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爬不到高位,满朝文武,真正清清白白、一干二净的能有几个?他不在乎大臣有没有污点,只要没有什么大的瑕疵,有真才实学,踏踏实实办实事,能够为他所用就行。
君子用其贤,小人用其才。
他道:“我不能向你承诺什么,我只是凡人,也有七情六欲,或许我将来也会忌惮猜忌于你,我不知道自己将来的举措能不能改善朝中的困局……”
“不过有一条我可以向你保证。”
罗云瑾撩起眼皮,直视朱瑄。
朱瑄看着他,道:“我会尽己所能任用贤能、远离奸邪,我生于忧患,一定慎而又慎……以后或许还会出现像薛侍郎那样蒙冤的忠臣,我不可能面面俱到,只能尽量保全。”
“罗云瑾,你救不了你的祖父,救不了过去的自己,不过你可以救下其他人。”
“孤没有改天换地的雄心壮志,亦没有那样的能力,但是孤会尽己所能,让世间少一些像你祖父那样含冤而死的清官,少一些无辜被牵连的薛季和。”
罗云瑾手指轻轻颤动了几下,沉默了很久。
朱瑄没有催促他做出决定,放下茶盏,站起身:“你我这样的人,即使历尽磨难也不会轻易认输。”
言罢,转身离去,锦袍袍角划过金砖地,背影清瘦。
罗云瑾拿起那份名单。
原来朱瑄说的放他走,并不是逼他离开京师,而是真正放他自由。
……
宫中发生这么多事,整个北直隶都传遍了。
金兰待在内殿之中“养伤”,虽然足不出户,不过每天都能从小满那里听说朝堂和后宫发生了什么。
嘉平帝再次和朝臣赌气,整日待在后殿和道士张芝设坛做法,后来嫌宫中不清净,干脆直接搬去西苑离宫。
周太后外风入体,不能行走,几次派宫人去西苑传召嘉平帝。嘉平帝去了一次仁寿宫,没敢进屋,站在侧间里,隔着一道帘子向母亲请安,被周太后骂了个狗血淋头。之后仁寿宫再传召,嘉平帝推病不去,命薛娘娘、李选侍和其他宫眷住在仁寿宫侍奉汤药,代他孝顺母亲。
王女医说金兰的腿上还没养好,不宜挪动,她不必去仁寿宫挨骂,过得十分清闲。
周家公子再次被抓,举世瞩目,南直隶传回消息说钱兴已经病死,刑部这次不敢包庇周家公子,三司会审,最后判了流放。
审理结果公布的那天,京师百姓奔走相告,欢欣鼓舞,据说还有放炮竹的。
天气转凉,阶前庭间落英缤纷,花障上缠绕的藤蔓也渐渐泛黄,平添几分萧瑟之意,宫人纷纷换上罗衣。
金兰悄悄出了一趟宫,去药王庙祭拜淑妃。
哭谏事件看似很顺利地解决了,其实影响非常深远,朝堂之上暗流汹涌。朱瑄这些天非常忙,早出晚归不说,有时候用膳的时候还会被请出去和东宫属臣议事,昨晚她等到半夜他才回来,怕打扰到他,她假装睡熟了,等他谁着以后摸了摸他的额头,他身上有些发热。
金兰给淑妃烧了几炷香,找大和尚讨了平安符和温补的方子,回宫以后,把平安符塞在朱瑄的枕头底下。
宫人来报,昭德宫的宫女下午过来探望金兰,让杜岩打发走了。
金兰没在意,洗漱之后换了衣裳,散着头发,靠坐在窗前看书。
帘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杜岩一溜小跑,奔进内殿,先告罪,然后道:“殿下,郑娘娘来了!扫墨去外面拦着了,郑娘娘非要进来!”
金兰怔了怔,郑贵妃居然来了东宫?
她立刻放下书,挪到里间床上躺着,宫女帮她包扎了腿,刚刚盖好锦被,头戴金丝髻、装束华贵的郑贵妃在宫人的簇拥中转过屏风,走了进来。
宫女内官拦在槅扇前,笑盈盈地道:“娘娘请坐。”
郑贵妃嗤笑一声:“怕什么?本宫又不会吃了太子妃!”
