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句话而已,可是北堂尊越这么一问却让北堂戎渡心中猛然生出一阵委屈来,将心头那原本微妙温柔的感觉顿时粉碎成泡影,北堂戎渡的睫毛轻轻一颤,他看着对方眼中的笑意,若非是他性子坚忍,只怕已经要厉声质问北堂尊越那天晚上的事情,一时北堂戎渡的眸底越发变得幽深,望向北堂尊越的目光也变得外表温柔,内里冰冷漠然,而面上却神色微融起来,一腔幽幽怒火强行被压得消失无踪,但是一想到北堂尊越身为帝王,可以没有任何束缚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便仍觉心中极不舒服,甚至想到北堂尊越必定不止是这么一次,说不定还有很多次和其他人亲近,只是自己不知道罢了,想到这里,心火越盛,心脏被嫉妒的毒虫噬得斑驳无已,一时忍不住别过脸去,只当若无其事一般,却笑道:“……我在想,要是你我能够一直这样开心便好了。”北堂尊越见他如此,心下一动,凑到他耳边低声一笑:“那有什么难的。”北堂戎渡此时已经完全恢复了冷静,眼中透出一丝平和,多年来的经历和沉淀的累积发挥了作用,骨子里的心防壁垒最终还是让北堂戎渡对任何人都有所保留,决不会尽数倾诉心事,包括北堂尊越……想到这里,心一颤,目光渐渐黯淡下去,生出一丝无比遗憾的情绪,只因他知道有些事情一旦发生就再也不能挽回,也没有必要再做徒劳的努力,唯有从根本上解决才是正经,思及至此,便微笑着看向北堂尊越,目光虽然温柔,可实质上却全无一丝情绪波动,淡淡笑道:“那你不要忘了自己说过的话,要永远待我好。”
北堂戎渡的语气在旁人听来并没有什么,可是在北堂尊越听来却是有些异于往常,他打量了一下北堂戎渡,只见对方目光平和,那一双凤目清冷幽深,似是有情,便摸了摸北堂戎渡的头顶,问道:“今日怎么好象有点闷闷不乐的。”北堂戎渡不露声色地笑道:“今天走得太久了,有点乏了……我已经很久没有走过这么长时间的路了。”北堂尊越哑然失笑,轻拍了他一下:“如今再不是从前的江湖中人,身子也娇贵起来了,是不是早忘了当年习武时候吃的苦?那时候你才多大的年纪,现在倒娇懒成这样。”北堂戎渡含笑搂住男人一条胳膊说道:“你怎么总拿我小时候来说事。”口中笑着,脸色却在北堂尊越看不到的地方缓缓沉寂下来。
洪景二年四月二十一,大吉,太子妃牧氏行册封嘉礼。
……妃牧氏昔承明命,作侧妃于东宫,门袭钟鼎,幽闲令德,训彰礼则,器识柔顺,可正位所司,虔恭中馈,以著协德之美,崇粢盛之礼,敦螽斯之义,是以利在永贞,宜升徽号,兹令典正位储闱,内驭东宫诸嫔,以兴宗室,外辅太子,以明法度,封皇太子妃,穆兹朝典。
……
一早天还未亮,牧倾萍便已起身,静静坐在梳妆台前,神色平静,为她依照礼制梳妆的乃是北堂戎渡宫中的女官翠屏,一时花费了大量时间才终于着意修饰完毕,换上繁复无比的礼服,待到梳妆更衣妥当,牧倾萍便在宫人的簇拥下乘翟凤车前往太庙行册封正礼,之后典礼完毕,又前往皇宫参拜帝王,叩谢圣恩,由于此次册封并非皇帝为太子指配元室妇,乃是侧妃被扶上位,因此不是太过繁琐,但一番流程下来也已极为耗时耗力,直到下午才全部结束。
