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哈。”
恶苗在枫泽鬼域建寨,仍遵循着山中苗族的传统伴山势而建,多为吊脚楼。绵延起伏的大山在灵异复苏时山石异变,生出某种能培养鬼蛊的矿石。昔日苗寨分裂,恶苗寨大巫带着恶苗人跋山涉水选中这里,倚靠着山中特殊矿石扎根于此,恶苗人得以继续繁衍生息。
但现在经过数十年的开采,山中本就产量极少的矿石资源衰竭,无法再培育更多鬼蛊。虽然早年恶苗寨主就多次派人寻找新的矿山,却都以失败告终。鬼域本就不适合人类生存,现在的恶苗一族大多数人都曾杀人饲蛊,身上都背着通缉。
不被人类世界接纳,无法再在鬼域生存下去,等待恶苗一族的将是慢性死亡。虽然吴麻及寨中族老们并没有透露矿石匮乏这种会动摇人心的事情,但资源的紧张仍让恶苗寨中气氛逐渐异变。原本寨子还算团结,寨中每人无论老幼都能有容身之处。
但现在寨里蔓延起强者至上,弱者理应奉养强者的风气。越是强者越住在寨子中央,而那些残疾的,年迈的,受伤难以治愈的人,则被逐出寨子,只能居住在寨后山壁的废弃矿洞中。
格朗很少来矿洞,在他心中这里脏污恶臭,污水横流,就连最低等的蜣螂蛊都难以生存下去,是下等人的聚集地。但他的便宜师父客老司却偏偏放着干燥舒适的吊脚楼不住,而选择矿洞居住。这让格朗不解又难以忍受,却只能捏着鼻子每日都往矿洞里去。
这次他从吴麻那里回来,又惧又后怕。曾经的格朗以踩着兄弟父亲的尸体成为新一任恶苗寨主,手握重权为毕生理想。但现在他不这么想了。外面的世界那么大,他有客老司教的血蛊之术,又以客老司为借口从吴麻那里得到了不少好处。
有这些东西,他如何不能在外面闯出个天下?就连巫嵘出去一年都能成为联邦特警,他格朗更有天赋,又有什么不可能的。
格朗已经心生离去之意,只不过在离开前他一定得杀了白牯才行。这个背信弃义傍上巫嵘的贱人是他格朗人生中的污点,不杀不足以泄愤。
但格朗仍选择先去山洞找客老司,他边把客老司的行动告诉吴麻,却也将吴麻的信息反告诉客老司,左右逢源。这次格朗甚至将吴麻左手食指中的鬼蛊王都告知了客老司,目的就是从他口中得知完整的血蛊诀。
隔着那该死的面具,格朗无法判断客老司的神情。当对方忽然轻笑起来时,喋喋不休的格朗止住声音,强压下烦躁焦虑的情绪,不悦道:
“师父您在笑什么?”
“我啊。”
客老司心情很好的模样,话语中都含着笑意,答非所问:“格朗,你与吴麻果真是父子。”
这有什么好笑的!
格朗额头青筋暴起,怒不可遏,只觉得热血上涌,心跳响如擂鼓。自从修炼血蛊诀后,格朗的脾气就越发暴躁易怒,每天必须要杀人才能勉强缓解,而现在他已经快忍不住了。
“师父,您想知道吴麻隐藏多年的真正秘密吗。”
格朗声线不稳,眼中是掩饰拙劣的浓浓杀意与疯狂。但客老司似乎仍未察觉,和颜悦色配合应声道:“是什么?”
“血蛊诀,快,告诉我血蛊诀完整口诀,我就告诉你!”
格朗喘着粗气逼近一步,眼底血丝暴起目眦欲裂,整个人歇斯底里:“告诉我,快告诉我!”
“格朗,以你现在的状态……”
“快告诉我!”