金兰朝杜岩几人点点头,杜岩和小满对视一眼,交换了一个眼神,卷起珠帘。
郑贵妃示意自己的宫人留在外面,只带着桃仁踏进内室,走到拔步床边,细长眼眸环顾一圈,慢慢抬起手。
桃仁站在她身侧,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坐下。
金兰靠坐在床栏上,肩上披了件氅衣,长发松松挽着,珍珠发带垂在肩头,粉面桃腮,肤如凝脂,一双乌黑明媚的眸子,不笑时眼中也有笑影,温柔可亲。
瞧这英姿勃勃的模样,一看就知道根本没病!
郑贵妃坐在床边,打量金兰几眼,视线落到金兰那条特意包扎的腿上,翻了个白眼:“装得还挺像。”
太子妃刚刚“告病”,不久之后宫里宫外就发生了这么多事情,还真是凑巧。皇太子倒是会疼人,知道提前布置,让太子妃远离纷争。
金兰笑而不语:“娘娘打发人过来问一两声就行了,不必亲自来探望。”
郑贵妃冷淡地道:“本宫不是来探望你的。”
金兰笑了笑,客客气气,冷淡而疏远:“娘娘有什么话说,派人传话就可以。”
郑贵妃一口气梗在喉咙里,忍了忍,道:“本宫今天来……是为了宝哥。”
金兰不说话。
郑贵妃停了下来,坐在床前,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桃仁轻轻咳嗽了一声。
郑贵妃回过神,收起惆怅之色,抬起下巴,恢复平时一贯的倨傲神情,道:“宝哥和你有缘,我养他这么多年,难得看他这么喜欢谁……”
不等她说完,金兰道:“宝哥是娘娘的爱犬,我就不夺人所爱了。”
郑贵妃顿了一下,面露失望之色,随即自嘲地一笑。
她在想什么呢?太子妃虽然仁善宽和,愿意舍命去救宝哥,也愿意不计前嫌救她,但是终究厌恶昭德宫,不愿和昭德宫亲近,每次在宫宴上看到她,太子妃能躲就躲,能避就避,不会主动和她攀谈。太子妃从来就没有喜欢过昭德宫。
郑贵妃抬起脸:“太子妃心善,以后宝哥要是流落到你跟前,你一定不会见死不救,宝哥毕竟是你救的。它只是个畜生,什么都不懂,太子妃不需要费心养着他,能赏他碗饭吃、不叫他被人捉去炖了就行。”
金兰想了想,面色不改,点点头,平静地道:“我可以答应贵妃。”
郑贵妃眯了眯眼睛,唇角勾起。
太子妃比她想象中的要聪明,也比她想象中的要冷静理智,她嘱咐太子妃照顾自己的爱犬,太子妃神色如常,一点都不诧异,也是个心性沉稳的。
郑贵妃伸手抚平襕裙皱褶,问:“太子妃想不想知道,为什么本宫年长于皇上,却能始终荣宠不衰?”
金兰没说话。
郑贵妃自顾自地接着道:“因为本宫和皇上曾经相依为命,皇上依赖本宫,这是其一。本宫了解皇上,知道他的性情和喜好,善于逢迎皇上,皇上喜好游猎,每次他出游时,本宫必会戎装同行,这是其二。”
“其三,本宫知道想在宫中立足,还必须有自己的耳目,必须培植自己的人手。钱兴狡诈贪婪,元辅郑茂奸猾,他们利用本宫讨好嘉平帝,借着本宫的名头迅速升迁,本宫又何尝不是在利用他们?内廷有钱兴,外朝有郑茂,京中一旦有风吹草动,本宫都会第一个知道。”
郑贵妃想起旧事,得意地轻笑几声,“当年吴皇后年轻骄纵,以为她是皇后就能为所欲为,殊不知她早已经得罪了不少人,本宫怂恿皇上废后,宫中内官没有一个提前给她报信,她孤立无援,怎么可能斗得过本宫?”
