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安清玄出殡那日,洛京下了第一场雪,老天仿佛用泪为之送行,七十二位抬棺者们的手却被这眼泪冻得通红,若非受过训练,也深知使棺椁受颠婆的下场,他们保持着他们的专业,俨然有序地,在从未中断的哀歌中平稳行进。头绕白布,身着孝服的安明熙走在队伍最前头,凛冽的风扑面而来,打在他脸上,将他白皙的皮肤冻得通红,轻飘飘的雪落在身上,融化后又结成冰霜
果不其然,自陵墓归来的安明熙染了风寒,然次日,他却还是拖着病体,早早到达宣政殿,主持了安清玄驾崩之后的第一场早朝。
站在武官前端的花千宇看着他仍然通红的鼻尖与双耳,一阵心疼,方参与君主葬礼的文武百官们也心有余悸,纷纷请他保重身体。安明熙道了谢,也打住百官的关怀,直接进入正题,开始着手解决葬礼期间未能处理的政务。
待大小事务安排妥当,朝参的重点便放到了登基大典上。礼部尚书先给出了吉日,最快也是在半月后。安明熙还未应话,安明镜站了出来,下颌扬出傲然的弧度,他问:四皇弟是想借机取而代之吗?
百官闻之,皆与旁人相觑,像是要从同僚面上探出安明镜话语之意。
安明熙一拍扶手,起身,对众人道:就这样退朝吧,我与三皇兄还有要事详谈。此令一下,百官只得离开。
卫忠良望着花决明和花千墨离开的身影,心知他们对事态已有了解,才能留下花千宇从容离去。
最终,宣政殿中仅留下安明熙、安明镜、卫忠良和花千宇。
安明镜望着龙椅之上的安明熙,讽刺道:坐在不属于你的位置,舒坦吗?
安明熙不回答,反问:怎么,花将军和三皇兄已然结成同盟了是吗?
花千宇作了一揖,回道:既然卫尚书都留下了,宇又怎能对三殿下不管不顾。
安明镜伸手,摊平手掌,见状,花千宇向他走去,从袖中取出圣旨,交到安明镜手上。安明镜将圣旨紧握,说:答应你在葬礼结束后清算,是不想毁了父皇葬礼;没当着众臣之面宣读,是为兄对你最大尊重皇弟还想拖延到什么时候呢?等你顺利登基?
圣旨,一定是真的吗?安明熙靠着椅背,面露疲态,父皇已不在人世,又有谁能作证?大皇兄吗?可信吗?
哈,安明镜仰头一声轻笑,反悔了?或者说,从一开始,那就只是你的推词?
安明熙没有回应,只见花千宇把食指、大拇指搭成圈,放进口中,吹出长哨,很快,大门两边涌入卫兵,卫兵们接连拔剑,将大殿围得水泄不通,剑尖直指安明熙。
秦都涯踏入大门,穿过卫兵,行至花千宇身后。
将军。
花千宇看向他,点头。
挥之不去的违和感萦绕安明熙心间,莫名地让他的心跳加了速一切都在顺利进行,在被团团包围的状况下,无论卫忠良在殿外、宫外排布了多少卫兵,卫忠良都只能俯首,但太顺利了。
尚书觉得惊讶吗?花千宇笑问,殿外明明早有禁军埋伏,尚书为何得不到消息,甚至都涌入大殿了,你的人为何仍无动静?
看来这样的顺利来得不如安明熙以为的轻松花千宇的话让安明熙舒坦了些。
花将军把人都抓起来了是吗?卫忠良问着,但没表现出慌乱。
花千宇点头:以送葬人的身份入宫,却不仅没出席葬礼,还在陛下下葬后滞留宫中,卫尚书以为凭空多出来的人,换了身份便不会被发现吗?
宫外的,也让你们抓了。
花千宇点头,问:尚书还有后手吗?
有。
伴着卫忠良不轻不重的应答,禁军们的剑统统指向花千宇与安明镜,刹那间,花千宇迅速反应,转身拔出袖中匕首,将安明镜护在身后的同时挡开秦都涯的长剑。
秦都涯!花千宇瞪着秦都涯,燃起一腔怒火。
才当了多久的上将军,能赢多少人心?卫忠良一边说,一边踏上台阶,走向安明熙。
接下来请太子吩咐。
安明熙起身,咽下几欲爆裂的心脏,俯视处在剑海中的两人,沉声:圣旨,呈上来。
安明镜瞪视安明熙,花千宇仍背对着安明熙与秦都涯对峙。
找死吗?安明熙怒声,认清局面吧,难不成你想和你主子一齐葬身在此?