“好。”
客老司唇角含笑:“血蛊诀的最后部分是……”
——
五分钟后,客老司从矿洞中走出,他步伐很轻,给人以云中漫步的轻盈感。就算从大滩大滩热腾腾的血泊上走过鞋底也没沾染上半分血迹。他确实与肮脏污浊的矿洞区格格不入,那些身体溃烂,骨瘦如柴的恶苗人都下意识躲藏起来,如阴影里的耗子,又似直觉敏锐的野兽觉察到了致命的危险。
“人类真是丑陋得可笑,又弱小的可怜。”
客老司自言自语,如闲庭信步般走在恶苗寨中。奇异的是原本戒备森严的寨子,此刻却没有半个守卫。他一路走到吴麻的住所,路上都没有任何人阻止。在吴麻的床边,客老司从袖中取出一拇指粗的殷红树枝,一摇便将它点燃。
在枫树枝的火焰下,眼前空气如落入石子的水面荡起涟漪,隐约可见黑白灰交织的死寂世界。步履轻盈,客老司踏入那个世界中,但入眼景象却和外界一模一样,除了没有黑白灰以外的颜色外恍如镜面。
这是老苗洞所在的世界!当初巫嵘进入老苗洞继承蛊种时遭到格朗手下的埋伏,谁都想不到恶苗这里竟然也有能进入这个世界的裂缝,枫树点燃的火焰就是契机!
进入这个世界后,客老司沿原路返回,当他回到之前居住的矿洞时,格朗死时的鲜血仍在,红的渗人,而矿洞后却并非封住的洞壁,而是多了倾斜向下的通道,沿途可见修建在矿洞两侧石壁中的简陋牢房。
巫家寨子里的人就被囚禁在这里,只是现在牢房中全都空了,里面的人都被救了出去。客老司却仍不甚在意,继续前进,直到囚牢尽头,那是个更加宽大空阔的岩洞。
“肮脏,弱小的人类,就像寄生在这个世界里的虫子,会和过去的世界一起腐朽发烂发臭。。”
“而他们唯一的作用,便是成为新世界的祭品。”
“您说对吗。”
客老司停住脚步,尾音飘散于空气中。他面前岩洞正中是一处古朴祭坛。灰黑祭坛前盘踞着翡翠宝石般翠色蛇尾。如神话传说中半人半蛇的优雅强悍男人怀中抱着年迈老妇,对来者全然不理睬。客老司却弯下腰来冲他行礼,黑红相间的祭袍如水波起伏。
“巫嵘先生。”
“咳咳,咳咳咳……”
一连串急促咳嗽声从巫嵘怀里虚弱昏迷的巫婆口中响起,她面色是失血过多的惨白,形容枯槁,宛如风中残烛。但客老司的声音却似乎惊动了她。巫婆枯瘦手指微颤,竭尽全力抓住巫嵘的手。眼睛仍无力睁开,声音沙哑,微若游丝。
“姐……巫,巫桡……”
“救……在他们……手里……”
第237章
在苏小米和棺老人行动的时候,凌云上人留下提防联邦方面的问题,巫嵘与红袖则到达了苗寨中。只不过他没有去枫泽鬼域的恶苗寨,而是回到了巫家寨子。
苗寨寂静无人,如被现代抛弃的荒废城寨般古老安静。天空中飘着蒙蒙冷雨,河水仍旧流淌,却没有侗族姑娘会再撑伞立于桥边。寨子里的所有人都消失了,奇异的是寨里却并没有战斗的痕迹。吊脚楼门敞开着,隐约可见其中厅里竹桌上的饭菜碗筷。
能想象到黄昏中,巫家寨子里的人如往常和家人呆在一起,和乐融融吃着晚饭,却突然被某种神秘力量带走。这种力量他们完全无法反抗,甚至可能甫一接触就昏迷过去,不省人事。
不是恶苗人,他们没有这种力量。也不像圣楔会,如果他们如此强大,之前在杨家坪鬼王过境的时候就不会被反杀,甚至连据点都被端掉。
巫嵘觉察到了大天坑的气息,异常微弱,似有似无。仿佛就在眼前,却遍寻不到,如同与眼前的世界隔了一层。
隔了一层。
巫嵘想到了老苗洞的世界,那个和寨子中景物完全相同,但缺失色彩的世界。当初回到苗寨继承蛊种时,巫嵘刚重生不久,在这个灵异复苏的世界里见过太多不可思议之事,对寨中通过篝火能进入另一个堪称与现实重合的世界没感到奇怪。
现在看来,老苗洞所在的世界可以称得上是一处特殊的天坑,而巫家寨子实则就建立在这天坑之中,只不过它没有天坑意识,里面也没有鬼怪。
但没有天坑意识,又没有鬼怪,这处天坑凭什么存在?
