真的放不开,一丝一毫,若是可以,绝不再让她见那些伤人心的场面。她的心会疼,我知道,为我,也为皇阿玛,为这世间亲情淡如水凉如冰。
大殿之夜,言犹在耳。我就靠在后堂软塌,堪堪醒来便听见咄咄相逼,听见弘晚兄弟守护言辞,更听见她把儿孙置于灵前,人为刀殂,我为鱼肉。她竟然敢!
这样的事谁会做?试想,皇室最重子嗣,没有女人会把自己的儿子哪怕是庶子的命交到人前,即使我那些敢于争夺皇位的兄弟怕也不敢,我亦然,想都不会去想,她却这样做。而她偏就做到了,让我那班所谓兄弟退出殿去。
她得对,我的命还在,他们不是孤儿寡妇,该护着他们的,是我。若是不能护他们母子周全,坐拥天下又如何,弘晖,弘晚,弘历……她知道么?她对弘历很好,对弘昼一样好,若非我知道,怕真要分不清楚哪个才是自己当年亲手抱回府中的幼子——我们的儿子。
皇阿玛是知道的,即使我们从未因此提过只言片语,我心里清楚,在他交给我那串丝绦时,弘晖娶妻,允他即日起常佩玉牌。那串穗子便是弘历所襻,生涩稚嫩得全不似他额娘平日所做,被弘晖心爱护随身佩戴。
我从未对他们任何一人提过弘历身世,皇阿玛、弘晖都知道,只一线索便一清二楚,偏这亲娘像没有反应……她到底聪明还是无心。又或许,她早知晓,只是未与我提起。罢,总有一日,所有谜底都要揭开,那时只盼她不怨我。
揽住睡在身前的女人,我的妻子。
十三岁迎娶之初,断料不到此样人生。三十一年夫妻,回想起,滴滴,我竟期待能再长久些,不惧风雨,只怕这一生太过短暂。
发间,尽染檀香。埋首柔软发丝间,心有余悸。我很少怕什么,不管人或事,偏每次恐惧来袭时,皆因为她。怕她离去,怕她怨恨,怕她再不回来。此次,源她而起,更因她而心安。
只一夜间,宫里人尽皆知,我的月儿,未来皇后,威名已立。
这座院子,这间房,自搬出宫去,极少回来。此时,却可安睡,揽她于身前。我信了命,信了缘,信她此生不再离分,只盼来日过得慢些,哪怕此时暗潮激涌,我亦求此般相依相伴,拉长白昼黑夜。
雍正九年?九月……我记得清楚。
被檀香缠绕的发上、颈间,难再感受她身上那股更为清淡的花香,细嗅间,若隐若现。额角发鬓,眉梢眼睫,清浅呼吸的鼻翼,微张的唇,心亲吻,流连难退。这么些年,她似容颜未改,我却一老再老。既如此,何以比我先去,竟要我一人留于世间。
短短数日,我的心一直极悬着难以安放。
胤祥得对,历史摆在那里,风吹不动雨打不动,是我的跑不掉,无需多费心思。关于此,早已参透,只是此时的我,不因皇位是否可得,不因众兄弟虎视眈眈,只因她一人被留在皇阿玛身畔,没有消息,半也无,她竟一句话也不找人捎给我。再去畅春园时,见到紫霞知她平安,心仍难静。我知道会无事,亦知皇阿玛不会为难于她,偏寝食难安。
她睡了吧,像昨夜在我怀里晕过去后一睡不醒。梦里的她会怕会伤心,更会哭,让我看到她的心,却连安慰也给不了。
我知她会来此,像她离京之时无处可去的我,散了朝便至此处,无需寻路由心牵引。
偎靠在怀里的人嘤了一声,抓了我手抱在胸前,温热呼吸轻吐在我嘴边。这时候能让我笑的怕只有她,笑得真实也痛到刻骨。被人依赖是件让人矛盾的事,是责任,是承担,也有甜。依赖我的人很多,包括后院那些女人,偏只因一人而心安快乐心痛难忍,心甘情愿,唯恐给的不足够。她的委屈,我的心伤。
月儿,笑意,都是,我试着唤了几声没人应。换作平日睡得极浅,早就醒过来,怕是真的累了,需要休息。
落在唇上的吻才欲退离,微张呼吸的双唇竟又分了些迎过来,哼得迷糊全没了昨夜于殿上的正气凛然,变回我所熟悉眷恋的那副女人模样。
“胤禛……”
裹了被子抱紧,细软的一声就这样从唇齿间融化于温暖锦被。听了三十年,此时全然不同。自我接了皇阿玛遗诏起,所有人待我都换了颜色,兄弟,女人,往日同朝而立的大臣乃至宫女太监,只她,在她心里,我是胤禛,从不是别的什么人,如同初见大婚之夜。
她待我,待我们的儿孙未曾变过。
我曾怕,怕她对儿子不能平心而待,怕她似额娘那般宠一个到天上,另一个……
额娘。
皇阿玛去了,额娘伤心,十四弟未回,额娘担心,不曾问过我一句。当年那个荷包,时日久了,旧了,颜色淡了……
额娘不喜见我,也不喜见她,除了十四弟的福晋,谁也不愿见到。
月儿仍是每日问安,早晚两次不曾间断,如我一般。
我们将是皇宫里身份最为尊贵之人,也最是落寞,彼此依靠。
月儿过,女人的心很,装了一个男人就再盛不进其他,我信;月儿过,母亲的心很大,每个孩子都是无可替代的唯一,额娘心底也有一处柔软温暖着一个我,我曾试着信过,终难释怀。幸好,她和额娘不同,从未负我。
也罢,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至少我不曾得到或失去的,我的儿子未曾体会,足矣。