光有皇帝的宠爱根本不足以在宫中站稳脚跟,郑贵妃是宫女出身,见识虽浅,却懂得要怎么做才能稳固自己的地位。
她不仅要牢牢掌控后宫,还必须在前朝培植自己的亲信,虽然郑茂不堪大用,但至少和她利益相关,不会和她对着干。
郑贵妃看一眼金兰,不无讥讽地道:“太子妃比本宫幸运多了,你是皇太子妃,名正言顺,深得人心,治下宽和,不必费心就能笼络宫人。”
她费尽心机才控制内廷,金兰根本不必发愁这一点。
郑贵妃冷笑了几声,掩下嫉妒和不甘,道:“还有一点……本宫审时度势,识时务,皇上喜欢美人,本宫就帮他物色美人。”
她这次停顿了更久的时间,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敛去。
片刻后,她站起身,裙琚扫过床沿,背对着金兰,缓缓地道,“本宫观皇太子对你倒是真情实意……我生平没见过这样的男人……太子若能一直如此,那太子妃当真是有福分,假如太子将来变了心,太子妃也不必太在意,本宫能做到的,太子妃也能做到,而且会比本宫做得更好。”
言罢,她轻哼一声,下巴抬得高高的,搭着桃仁的手,慢慢走了出去。
第165章 誓言
第二天,昭德宫就把狮子犬送了过来,小满领着照顾狮子犬的宫女桃仁给金兰磕头。
金兰没有养猫养狗的爱好,之前朱瑄怕她烦闷,特意让杜岩寻来几只会唱小曲的白鹦鹉给她解闷,她送给其他宫嫔了,东宫廊下的鎏金鸟笼一并撤了去。
小满知道金兰不会把狮子犬养在内殿,和掌事太监商量以后,将桃仁拨去偏殿看屋子,那边宽敞,临着一座遍植海棠的园子,狮子犬白天可以尽情在园子里撒欢,也不会吓着怕狗的宫人。
狮子犬到了新的地方,倒是一点都不怕人,摇着蓬松的大尾巴大摇大摆晃了一圈之后,不知道在哪里寻了一个狗洞,钻出园子,径自奔进内殿。
宫女内侍们放下手里忙的事,一起捉狗,狮子犬左突右避,灵巧地躲开众人。
宫人跟在狮子犬后面,叫的叫,骂的骂,笑的笑,人仰马翻,乱成一团。
狮子犬扭着圆润的狗屁|股,找到内殿,钻进幔帐,满屋子乱窜。
宫人束手无策,扫墨也不得不前去捉狗。
朱瑄回来的时候,狮子犬迈着小短腿从包围圈中溜了出去,正好窜到他脚下,抬起头,对着他旺旺吠叫几声,试图咬他常服袍的袍角。
宫人吓得噤若寒蝉,飞快上前,抱走狮子犬。
金兰笑着迎上前,朱瑄目光落在她脸上,她双眉弯弯,双颊晕红,笑得很开心。
他拂起她鬓边散乱的发丝,问:“哪里来的狗?”
金兰和他说了郑贵妃来过的事。
朱瑄沉默了一会儿,先问跟在后面的扫墨:“检查过了?”
扫墨躬身道:“千岁爷放心,小的看过了,也叫猫儿房的管事太监看了。”
朱瑄双眉略皱,问:“养狗的宫女呢?”
扫墨早就料到朱瑄会问得很仔细,回答说:“她领了看屋子的差事,没事不能到近前伺候。”
朱瑄脚步一顿,看一眼趴在宫人怀里的狮子犬,拉着金兰进殿:“喜欢这只狮子犬?喜欢的话,就养着罢。”
金兰摇摇头,她只是觉得平时沉稳的扫墨气急败坏、趴在长廊里捉狗的样子有点好玩。
内殿早已经收拾干净了,狮子犬咬坏和挠坏的帐幔、熏笼换了新的,香炉里也换了平时不怎么用的去除秽气的云梅花脑香,香气浓郁。
金兰倒了一盅参茶给朱瑄。
朱瑄喝了两口,抬头看她,说:“真喜欢的话就养着,狗是狗,人是人,我不在意。”
他还不至于因为厌恶郑贵妃而迁怒到一只狗身上。
金兰笑了笑,坐到朱瑄腿上,搂住他的脖子:“我连鹦鹉都不想养,何况是只活蹦乱跳、到处乱窜的狮子犬?而且真养了狗,你就不怕我光顾着它,不理会你?”
狮子犬毕竟是郑贵妃的爱犬,金兰想养狗的话可以去猫儿房随便挑一只。
她养着狮子犬是一回事,每天让狮子犬在眼前乱窜是另一回事,她不想让朱瑄勾起什么不美好的回忆。郑贵妃对她不算坏,那是因为郑贵妃忌惮朱瑄,她是朱瑄的妻子,虽然不会和郑贵妃敌对,但也不可能成为朋友。
朱瑄揽着金兰的腰,唇角微微翘起,低头亲她:“我怕,圆圆只能想着我。”
金兰轻笑,凑上去吻他。
折腾了一番睡下,宫人挪走灯烛,帐前一片昏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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