册封典礼既罢,牧倾萍乘车与北堂戎渡一同返回城东,此时琼华宫之内早已装饰一新,大殿中丝竹管弦之声悠悠而起,满是喜庆之意,几乎令人有些眩晕,东宫之中有品级的女眷早已悉数到齐,按位就座,个个盛装丽容,一时宴会开始,都纷纷向牧倾萍道贺,无论究竟心底在想些什么,面上却全都是笑靥如花,喜气洋洋,牧倾萍坐在北堂戎渡身旁,姿态庄正合宜,微微带着笑,然而眼见着面前的一片歌舞升平、花团锦簇之景,一颗心却早已经游离了。
册封典礼过后,春天的韵味越发浓烈了,天气愈暖,大街上只见行人往来,一派繁华之态。
忽地,只听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眨马飞驰而过,行人纷纷避让,不过这倒也没有引起多少注意,毕竟本朝以武定天下,尚武之风颇盛,尤其是京中,民风十分剽悍。
几名骑兵策马直奔城东,沿着专用的跑马之地飞快地奔驰,来到东宫前,为首之人将手中的令牌一晃,守门的兵丁便立刻放了行,顿时此人飞身下马,独自一人直向着里面快步而去。
谷刑一路前往北堂戎渡平时的办公之处,在外面经由太监传报之后,这才踏入里面禀事,此时天气温暖,室中明亮,北堂戎渡身穿宽袖长衣,头戴玉冠,旁边牧倾萍抱着北堂佳期坐着,手边放有一个食盒,想来是亲自送点心给北堂戎渡,三人正面带微笑地说话,北堂戎渡玉面丹唇,黑发如瀑,看起来就好象一位贵公子,唯有眉目间的威仪才显露出他的储君身份。
谷刑进到里面,见牧倾萍一身华贵宫装,明眸乌髻,正坐在座间抱着北堂佳期,立刻便微微垂眼,不去细看,只拜倒道:“属下见过太子殿下,见过娘娘、郡主。”北堂戎渡一抬手:“……起来罢。”话音方落,牧倾萍已站起身来,道:“……既是有正事,我便带佳期下去了。”
北堂戎渡微微颔首,示意她带孩子退下,又一面说道:“孤今天正打算再和知白商量一下有关给孩子们请先生的事情,中午去你那边用膳。”牧倾萍眼中几不可觉地一闪,却道:“昨日你说已经和冗南侯商议了此事,怎么今天还……”北堂戎渡笑道:“哪有那么容易就定下来了,在这件事上可不能随便,知白倒是老成,这件事就交给他了。”牧倾萍微微一笑,再不说什么,领了北堂佳期告退,待到妻女离去,北堂戎渡面上的微笑表情便渐渐转为了平淡,目光幽深,道:“事情已经办妥了?”谷刑垂手道:“是。”顿了一顿,又仔细地将事情一一说个明白,一时听完禀报,北堂戎渡便让对方退下,接着唤来了当值太监,道:“去请冗南侯过来。” 太监领命而去,半晌,殷知白到了,北堂戎渡让人给他看了座,两人便商议起来。
却说牧倾萍出来之后,便将北堂佳期送回宋妃那里,自己回到琼华宫,动笔迅速写了一封短笺,一时又唤心腹侍女上前,自荷包里摸出一枚玉牌,一并交给对方,又低声吩咐了几句,侍女接过两样东西收好,随即领命而去。
未几,殷知白离开东宫,返回冗南侯府,待进到内室,妻子迎上来替他更衣,一面道:“太子殿下今日请侯爷过去,莫非还是给皇孙跟郡主请先生的事情么?”殷知白随口道:“……自然,皇孙也不算太小了,是启蒙的时候了,以后等二皇孙略大些,应该都是要在一起学习的。”
殷夫人也是大族出身,知道这件事的重要性,即便是普通人家都重视孩子的启蒙,何况皇家?皇子皇孙出身高贵,老师在教育的过程中不仅仅是教孩子读书识字,同时也起到一个引导的作用,因此择师就是一个比较重要的问题了,于是便笑道:“既是教导皇孙之师,那人品学识自然是顶顶要紧的,日后才有望成材。”殷知白点了点头,看了一眼妻子,没说话,殷夫人又轻声道:“……太子爷既然与侯爷商量此事,想必,是将择师之事交托给了侯爷罢?”