明日,我即帝王,正式登极。
那些兄弟,信或不信,再无干系。若再纠缠,必不是守灵之景,由不得三道四阻我之意。不敬新皇,便罢,不允封后,与他们何干。朕想如何,何需问过他人意思,朕欲如何,何需旁人指手划脚。
天下黎民,万里江山,日月星辰,朕必不负之,此亦皆为见证,帝后之位就是为她而备,朕非食言之人。此生此世,我为帝她必为后,再无她人,至我命终结,亦必不负。
怕只怕,我们两个终日忙碌,难寻旧日时光,堂前屋后……安然静谧。
☆、278.我的胤禛
有些男人适合成长,擅于成长,一日日,一月月,一年年地改变。年少时或许轻狂,或许骄纵,随着时间推移,积淀,越渐沉稳敛其锋芒。
记忆中的面容曾觉各种好看,那些变化潜在心底,幻化成今日模样,原来是会越来越有味道的,丝毫不因岁月流逝而褪去原本熟知的一切,只会更好,更喜欢,更爱。
眼角细纹,有深刻的迹象,鬓间白发,延着发辫隐于身后。一静一动,每每失神,换我半晌注目而不自知。
门外一声轻响,回神,烛光与窗纸外的黑沉寂静强烈对比,温暖的红色烛影晕投在桌面,轻摇静舞。面前的人凝眸看我也不催促,微弯了腰凑在近处,我的手还搭在他颈间刚刚系好的纽襻上。
低头抚过新上身的明黄色朝服,数不尽的金龙,胸前,双肩,袖端,下摆……似乎处处皆有,大有抬爪正欲飞天之势。陌生,明黄上的金龙,极其打眼,要开始熟悉这样的一个他,不再是皇四子,不再是禛贝勒,不再是雍亲王,而是终于变成雍正帝的——胤禛。
取了朝服带缠于腰后摸索着系好,正要从胸前退开,脑后被撑住贴回那团金龙之上。细细抚过,金线勾勒处栩栩如生。
虽未见过真龙,也不可能亲见,此时此刻方真真切切地感受,他是皇帝是雍正,不是我前世今生的年少猜想,不是初来乍到的试探了解,是与他一起看惯浮华尘世的喧嚣沉默后,经年累月的知心相守,是等待。这一瞬,心,起了又落,安然。
今日之前他的心愿,今日之后他的勤勉,起始终结,正式迈入新的篇章,独属于他的帝王青史。三十一年已过,此后十三年,我努力跟随,许是真的走不到他的尽头,仍要把每一步踏实在他身畔,不偏不离,余生尽付。
按实胸膛心室,沉默片刻,听得稳健跳动,“去吧,我等你回来。”
没有回应,只是手掌略松,扶我站稳。
回身取了榻上的厚重黑狐皮端罩,胤禛已抬手接住。我心扶住看他穿在身上,抚正颈处圆领,接过指尖下的对襟暗扣,一一系好。
衮服仍在榻上,明黄依然,金龙依然,更有色彩斑斓的日月星辰山火章纹。孝服亦在榻上,白得似下了几日终是停住的雪,一袭简单的白。
走过去未及触到明黄一角,套着白玉扳指的拇指已按在手背,四指抬握住我的手站于身后,略一弯身将孝服搭于臂上。
“你再睡会儿,等我回来叫醒你,别忙起来。”
应了声好,取过榻桌托盘上的朝珠,抬臂间见他眯了眼望过来,正欲弯颈低头,被我嘘了一声站得直挺。黑漆漆的瞳眸深处,染了些烛光暖在我周身。
踮脚凑上,腰侧轻扶,掌心温度透过里衣,如这一室的静和暖。扶正晶莹透彻极圆润齐整的上好东珠,又取了朝服冠戴在头,拨齐耳旁黑色绒毛,掌心捂在双耳之上。
自上至下看一回,推着他转了半圈。
胤禛,雍正,今日始登为皇。若非亲眼所见,若非亲手打理,怕我穷极一生也想象不出他这般帝王气势。史册,画像,未及描述万一,眼底神韵,丰沛身姿,又哪里是笔画尽处所能勾勒展现。
见他穿过各式朝服吉服,严寒酷暑,春暖秋凉,各有风貌。此时确信,帝王服饰最最合他,虽是黑色,更显仪态,所有一切融于这袭黑色之下,看得清,道不尽。皇帝,原来不只是我见过的如康熙那般,可面容亲切可气度威严,还有一种叫作胤禛。
许是私心作祟,世间男子千千万,竟分成两种,一种是别的男人,剩下的一种便是他了。
靠在背上贴住暖绒的黑狐皮毛,捻住垂在颈后的朝珠背云,明黄绦子。
虚揽在腰间的手被握住,轻揉了两下突然收紧,拉我转至身前,挑了眉尾看我。须臾间眉心拢起,须下薄唇渐抿。
不等他开口,我先捏住垂挂在胸前犹自晃动的东珠,起学了三十年偶尔用到的满语,“这个……塔娜?”
胤禛微愣,复又挑了眉,看着我唇角一动像是笑起来,低头凑近耳边,“过阵子唤她来京,陪你呆些时日。”
“不要,多大年纪了还折腾她,都是一大家子人哪个走得开,写信好了。”正着,静悄悄的门外又一声轻响,我推着他胸膛想要退开,耳畔一热话语更轻,短短几字得极慢,竟似断不成句。一字字跃入耳中,直涌心肺深处,随着血液四处流淌。
心,突地乱了一拍,黑亮亮的狐毛从指缝间乍出来,软软的毛尖颤悠悠晃个不停。
埋头唔了一声,里衣皱在身后被他提抱胸前,耳后的头发拨了又拨扫得直痒。热气不断吹拂在耳迹,听得他又急补了一句,“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