老苗洞,蛊种传承,巫家传说,巫山大天坑。
一连串的线索在巫嵘脑海中飞速变位重组,逐渐连接成一条线。收敛煞气的红袖推着轮椅,送巫嵘到寨正中火塘处。没有祭祀,足能十人合抱的火塘中黑漆漆一片,石块都被熏成了黑色。轮椅最后停在火塘旁的老枫树下。
初冬冷雨下,翠绿枫叶已尽数变为红黄二色,远望如熊熊燃烧的火炬。这棵老树从巫嵘母亲出生的时候,就长在火塘旁,谁也不知道它究竟多老了,树皮粗糙布满褶皱。
没有苗族大巫举行祭祀,如何能进入老苗洞的世界?
在靠近这棵枫树的时候,树叶窸窸窣窣作响,一直处于沉寂中的蛊种微动,冥冥中巫嵘有所明悟。在当初祭祀的时候,大巫主持的屠宰猪牛,奇异的苗族舞蹈与大歌,石刻雕像等等,只是为了让祭祀更加庄严肃穆。而想要进入那处世界的关键,却是用火焰燃烧枫树枝。
枫树与蝴蝶在黔东南苗族古老传说中占有极大的比重,枫树是一切生命的始祖,蝴蝶被苗族人称为妈妈。祭祀火塘中燃烧的是枫树枝,蛊种便是蝴蝶。巫嵘从枫树上取了根树枝,当正阳火燃起,枫枝燃烧的时候,蛊种如有所感挣动,他们面前的空气泛起水状的波纹。
世界隐约出现重影,透明波纹背后是那个熟悉的灰白黑三色世界。巫嵘本打算自己进入,但在红袖恳求下最终带上了她。
当进入到那个世界后,天坑的气息越发清晰。旁人无法觉察到天坑特有的气味和现实有什么不同,这就像无法分辨黑龙江的雪花和辽宁的雪花味道有什么不同一样。巫嵘曾经也不能,但现在他对天坑特有的气味感知却越发敏锐。
循着直觉向天坑气息最浓郁的方向前进,不出所料正是在老苗洞深处。洞内森幽寂静,仍像巫嵘第一次到来的时候一样。但原本在老苗洞中生存繁衍的蛊虫们却全都不见了踪影。黑岩狼蛛缩在巫嵘袖中,明明算是故地重游,它传来的情绪却尽是警惕敌意。
未知的变化在老苗洞内发生了,直到老苗洞最深处的洞窟,蛊种曾在的地方,巫嵘才终于看清老苗洞中发生了什么。
宽敞足够十人并肩同行的洞窟里,石壁上年代久远的壁画依旧,最中央石壁的巫家始祖雕像却裂开了,一道仅能一人通过的石缝贯穿了她的身体,劈开了她的脸,让原本静谧微笑的美好表情变得诡异可怖,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围绕在她周围的四蛊图腾同样裂开,原本在四蛊图腾下的白石台像被什么东西污染了似的,污浊不堪,石台上曾经供蛊王居住的不同质地的罐子们也消失不见,只剩一堆堆碳似的漆黑腐朽颗粒,再没有任何生命波动。
莫名悲伤的情绪从蛊种中传来,在巫嵘心中漾起微波。老苗洞正在‘死去’,这个奇特的世界也很快会被污染,关键便在巫家始祖雕像裂缝之后。
裂缝狭窄,轮椅无法通行。抛下轮椅,红袖低声道了句“属下逾越”,在巫嵘默许下抱起他。一人一鬼穿过裂缝,来到裂缝后的世界。
正是恶苗寨矿洞后,那个拥有祭坛的空间,巫山大天坑裂缝所在之处。
这才是恶苗寨主吴麻真正隐藏的秘密,是昔日只有寨中寨主与大巫才知道的秘密。想当年巫桡牺牲,巫婆临危融合蛊种,以留下严重后遗症为代价坐镇苗寨。而那支选择培养鬼蛊,分裂进入鬼域的恶苗族人中,为首的正是曾经寨中大巫,吴麻的父亲。
