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生就快快活活的说:“朱先生叫我去换了车,呶,在那儿呢,如今咱家的车也是三轮的了。”
“那你日后拉人就不那么费腿脚啦。”容真真也很为他高兴,可在她说完这一句后,似乎看到阿生脸上划过一丝忧虑,再一看,那又好像是她的错觉。
阿生确实是忧虑的,一个车夫,不靠自己的腿脚,又怎么能叫车夫呢?从前他还自豪于自己跑得比别人快,可三个轮子,谁不会骑三个轮子的车,谁骑这样的车不快呢?
再一个,他发觉常来往的一些富贵之家已经开上了小汽车,专门请了会开车的司机,不知道主人家什么时候买汽车呢?他可不会开那铁匣子呵。
阿生的忧虑,其实是许多人的忧虑,这个时代,既动荡不安,又被迫着飞快前行,如果跟不上它的速度,就会被远远落下。
他已经算是很走运的了,在唐先生家——这个小小的世外桃源里做事,因为主人家的宽厚,给予几个佣人难得的安宁与庇护,那些在人间地狱里挣扎着的人,甚至不知道下一秒能不能活下去,还哪有心思忧愁这些呢?
容真真和秦慕骑车前行,他们不约而同的问道:“你今天过得怎么样,一切还顺利吗?”
容真真抿着嘴笑了,她说:“你先说吧。”
秦慕道:“都还好。”
他向容真真详细说起自己工作上的事,“你是知道的,咱们国内关于物理化学的资料不多,甚至还多有错漏,只能参考国外一些相关的书籍和论文,但国外的那些资料也不一定是对的,有些地方说法也很矛盾……”
容真真很好奇,“你还要分辨对错吗?”
秦慕笑了,他解释道:“当然不是,这是专业人士的活儿,我学的是语言,只需要翻译就行了,虽然一些专业词汇比较多,比较复杂,可我以前为了赚钱糊口,也接过这类活儿,翻译起来倒不是太难,你呢?你的稿子已经改了好几遍了,过了没有?”
“过了,老师说已经可以交稿了,我打算明天就寄过去。”容真真有些开心,但她想到自己写的东西,很快又变得黯然。
“你怎么了?”秦慕立马察觉出她的情绪。
容真真叹息一声,“我想到周秀和娇杏,她们离开了这个世界,我只能写一篇小说来纪念她们,可她们却不会知道了。”
她们看不到坏的,也见不到好的,她们感受不到悲伤,也体会不到喜悦。
“人死了,就只会短暂的活在活人的记忆里,但高兴的时候,我们想不到她们,悲伤的时候,也想不到她们。”死亡是多么残酷的一件事啊。
秦慕停车,容真真见他停下,也跟着停下了。
“怎么了?”
秦慕伸手抱住她,温言安慰道:“别伤心,她们在你笔下的文字里永世长存。”
良久,他的怀抱里传来闷闷的一声“嗯”。
秦慕松开了她,“你现在感觉好点了吗?”
容真真点点头,“谢谢你。”
“这是我该做的。”
他们又骑车上路了,夕阳挥洒着最后的余晖,微风裹挟着暖乎乎的气息,也裹挟着一些誓言和承诺。
“我们的路途还很长很长,它一定不会永远都是平顺的。”
“嗯。”
“但只要有一口气在,再坎坷的路,都要咬着牙挺过去。”
“嗯。”
“我绝不会放弃的,你也不会,对吗?”
