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贞观?!”
李游书很难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个他十五岁开始就已经深谙其道的功夫,那个韩授传授给他的夺天地造化,惊世骇俗、缺了大德的邪功,竟然还是从唐朝保留至今的文物!
这显然超出了李游书的预料,也同样让皇甫瑞卿吃了一惊。但是之前拯救李游书时在内景中的种种她早已朦胧忘却,此刻她并不知道“噬嗑令”是李游书从二叔韩授手里习来,所以她反倒是有些好奇李游书是从哪里学来的噬嗑令——开坟掘墓,盗挖文物?好贼子,这下刑法的主要罪名都快被他集齐了。
不过对于李游书的惊讶,在场除宋途之外的八位老者却依旧保持着浑然不动的定力——少见多怪,见怪不怪,自传承了万古楼衣钵使命之后,他们便对于这楼内浩如烟海、恒河沙数的典籍之由来了然于心,一视同仁了。大唐贞观也好,中华民国也罢,甚至再往上的先秦仙术、往下创立不过五十年的望建十八手,武术之功不分先后,越古越强断无此理,不过是“武”之大道上不同的小径罢了。
议事长老之首欧珠轻叹一声,沉吟开口。而王忠运老人则在旁为其翻译:“据《万古楼志》记载,此功法是大唐贞观二十年由吐蕃使臣吞桑·桑布扎受友人所托,从长安带回。吞桑归吐蕃,言说典籍大义、阐明个中厉害,恳请吐蕃王弃宗弄赞于山野建高楼以藏匿奇书。同年,闰三月,日食。唐司天监火山令(官职名)倏然而至,挥手而高楼起,俄而去,不知所踪。自此,楼存万古、吸古纳今。”
“也就是说,万古楼之所以成立,最初也全是为了保存这一本典籍?”为了表达自己的关注点,李游书加重了下自己的语气重复道,“就这一本?!”
议事长老中的一位点了点头:“虽然此后有着更早于它的典籍入库,然而那始于大唐贞观的功法才是万古楼开宗立派的基石。而这基石,正是三十年前从三宝阁中丢失的唯一一本功法。”
说着,八位长者将目光集中在了李游书身上,直瞪得他浑身不自在。
“而那功法,就是如今被你重现的噬嗑令。不……应该说噬嗑令已经成了你呼吸法的一部分。你的呼吸法虽然有它的影子,却又与它大为不同。”
李游书闻言眉头紧蹙、一时无语。不过为了确认那几乎盖棺的猜测,他还是向面前的老人们问道:“请问前辈,那个盗窃了噬嗑令的人,你们还记得他使用的是何门何派的武功么?”
红衣长者多吉次旦闻言,以汉语僵硬地答道:“此人身法极快,拳掌双绝。最奇的功夫是凌空挥手剑气横生,无影袭人。”
闻言,李游书和皇甫瑞卿几乎是异口同声道:“御风堂,剑仙流!”
“正是。”
皇甫瑞卿面朝那满墙佛烛,在摇曳的橙黄之中,她的思绪如同启发的飞轮般转动起来,并在刹那之间完成了推论——御风堂剑仙流第三十五代传人中的最强者,“散仙”韩授,便是当年来万古楼三宝阁盗取不世邪功“噬嗑令”的元凶!
而李游书因此得以将四年来无数碎片化的信息全部贯穿,并因此而得到了初步的结论:二叔韩授当年在剑仙流一脉功德圆满之后不甘心止步,而后潜入万古楼三宝阁盗取噬嗑令,并在学得此功法后向自己的师父提出挑战。吞天地众生内气以为己用的噬嗑令,自然是以内气化形为基本功的剑仙流的克星,于是韩授青出于蓝胜过了授业恩师,并因此将师父活活气死。于是他叛逃师门、流落江湖,与名声初立的李广成一见如故并义结金兰。
于是便有了二十年后韩授夜半三更山中传功,李游书习得“噬嗑令”并与“自食”融会贯通,创立了更上一层的生机之术——无妄诀。
一切都变得明朗了起来,至少事情的前因已经被李游书了然于胸。至于二叔为何要在新婚夜杀害自己的妻子这件事,李游书一时还是无法参透。但是考虑到在寒城比武的时候,穆瑞安那个老王八蛋会噬嗑令;而在恒玉猎户人山庄对战曹凤岐的时候,那家伙最终也是被噬嗑令反噬而死。可见噬嗑令这门功夫未必只有韩授一个人习得,也许当时有人在新婚之夜暗算二叔、杀害婶婶也犹未可知。
而就在李游书思忖的时候,通过王忠运老人做翻译的欧珠长老又向李游书说道:“之后我们也派人去御风堂查找过此人踪迹,但是等我们到的时候,御风堂剑仙流门主已经去世。而继续追寻其人踪迹的弟子们虽然多次将其围困,但终究不是对手,所以最终我们放弃了对噬嗑令的搜寻。”
“具体的,我们也就只知道这些了。万古楼千百年声誉只此一处受损,虽然外人知晓者尚且不多,指手画脚更不用提,但这对我等老朽来说确实是心头一件难解的心结。”
宋途在旁听着这过往岁月的种种,一时间百感交集,暗自蹉跎。而其余的长者们也默然不语,令得气氛变得更加低沉压抑。