这一支历代都是寨中大巫,他带走了这个秘密,而选择留在寨子的,白牯的父亲是他的亲兄弟,却并不知情。他与巫婆皆是匆忙中立起,为了稳定局势耗尽心血,无力再去讨伐叛徒。这个藏在老苗洞内巫家始祖雕像背后的秘密除了吴麻与格朗外,便再无人知晓。
红袖探知到被囚禁的苗寨之人,将他们救了出来,送回现实,而巫嵘却在祭坛正中一处石棺中发现了昏迷不醒的外婆。
外婆呼吸微弱,被放置在狭窄黑暗的石棺中,双手上都有伤口的痕迹,祭台上诡异咒文中有血干涸后留下的残渣。多亏她曾经以血培养灵蛊,本身又已年老,血中能量不足。保住了自己一条命的同时,也让作用在巫嵘身上的诅咒不至于太过严重。但她太老了,又受到这一番折腾,必须被尽快送到医院接受治疗才行。
而且巫家血脉起到的作用,该不只是为了诅咒巫嵘。
“肮脏,弱小的人类就像寄生在这个世界里的虫子,将会和过去的世界一起腐烂发臭。而他们唯一的作用便是成为新世界的祭品。”
来者声音温和,话语含笑:“您说对吗,巫嵘先生。”
“桐傅远。”
将昏迷不醒的外婆暂放到身后,巫嵘直起身子,面对祭祀打扮的来者,用冷酷确定的语气道:
“你不是人类。”
“你是什么东西。”
第238章
“我和您的立场相同。”
桐傅远并没有摘下祭司面具,但声音不再缥缈不清,恢复了原声。他语气轻柔,是那种最容易让人心生好感放下防备的语调。
“我做的一切事情,都是为了您。”
但巫嵘不吃他那套,反倒觉得桐傅远身上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和过去相比,现在的他有很大不同,是因为终于露出真是面孔,不再伪装了吗。
那促使他改变的契机又在哪里,只凭洪崖安全区的事情还不足以将他过往经营的形象推倒,毕竟无论是陆少将还是灭灵队洛十一等人都没有充足的证据。毕竟桐傅远是世界顶尖灵媒,首都天大的教授,在民众心里的地位很高。
是什么让他毫不犹豫抛下人类身份,直接跑来与巫嵘‘对峙’?难道说是圣楔会背后又有什么动作了?
但是巫嵘又觉得有哪里不对,桐傅远的表现并不仅仅像撕去伪装这么简单,他这种态度和过去完全不同,甚至让巫嵘想到了权杖,简直就像换了个灵魂一样。
“您是不是在想,那些鬼王们什么时候会赶过来?”
见巫嵘沉默,桐傅远轻笑,随后歉意道:“抱歉,我不该妄自揣测您的想法。只不过能和您单独谈话的机会实在难寻,我实在无奈,才用了些小手段。”
不用他说,从桐傅远出现的时候巫嵘就发现了周围空间的微妙变化,如果说之前的老苗洞就是类似天坑的另一处空间,有特殊钥匙(巫家血脉,枫树火焰)的人能够进入,那现在的这里就变得与真正的天坑一样。除了他和桐傅远外,其他人都被排斥在外。
除非天坑内的轮回结束,否则没人能再进来。
原本被安置在身后的外婆也不知何时消失了,不过这对巫嵘来说倒是好消息。一会发生战斗的话,他也不会有其他顾及了。
“你不是人类。”
巫嵘在沉思中重复,忽然灵光一闪,目光锐利起来:“桐傅远,你真的是桐傅远吗。”
“当然了,我自然是桐傅远。”
对方坦然自若:“顶尖灵媒桐傅远,教授桐傅远,圣楔会的大祭司桐傅远,这些都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