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听唇角轻轻扬起,走到以前荡过的秋千处后停了下来,想了想用袖子将上面的一层薄雪拭去,直接坐在了上面。自从那几个小太监来到宫里后,她已经很久没动过院子里的秋千了,现如今坐在这里,自己晃两下竟然也觉得有趣。
  她一个人傻子一样独自晃秋千,手炉放在腿上,将腹部捂得热腾腾的,反倒是两只抓着绳子保持平衡的手,此刻冻得有些发红。
  正当她一个人玩得开心时,不远处的墙角处拐过一道身影,她下意识的看了过去,猝不及防的与一双熟悉的眼睛对上了。她瞬间将脚放在地上,稳住自己后站了起来。
  几日不见,他似乎瘦了些,下颌线锋利得如一把刀,原本就俊朗脱尘的脸如今更是英俊逼人,他今日穿着黑色绣金衣衫,外头披了件深紫色玄武披风,整体偏暗的行头衬得他唇色更红、肤色更白,整个人都多了一层距离感。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并不近,季听正犹豫是假装没看到还是主动打招呼时,他已经朝着自己走来了,每一步踩在薄雪上,都留下了一个清晰的脚印,就像在她心上留下痕迹一般。
  季听紧紧捏着手炉,正思考第一句话该说什么时,突然看到他手上包扎的白布,一句话瞬间脱口而出:“你手怎么受伤了?”
  申屠川定定的看她一眼,随后垂下眼眸:“一点意外。”
  “伤得重吗?”季听皱眉。
  申屠川朝她伸出受伤的手:“太后要拆开看吗?”
  “……伤在手上,想必是没什么事的。”季听以为他在拒绝自己的关心,于是讪讪的摇了摇头。
  申屠川的眼神暗了一瞬:“看来太后适应得比我相想象中要好。”
  “嗯?”季听不解的看着他。
  申屠川不语。
  季听抿了抿唇,看着他泛红的手,最终还是忍不住上前一步,将热热的手炉递了过去:“督主大人日理万机,一定要保重身子才行。”
  申屠川看着她手里的东西,沉默半晌后手指便放在了披风带子上,季听看到他的动作怔了一下,眼眶里渐渐积蓄热意。
  然而申屠川还没解开,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便是尖细的嗓音响起:“太后娘娘!您怎么也不等等奴才,穿这么薄便出来了,仔细您的身子呀!”
  话音刚落,一个相貌偏中性、看起来唇红齿白的小太监便跑了过来,一边絮叨一边给季听披上披风:“太后您也真是的,怎么能这么贪玩,若是冻坏了奴才定是要心疼死的……”
  “行了,哀家自己来。”季听说着往后退了一步,低头自己系披风的带子,几乎不敢抬头去看申屠川。
  然而即便她不看他,也能感受到从他身上释放的冷气,再看一眼小太监和他有些相似的眉眼,心里叹息一声。他估计要气死了,可她当着小皇帝眼线的面,她又不能过多解释,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咽。
  偏偏小太监还不消停:“呀,奴才没看到督主大人,给督主大人请安。”
  “你满心只有太后,看不到本督也是正常,”申屠川声音冷淡,可季听偏偏听出了话中的冷意,“太后娘娘有如此贴心的人相伴,恐怕在后宫也不会无聊吧。”
  她讪笑着抬头,和他对视一眼后尴尬道:“督主说笑了。”
  “太后娘娘,热水已经好了,您随奴才回去吧,奴才伺候您。”小太监压低了声音说,说完申屠川的眼中便迅速积聚了一场大风雪。
  季听:“……”她现在确定了,这狗屎玩意儿就是故意的。
  她深吸一口气,故意大声道:“不过是擦把脸而已,哀家难不成连这点事都做不好了?还用得着你伺候?”
  “奴才来凤栖宫便是伺候您的呀,您也知道的。”小太监说着,不好意思的低下头,仿佛他和季听已经发生过什么了一般。
  季听下意识的看向申屠川,看到他黑沉的目光后皮儿都绷紧了,刚要开口,便听到他淡淡道:“今日雪景尚可,娘娘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我也正好无事,不如一同去御花园坐坐?”