殷知白听了这话,目光微微一跳,口中道:“不错。”殷夫人语气依依,轻缓道:“这是大事,皇孙总需人品学术都出众的人来教导才是……妾身族中倒是有一位族叔,学问不凡……”
话还没说完,殷知白脸上的肌肉已经抽搐了一下,似笑非笑地道:“这不该是你说的话。作为皇孙之师,往往会影响到皇孙,若是教导的皇孙日后……此人也因此甚至将来会成为太子之师、帝王之师,如此,这个人选岂是随意定的?多少眼睛都盯在这上面,我还不想做那举贤不避亲之事,这里面没有你们妇道人家的事情。”
殷夫人听了,脸色微变,只得低低道了一声‘是’,正在此时,外面忽有下人道:“侯爷,有人托门房送了一物进来,说是侯爷见了此物,自然就会见他。”殷知白听了,微微皱了一下眉,令那下人进来,取了那物件一看,却是一只通体雪白的玉扳指,做工极为精美,上面雕刻着竹林图案,殷知白乍见此物,顿时脸色一变,立时将扳指收进袖内,道:“请那人来书房见我。”
须臾,那人带到,只见此人面目普通,穿一身青色长衫,毫无引人注意之处,殷知白将其他人统统挥退,自己随即将书房的门关上,这才转身看向那青衣人,眼神复杂,道:“韩烟……”
三百五. 为情所困
须臾,那人带到,只见此人面目普通,穿一身青色长衫,毫无引人注意之处,殷知白将其他人统统挥退,自己随即将书房的门关上,这才转身看向那青衣人,眼神复杂,道:“韩烟……”话音方落,对方已轻叹道:“知白,今日我来府上找你,确实是冒昧了,但是又不能不来……”
那声音十分熟悉,明澈而温和,如同玉珠一粒一粒地掉进冰盘里,与那张平凡无奇的面孔极不相配,殷知白静静站在门边,眼神复杂难言,两道剑眉情不自禁地微微蹙起,此时与面前这青衣淡容的人相对,不知怎么,他只觉得对方的声音虽然一如既往,可语气比起从前之际却仿佛隐隐多了几许苍凉一般,如同存留着无限心事,殷知白细细看去,然而看见的只是一张平庸的假面孔,原本秀雅如仙的容颜已经被遮在了下面,而青年眉宇之间亦是带着些许落寞之色,殷知白见状,不由得心头一颤,往日他与对方也是时常会见面的,这人无论是在何时何地都是一副从容之态,纵然是相识这么多年以来,自己也从来不曾见过对方这般落寞寂寥的模样……一时间殷知白心中百转千回,有心想说些什么,也终究压不下心头那份关切,可转念一想到对方如今的身份,也只能按捺住自己,轻轻地‘嗯’了一声,淡淡说道: “你……”
殷知白一字出口,顿了顿,已恢复了常态,既而望一眼青衣人,索性道:“韩烟,你来做什么?如今你这身份……莫非就不怕我亲自出手将你擒下,交给朝廷?”沈韩烟闻言,忽然低低轻笑出声,然而那声音里却流露出一丝涩然,他从容地迈步走上前来,站在殷知白面前,一时负手立着,淡淡苦笑了一下,叹道:“……你不会。”殷知白微微冷笑:“不会?”他眼神复杂,似乎有些负气地看着沈韩烟,脸色阴沉沉地极不好看,直截了当地道:“我为什么不会?”他的语气仿佛有些冲动,又有些激愤和伤怀的意思,道:“……你做了什么,莫非自己不清楚?……好,很好,这些年来你把所有人都当成了傻子,蒙在鼓里!”沈韩烟听了,却是苦涩地笑了起来,既而止住沉重的笑声,叹道:“不错,我骗了所有人……”他神色之间有些失落,静一静心神,黯然道:“我又何尝想如此行事,只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殷知白似乎怔怔着,一双眼睛闪过恍惚之色,随即不由得神色一凛,冷然道:“你不必与我说这些,你只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知道你对北堂并非虚情假意,你对他是当真有情的,既然如此,哪怕你当初一开始是进入无遮堡做内应,可是后来你身居高位,身份尊荣仅次于皇上和北堂两人,莫非你还分不出究竟应该怎么做不成?但凡是有脑子的人,就应该当机立断,与那叛党北堂陨撇清关系,你却怎么会这样糊涂!”殷知白说着,仿佛恨铁不成钢一般,神色虽然还尽量维持着平静,但是紧拧的眉头已经完全泄露了心中的愤意,他犹豫了片刻,神色微变,又继续冷冷道:“……你向来心思敏捷,是极聪明的一个人,你明明可以猜到的,当初你只需将此事对北堂和盘托出,以他平时对你的情谊,你只要对他说出此事,他必定不会去追究,你还会仍旧平平安安地做你的少君,可如今,你却把自己弄到这种地步!”