花千宇松手,匕首落在地上,安明镜也把圣旨交到了一位卫兵手中。
押下去,关进天牢。
第155章 155
手上、脚上都铐着链子的花千宇双肩被两名侍卫死死按着,却始终不愿降下膝盖,一身傲骨使他的身板挺得笔直。
花相与花尚书的性命,对你来说无所谓是吗?卫忠良笑问。
家人还关在牢狱之中,此话一出,花千宇的倔强有了缺口。
跪下!
一声令下,花千宇双膝重重磕于地板,膝盖向着的是坐在太师椅上的安明熙。
安明熙起身,在他面前蹲下,问:后悔吗?
花千宇低着头,抿唇不语。
安明熙挑起他的下巴,逼他与自己对视:若你当初老老实实听话,现在依然会是风光的大将军,而不是阶下囚。花千宇别开脸,似乎想甩开安明熙的手。
安明熙起身,对按着花千宇的侍卫们说道:下去。
这侍卫们看向卫忠良,卫忠良一脸担忧地道:殿下,虽有铁铐限制,但毕竟是习武之人
安明熙双足分跨花千宇的双腿两侧,右手抬着花千宇的下颚,强硬地逼其抬头。他俯视着花千宇,对卫忠良道:我也习武,尚书是觉得我连手脚无法施展的人都敌不过吗?面对卫忠良,他的语气柔和许多,但显然没有改变决定的意思。
卫忠良作揖:老臣绝非此意。
放心吧,他珍视之人皆在你我手上,必不敢轻举妄动。
殿下
卫尚书下去好好歇息吧,我也累了。他说着,手指摩挲花千宇的唇,其间隐喻卫忠良自然清楚,卫忠良也无异旁观,应了是,带着侍卫们退下,命他们守在大门。
一旁的阿九低着头,小声道:阿九会为殿下看好门,必不会让人窥探。话完,他后退离开。
大门合上,安明熙松手,在殿中各处走了走,确认没藏着人,这才回到花千宇面前。看花千宇仍然跪在地上,安明熙忙将他扶起,带向屏风之后,转身对他说道:抱歉。安明熙终于忍不住吸了下鼻子,避免掉了鼻涕。
看花千宇仍然抿着唇不言不语,安明熙以为自己过了火,于是再道:以后不会再让你下跪了,花相他们,我也会想办法
他的话还未说完,花千宇便吻了上去,在他唇上留下一吻后,他笑道:跪媳妇,为夫心甘情愿,只是方才明熙可爱的很,千宇费了很大的功夫才憋好没笑出来,但明熙却不了解我的心情呢,竟还逼着我将你欣赏。因为鼻塞,声音钝了许多,却还努力说着狠话的安明熙在花千宇看来可爱极了。
表演很拙劣吗?自以为进入角色的安明熙想到方才的一切在他人眼中可笑得紧,不由红了脸。
花千宇摇头,回道:很好,也很诱人,差点想咬上一口。
花千宇凑了上去,安明熙却往后退了两步。花千宇握着锁链不敢有大动作,深怕无意甩手,铁链就给安明熙来了个重击。
你倒是看得开,安明熙道,明明在宣政殿上是真生了气。 他本以为花千宇在生他的气。
自以为收服一员大将,谁料想起秦都涯,花千宇就一肚子火,毕竟这是他第一次清晰地尝到被背叛的滋味。
秦校尉?
是。
抱歉,安明熙再度道歉,本以为这是引蛇出洞的机会,没想却让他借此以谋反的罪名光明正大地对花氏下手安明镜他,大概会认为这是我故意设下的陷阱。他更怕花千宇误会,但现在看来,花千宇对他仍是信任。
花千宇摇头:我以为自己足够谨慎,不想禁军竟被叛贼渗透至此不,也许只是因为参加此次任务的人选皆由秦校尉挑选具体情况还需查验。花千宇恨得牙痒痒。
现在想来,卫忠良是故意牺牲兵力转移他们的注意力或者说,根本不需要牺牲,因为若禁军中占着大量的叛徒,被逮捕的那些士兵很可能会在不久后被释放,甚至融入禁军之中。
兴许,卫尚书已经借机将大皇兄困在陵墓中,我们还有机会吗?
嗯,花千宇笑着,明镜表兄放不下心,早早让元帅派人联络平成军,若到了后天仍没有我们的消息,那边会分出军队前来营救唯一的问题是,内有人质,卫忠良也有封城的可能,平城军进不来,碍于人质也无法强攻必须想办法把所有人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再与平成城军联络。
我能做什么?
花千宇还是摇头:明熙的一举一动必然收到瞩目,你只要把表演继续,剩下的树哥会想办法。
他没事?
嗯,还没被抓起来。他在京中不已花二公子身份行事,当日也抢在事发前带着嫂嫂和侄子们避难去了,这会应该在为救我们而着急。
没关系吗?