李游书见状有心报答,抱拳行礼:“感谢前辈不计前嫌将实情托出,我无以为报,愿意重新撰写噬嗑令功法秘籍,填补损失。”
然而这个提议却没有得到欧珠长老的接纳,老人捋着花白胡须,摇头道:“失了就是失了,命数使然。当年那位大唐的司天监火山令也曾经留下过此等谶语警示后人……”
说着,老人垂头看向那博巴语记载之中为数不多的汉字预言,将其缓缓道出。
“一千三百七十二,日月轮转倒从头。待到游龙归海日,欺天之术天自收。”
那预言以老人沧桑沙哑的声音传出,而后在这议事楼中缓缓回荡。李游书闻言不知如何以对,只好双手合十冲在座老者们深施一礼:“多谢各位前辈。”
……
“麻烦你还得送我们回去啦。”站在万古楼门口,李游书冲宋途嘿嘿一笑。自昨日相识之后他就没把宋途当成个长辈来看待,因为跟他实在没什么代沟,所以反而当朋友关系处理比较舒服。
宋途此时换下了在庙里行走穿的紫袍,只穿一身便衣,闻言拍打李游书肩膀豪爽道:“这有什么,既然是我把你带来,自然还得我把你送去,这是应该的。”
而后李游书便冲站在门口相送的王忠运老人抱拳行礼,作揖道别:“前辈,我这就去了。”
王忠运点点头:“去吧,前路未必坦途,万事小心为妙。”
李游书点头回应,但随即看向老人遮掩在紫红僧袍下的断臂,又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这一磕来的相当突然,皇甫也好,宋途也罢都没有预料。而老人见状也是转瞬猜透李游书想法,随即轻轻摇了摇头。
“前辈,这噬嗑令,确实是我从亲人身上学来的。”李游书站起身,膝盖和额头上碎石随即簌簌抖落在地,“他伤了您的臂膀,李游书没有办法也没有资格去弥补过错,只能代他向您磕头谢罪了。”
老人见状,慢慢向前挪了几步,伸手在李游书的头上摸了几下。
“你这孩子心直口快,精明聪慧。这是很好的。然而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希望你善待自己的身外法眼。”
李游书不解,但顺着老人以目示意的方向看去,方才发现他所指的“身外法眼”是正在一边仰着头听他们对话的皇甫瑞卿。此刻见二人对话中断又没有下文,她诧异地转了转脑袋,尚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还小声嘀咕着:“怎么不说话了……?”
“呵呵呵呵,”老人闻言发出一阵沙哑的笑声,“因为已经聊完了。”
“前辈,临走之前,我还有一件事情想要请教,请您务必解答!”眼前蓦地闪过了壁画中的所见,李游书临上车之时又向老人问道,“那个,那个噬嗑令,到底是谁创造的?那个能够挥手便让万古楼拔地而起的大唐司天监官差,到底是谁啊!”
“哼哼……”王忠运抬头看向晴天朗日,以一句诗词解答了李游书的疑惑。
“且珍纨素美,当与薜萝疏。既逢杨得意,非复久闲居。”
“既逢杨得意……非复久闲居……”
“既逢杨得意……非复久闲居……”
伴随李游书自顾自的喃喃,车子驶离了万古楼,一路向光明城城关区的方向驶去。而皇甫瑞卿还兀自思忖着方才老人跟李游书说“身外法眼”的话语,越想越觉得奇怪。李游书则凭借着自己的短期记忆,将欧珠长老转述的预言以及王忠运老前辈所言的诗句都给记录在了备忘录中。
既然不知道,查一查就知道了。
这么想着,李游书将“贞观”“司天监”“火山令”三个词给输入搜索引擎,并在显示后点进了第一个集合这三个词条的网站。
越往下读,李游书的眉头也越是紧皱起来。而听见后排没了动静,宋途有些好奇地从后视镜中向李游书问道:“你查到了?”
“还没有,”李游书摇了摇头,而后直接将那句“既逢杨得意,非复久闲居”输入搜索框,并向宋途做出回应,“但是我觉得我已经猜的八九不离十了。可是如果这个‘噬嗑令’真的是他创出的,那我只能说,咱们对那两位先人还是知之甚少了……”
也就在这时,高原较弱的信号终于支持着李游书的手机完成了搜索,而全诗呈现在李游书眼前后,他那紧皱的眉头一瞬松开,而后双眸之中便赫然闪过了难以置信、惊慌失措,最后到五体投地的钦佩光芒——
伊吕深可慕,松乔定是虚。
系风终不得,脱屣欲安如。
且珍纨素美,当与薜萝疏。
既逢杨得意,非复久闲居。
作者名叫杜淹,贞观元年任吏部尚书、宰相。
诗名,《召拜御史大夫赠袁天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