说到此处,殷知白已经有些声色俱厉,显然对沈韩烟的行为极不认同,他如今久居高位,贵为冗南侯,乃是朝中重臣,太子臂膀,自然有一种上位者的气度威仪,一旦震怒,寻常人等很容易便会受他所慑,但此时沈韩烟却是神色淡淡的,好象完全没有受到对方的影响,也没有看到男子眼中的怒火,只一双眸子澄透如水,没有丝毫波澜,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轻轻摇头,黯然低息道:“没有什么,都是我自己作孽……仅此而已。”殷知白神色冷冽,语气苍凉道:“……好!你到现在也不肯对我说一句实话,是不是?”沈韩烟心中歉然,沉默片刻,既而轻轻一叹,有些艰难地苦笑道:“也罢,你我相交多年,到了这个时候,我又何必瞒你……知白,这世上有些事情并不是想做就做,想不做就不做的,往往由不得自己……”青年平凡无奇的面孔上露出苦涩模样,原本落寞的神色渐渐沉静下来,眉宇之间的那一抹悲凉之色愈浓,道:“我也知道若是我提前将此事说出来,那么北堂必定不会怪我,可是,我没有选择。”
沈韩烟说着,咬一咬唇,干脆便将自己的身世娓娓道出,殷知白听了,一时间神情大震,久久说不出话来,他的目光定定落在青年的脸上,有些发怔,又有些恍惚,半晌,才颓然说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怪不得……”沈韩烟难受不已,一时凄楚而笑,负手依依而立,低声说道:“所以我方才说了,有些事情,并不是我想不做就可以不去做的,没有那么简单。”
殷知白听到此处,不禁叹息一声,一时间无言可说,只眼神复杂地看着沈韩烟,凝视着对方普通之极的面孔,沈韩烟说完这番话,心中微痛,好似有什么东西蛰得难受,眼中微微发涩,但神色却渐渐平和下来,他有些嘶哑地低声道:“是我自作自受,如今……他是不会再原谅我了。”一时青年的眼神凄然而悲凉,就那么怔怔地盯着地面,面上带着某种破碎的东西,他的声音如同梦呓也似,低低的叹息就好象是萦绕在殷知白的耳边一般:“是我负了他。”
这五个字说得十分平静,然而却在瞬间就凌厉无比地揭开了伤口,露出血肉模糊的内里,殷知白听见沈韩烟说出这番话,心中顿时一颤,他看着沈韩烟,虽然从表面上已经看不出对方明显的情绪变化了,但却仍然可以察觉到青年眸子深处的悲凉之意,一时不知道为什么心口微微作痛,竟忍不住劝慰道:“韩烟,事到如今,你也不必如此,毕竟……”沈韩烟似乎知道他想说什么,唇边泛出一缕轻笑,仿佛是恢复了昔日里的雍容平定,但若是仔细看去的话,就会发现即便是这样浅淡近无的微笑,也似乎是勉强挤出来的一般。沈韩烟勉强微笑,一时冷寂了眼神,低低温声道:“不说这些了……知白,我今天来,是有一件事情想要求你。”
殷知白目色沉沉,道:“你说。”沈韩烟淡淡一笑,笑容里有着几分不可捉摸的幽色,道:“佳期和润攸要寻先生来启蒙了,是么?”他声音里似乎微微失了往日的语调,变得有些奇怪,殷知白怔了一下,道:“不错。”沈韩烟凝望着殷知白,秋水般的双目中闪过一缕奇异的光芒:“……那么,似乎北堂将此事交付给你,让你举荐人选?”殷知白下意识地微微点头:“此事的确是交给我去办……”他刚说到这里,忽然间一下子停住了话,双眼紧紧盯着面前素衣乌发的青年,似乎是已经猜到了什么,一时间心下惊骇无已,艰涩道:“韩烟,你是想……”
话音未落,只见沈韩烟突然矮身拜倒,殷知白心中‘咯噔’一下,心跳清晰突兀得几乎可以响在耳边,与此同时,就听沈韩烟道:“知白,如今只求你可以帮我……我要做这个先生,我一定要去东宫见佳期,这样就可以时常与她相处,教她读书成人……知白,你帮我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