  这是他隔了快一个月之后,第一次主动邀约,季听恨不得这就跟他走,然而眼线就在旁边,若她此刻跟他走,恐怕一刻钟后皇上便会得到消息,日后他们的路便要艰难了。
  申屠川本以为她会立刻点头,然而等了片刻却等来她一脸为难的表情,双手在披风下不由得渐渐握紧,直到凝固的伤口崩裂,重新有鲜血流淌,他才从疼痛中稍微缓过神来。
  “还是不了吧,雪景虽好,可在外头久了还怪冷的,哀家就先回去了。”季听客气的说完看了小太监一眼,示意他一起离开。
  季听不敢看申屠川的表情,低着头快步离开了,跟在她身后的小太监笑得开心,仿佛她是为了自己才拒绝申屠川的一般。
  二人走后,偌大的空地上只剩下申屠川和秋千,他在原地站了许久才转身离开。
  季听回去的路上,心里的郁闷越积越多,虽然身后小太监一直很守规矩,她还是讨厌他了,一回到宫里便斥他退下,将贴身嬷嬷叫进了屋里。
  两人在屋里说了半个时辰的话后,嬷嬷出来将宫人聚到一起,将以前表现好的都遣到各院中主事去了,只在凤栖宫内留下皇帝给的四个,还有总是溜奸耍滑倚老卖老的。
  宫人突然少了一半还多,宫里的事却还是要做的,于是只能一个人做两三个人的工作。原本就在凤栖宫当差的那些人不愿累着自己,于是便开始欺压这四个,反正这四人是皇上派来的一事无人知晓。
  四个小太监突然起早贪黑的忙了起来,每次干完活几乎倒头就睡,再顾不上季听这边。
  等到把这几个人治得差不多了,隔了两日的晚上,季听换了宫女的衣裳,顶着月色偷偷出了凤栖宫。
  她一路低着头到了司礼监,还未进门便被人拦住了:“站住,什么人。”
  季听心里一片紧张,因为她也不能确定,如今司礼监是不是还都是申屠川自己的人。守卫见她不说话,顿时起了疑心,正要过来时,她身后突然传来李公公的声音:“发生什么事了?”
  季听心下一松,急忙扭头看向他,李公公顿了一下,朝守卫摆了摆手:“退下吧,这是我同乡,来给我送东西的。”
  “是。”守卫这才走开。
  李公公一言不发的带她进了司礼监,一拐过门便要朝她跪下:“给太后娘娘请安。”
  “不必多礼,”季听立刻扶住他的胳膊,“督主可在?”
  李公公犹豫的看她一眼:“在的,只是奴才觉得……现在的他应该不适合见您。”
  “他怎么了?”季听忙问,眼中的担忧不似作假。
  李公公见她还算有点良心,心下这才好受些,咳了一声道:“您亲自去看看便知道了……”
  话音未落,季听已经从他身侧过去,急匆匆往内院去了。李公公愣了一下,半晌幽幽叹了声气。
  季听一鼓作气走到申屠川门口后,突然就没有勇气了,小心的敲了一声门之后,更是生出了扭头就走的冲动。
  正当她纠结时,里面突然传来淡漠的声音:“进来。”
  季听顿了一下,还是推开了房门,谨慎的走了进去。
  “昨日让你办的事如何了?”一层纱幔后,申屠川坐在桌前的身影模糊不清。
  季听意识到他认错人了,一时间有些局促,再往前一步闻到酒味,心中更是不安。
  申屠川迟迟没有得到回应,渐渐的察觉到什么,在桌上有节奏的敲击的手指停了下来。季听慢吞吞的撩开纱幔走了进去,更加浓烈的酒味扑面而来,再看地上已经到处都是酒瓶,显然不是今天一天喝的。
  她和申屠川对视片刻,手指无措的抠着自己的袖子。
  “太后娘娘怎么会有空来我这里?”申屠川眼中满是嘲讽。
  季听静了片刻后低声询问:“你是因为我才这样吗?”
  “怎么,来嘲笑我了?”申屠川许是真的醉了,气质都比不得以前凛冽,他目光流转的看着手中酒杯,烛光下一张脸俊得惊人,“嘲笑我明明主动不要你了,却比谁都拿得起放不下,看到你与那厮混在一起,只想杀了他之后再杀了你。”
  他恨那些占有她的人,更恨她。凭什么她能在分开之后,就能毫无芥蒂的过得那么好,凭什么她能坦然接受一个与他有几分相像的人,他在她心里到底算什么,是曾经喜欢过的人,还是随时可以被替代的物品?
  季听静静的看着他,半晌低声道:“我跟他没有任何关系,我宫里那几个太监都是皇上送的,他不想你我再和好,所以便想出了这个主意,我也是怕他对你我太过警惕,便将人收下了,但我和他们是清白的,真的。”
  “又是为了我好,真是辛苦你了。”申屠川将酒一饮而尽,又重新开了一坛。
  “……你也不必冷嘲热讽,若是可以,我也想不恢复记忆,按你的要求什么都不想的陪你一辈子,可现在事实是我就是恢复了,我能怎么办?”季听终于忍不住生气了,抢过他的坛子喝了一口,扑通坐到了他对面,“你总要我纯粹,可我怎么知道什么叫纯粹,你明知道我有危险也不来救,那算纯粹吗?若你能做得到,我便也能做到。”
  申屠川的酒十分辛辣,从喉咙一路热到胃里,季听觉得自己都要被灼伤了:“申屠川,你就放弃吧,你根本不可能放下我,就像我也不能放下你一样,若你认定自己早已成为泥沼,那就把我埋进泥沼里,这样在屋里喝闷酒一点也不像你,你不是有前世的记忆吗?多学学啊,绳子链子下药,什么都可以,就是别这样晾着我,还要晾上一生一世。”
  季听说着,眼眶便渐渐红了起来,她知道这是酒精开始起作用了,再看申屠川绷着的脸,索性豁出去了:“皇上现在年纪小,给我送的都是太监,等他哪天长大了,说不定一孝顺,就直接给我送男人了,你难道还要坚持跟我分手、日后连质问的余地都没有?”