只能期待他了现在,我们花千宇握着锁链,抬手将安明熙套在臂弯间,对着他道:明熙既然说了那样的话,不做点什么吗?若是被怀疑就不好了。
毫不意外地,安明熙刷地一下红了脸,要知道,就算是在私底下,他也不曾那般挑逗过花千宇,何况在外人面前。
哎呀,但宇现在可是被链子困住了呢,手脚不便,能拜托熙哥哥自己把小千宇放进去吗?
会生气吧?花千宇心想,但逗弄安明熙也有十足的乐趣。
好。安明熙回应,甚至没花多少时间犹豫。
听到回答的那刻,花千宇的心跳霎时加了速,他心中认定安明熙不可能答应,会应好也只是没能理解他的意思,但侧了脸去看,却见安明熙的脸红到了脖子根。他将安明熙紧紧抱住,值了。他心念,却不由说出了声。
但是,安明熙补充,别再吻我了,会传染。安明熙掏出手帕,捂着掉鼻涕的鼻子,将鼻涕擦去,避免落在花千宇肩上。
花千宇吻了他的脸,用着最直接的话语表白:我永远爱你。
嗯。
花千宇足够了解安明熙,知道安明熙愿意按下羞耻心做这些,必然是因为内疚,或者是想要讨好他这样的可人儿,怎不让人怜惜?可他仍是经不住诱惑,一再跨越安明熙的底线,折腾得安明熙不仅浑身羞色,更是红了眼眶,最后忍无可忍给了花千宇一拳结束了花千宇的无耻行径,也堵住了花千宇一再说着下流话的嘴。
花千宇坐起,跪在安明熙面前,低头求原谅。
安明熙没回复,穿上寝衣,蒙上被子,往床上一躺,留一句:睡了。便对旁人不管不顾。
花千宇看着缩在角落的安明熙,伸手想抚摸安明熙的脑袋,受锁链拉扯他才注意到自己如今的模样,于是他只是钻进被窝,与安明熙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侧身放下锁链,对着安明熙的后脑勺道:以后再让我看见更多的你吧。
他闭上眼,又似自语一般喃喃:不过现在也死而无憾了。
夜很静,二人的呼吸声也轻的微弱。花千宇还未睡下,他回想着近来发生的一切,试图从记忆里提取出更多有用的情报。
他想,安明镜这些年没能发现私军的原因大概是卫忠良早就让多数兵士融进了禁军,甚至其他官军中竟然不怕有人归顺官军,卫忠良究竟是用了什么办法必然存在中心人物秘密联系着、管理着这群叛军,秦都涯就是其中一位中心人物。
秦都涯参军多久了?十年?二十年?很遗憾,他不曾询问。
混进禁军绝非易事,既然能做到这种地步,能靠官粮养活的话,还有冒险屯粮的必要吗?
苦思着无法入睡的花千宇耳边突然传来安明熙的声音:全部都给你看别死。
嗯?花千宇下意识回应,还没来得及理解安明熙话里含义。
安明熙忽然不说话了,安安静静地背对着花千宇,仿佛已然睡下,仿佛方才那话不过花千宇幻听。
花千宇扬起嘴角,说:觉得羞耻,又想把心意传达,对吧?花了很久考虑是否回应是吧?但时间拖得越久,回复越突兀,也就更难说出口你怎会这么可爱呢?他说着,伸了手去,却也只是弯曲了手指,顺了顺安明熙落在床上的长发。
昨日,在我被剑指着的时候,其实很怕吧?怕我死,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制止,连假装从容都做不到我知道的,我都知道,所以我才最喜欢你了。
花千宇坐了起来,背靠着立板,瞄了一眼安明熙,便移开了目光,接着道:我啊,其实想过,若你生而为女,你我之间便不会有阻隔,也许从初见到成婚根本用不了半载若你出生在寻常人家,我同样能轻易拥有你,听上去不错吧?但我了解自己,太容易得到的不会珍惜,若你阻碍了我的仕途,我大概会毫不犹豫地将你抛弃我就是这样的人啊,自私自利,永远只把自己放在优先考虑,只有在留有余地的情况下才会想着奉献为什么你会变得这么重要呢?
安明熙抓起枕头旁的手帕,擤了鼻子。
越是靠近你越是知道你的好,甚至替你不值为何要喜欢我这种人呢?为何要为我放弃梦寐以求的一切,为何要来找我呢?两年了,在见不到你的日子里,我一直想,一直想,越想越感到心疼。
在听到小皇子诞生的消息时,也许痛苦过,但我没觉得你不要我了,因为我知道的,知道你比任何人都要喜欢我我也已经变得不能没有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