  “你还想要男人?”申屠川总算在她这句话后有了反应。
  季听仰起脸看着他:“我想要你……但你愿要我了不是吗?”
  申屠川垂下眼眸,一句话也不肯再说。
  季听却容不得他沉默下去,又往前逼近一步,死死盯着他的眼睛:“若你与我分开后能过得好,我是不会逼迫你的,可你看看你自己如今的模样,哪里有半点离了我也能活的样子,现在你必须做出选择,是要我,还是把我丢出去。”
  她的目光十分坚定,坚定到他冷着脸别开眼,一时间竟产生了逃避的想法。
  “接受这个你眼中不纯粹的我,或者坚定之前的选择,我只给你这一次机会,”屋里烧了地龙,季听看着他这幅样子,却还是冷得发抖,“若你依然选择照旧,那从今往后希望你能彻底放下,日后不管我找太监也好,找男人也好,都与你无关……”
  听到这句与你无关,送申屠川总算有了反应,可也仅是有‘点’而已。
  季听眼中流露出浓浓的失望,她盯着他看了许久,原本生出的勇气一点一点被时间消磨。许久之后,她冷静下来,哑着嗓子道:“好的,我知道了。”
  说完,她安的转身离开,转过身的瞬间泪腺爆发,眼泪簌簌的掉了下来。
  当她往外走时,突然感觉到袖子上传来一阵拉扯感,她顿了一下,不可置信的回过头去,看到了被申屠川捏在手里的,自己衣袖的一角。
  季听静了一瞬,鼻音总算暴露了:“你这是什么意思?要跟我继续在一起吗?”她问完便等着申屠川的回答,结果他半个字都不说,酒精让她的大脑晕乎乎的,人也不如之前理智,“这种小事都纠结,想来你也没那么喜欢我,算了,我们还是一刀两断吧,也省得皇上日后费心。”
  她说完便气鼓鼓的将袖子扯了回来,眼泪汪汪的朝门口走去,快出门时突然听到他说了一句话,她当即停了下来,绷着脸道:“我耳朵不好没听清楚,你再重新说一遍。”
  “别走……也别找别人,”申屠川声音沙哑,“我后悔了,留在我身边好不好?求你……”
  第160章
  季听静静的站在原处,眼泪无声无息的往下掉,眼神却十分冷静。说起来,这似乎是她第一次饮酒后这么清醒,清醒到哪怕眼泪不受控制,心下却清明一片。
  申屠川在说完那句话后,自以为的‘尊严’似乎突然不再是阻碍,他的指尖用力到发白,捏着她的衣角,像在拽着防止自己坠落深渊的救命稻草。
  迟迟等不来季听的回应,他突然心慌一瞬,从背后抱住了她纤细的腰,将脸轻轻贴在了她的后背上:“别走。”
  季听低下头,看着扣在自己腰间的,半晌将自己的轻轻覆盖上去,哑着嗓子道:“我不走。”
  申屠川的肩膀这才放松,将她抱得更紧:“你会爱我吗?会跟之前一样爱吗?”
  季听听到他还在纠结这件事,不由得轻轻叹了声气,转过身来坐在他的腿上,看着突然拉近的俊脸,沉默半晌后扬起唇角:“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有了记忆的我,只会更爱你,非常爱。”
  申屠川拭去她眼角的泪,捏着她的下颌吻了上去。
  这一次的吻和之前非常不同,即将发生什么,季听心里也隐隐有了感觉,她一时间紧张得脚都僵硬了。申屠川耐心引导,半晌察觉到她逐渐放松后,才低声问一句:“可以吗?”
  “……嗯。”季听脸上升起一丝绯红。
  申屠川目光沉沉,表情不见丝毫轻松:“你既然有记忆,便应该知道我与前几世不同,如今的我……已经不算是个男人。”
  哪怕他会刻意压低嗓音说话,哪怕他会练武增强体质、使外表看上去不那么阴柔,但是身体不会骗人,他没有胡须,面白如瓷,一看便知与正常男人不同。
  季听看着他突然低沉下来的面孔,心里无比心疼:“对不起,我来晚了。”她应该早一点到,在他没有进宫之前就救下他。
  申屠川沉默片刻,勉强扬起唇角:“我送你回去吧……”说完他便握住了季听的胳膊,想要扶她起来。
  季听知道他还是过不去心里那道坎,若今日自己走了,不知道他独自一人又要胡思乱想什么。
  “我不走。”她说完便抱住了他的脖子,死活都不肯走。
  她不安分的扭来扭去,申屠川的耳根渐渐红了,不由得斥道:“别乱动!”
  季听愣了一下,随后笑了起来:“也不是没有感觉呀,那不就行了。”说着话,她在他额上印下一吻,“你先前做兽人的时候我都没有嫌弃,又怎么会嫌弃好好的你呢,你不要总是想那么多。”
  “可是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季听看着他的眼睛,突然认真起来,“申屠川,我想要你。”
  申屠川眼神暗了下来:“再给你最后一次会,若你依然坚持,待会儿就算求我,我也不会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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