“嗯。”
风一直吹啊吹啊,将这些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话,往天上吹去,一直吹到太阳底下去。
两个人骑着车,一直骑啊骑啊,往最远的地方行去,一直行到大路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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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数日后,容真真得到了两个好消息——成绩出来了,她和秦慕都上了榜,以及《相夫教子》已出版,销量不好也不坏,有骂名也有赞誉。
卓编辑寄了几本样书给她,她将书给了秦慕一本,寄回家里一本,还寄了一本给梅双。
梅双已经在燕京找到工作,因工作忙碌,她们联系不多,但也偶有书信。
收到书,梅双又很兴奋的回了一封感谢信,与此同时,《胡同深深》也在觉报上开始连载。
容真真在燕京大学边读书边写作,度过了整整四年时光。
四年后。
容真真和秦慕从燕京大学毕业,拿到了留校任教资格,因为正逢暑期,学生们都不上课,所以他们打算趁着这个时间把婚订了。
这几年间,潘二娘已经把饭店从平京开到了燕京,平京有两家分店,燕京有一家。
平京的店交给了虎子和小毛儿打理,妞子也在平京仁和医院上班,她现在是医生,工作忙,但若遇到什么事,也能出出主意。
潘二娘却在两年前就来燕京开了店,此后便在燕京平京两地往来,她放心不下这头,又放心不下那头,明知孩子们都比她有本事,可做母亲的,却永远也不会停止担忧。
因为要订婚,所以妞子、小玉、小毛儿都要到燕京来,他们还邀请了其他人,容真真这边除了家人外,还有唐先生、朱先生等人,秦慕请了左先生作为他的长辈,又请了一些交好的朋友。
订婚前夕,妞子送了容真真一整套首饰,从头到脚都有,容真真都惊了,“你哪来这么多钱?”
妞子把礼盒塞给她,“给你你就收着,当医生会缺这点钱?”
容真真欲言又止,妞子明白她想说什么,她嗤笑一声,“放心,不是什么不义之财。你想想看,我那医院,是穷人去得起的地方么?来往几乎都是富贵人物,人家要靠我救命呢,我便是什么也不收,院里的奖金也多得很。”
容真真松了口气,她又道:“我就订个婚,也没必要送这么贵重的,你自己身边也要存些钱。”
妞子满不在乎道:“留着做什么,这点钱我还是花得起的。”
容真真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止不住忧心,“你比我大,如今我都要订婚了,你难道真的不找对象么?”
妞子一愣,她眼里浮现出一丝焦躁烦闷,最终苦笑道:“唉,我是不能结婚的,福姐儿,我是不能结婚的。”
“为什么?”
妞子显出几分痛苦和怨恨,“有些事,我虽然不说,但我想你是明白的,我有那样一个爹,我手里沾了血,洗不干净的。”
“可这难道能怪你么?”容真真反问道,她看着妞子这副模样,心里发疼。
妞子道:“这不是怪不怪的问题,而是我现在已经没办法去相信除了我弟弟以外的任何一个男子,我会审视他们,防备他们,假使我结了婚,我会时刻用警惕的目光看着我的丈夫,我不能接受有人睡在我的床上,我害怕。”
“我心中有一头释放过的猛兽,我用铁笼子将它牢牢关住,可它曾出来过,就再不肯安安稳稳的呆着,恐惧是一把打开笼子的钥匙,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将它放出来。”
永不停歇的猜疑,躁动不安的猛兽,妞子对自己有自知之明,她绝不会迈入婚姻,去伤害别人,也伤害自己。
她的爹,酒鬼张,是个混蛋,他不配活着,可作为他的女儿,妞子对自己的生父下了手,就永远也逃离不了那一晚的梦魇。
曾经伤过小毛儿腿的王木匠,去年忽然被人揍了,手腕骨折,重新接上后,也不太灵活,不能再做精细的物件,赚不了大钱,只能勉强糊口。
但在最初,妞子差点没忍住,直接让人将他废了,王木匠一家都靠他养活,要是彻底将他废了,他的老婆孩子难道要饿死吗?
幸而她控制住了,可下次呢?下下次呢?她发觉到自己的报复心是如此强烈,简直令她自己也恐惧。
单单报复心强也不算大事,可猜疑心也这样强,就不太适合和别人在一起——两口子之间有几个是不吵架的?对别人来说,吵架不是大事,但妞子不同。
妞子低声道:“福姐儿,我能跟你们在一起,是因为你、干娘、小玉,都是我信赖的家人,我跟你是一起长大的,我永远不会猜疑你,但别人,就不一定了。”
“我被人伤害过,所以不愿去害别人,就让我这样吧,我有你们,也不嫌孤单。”
容真真倏然落泪,“我想劝你放下,却又知道这不过是一句空话,我想让你过得更好,却无计可施,我该怎么办呢?”
妞子劝慰她:“福姐儿,你别为我伤心,我当然会慢慢放下,只不过这大概会花很长很长的时间。”
她擦去容真真的眼泪,“你不要哭了,你明天订婚,老是哭不吉利的。”
容真真止住泪,她闷闷道:“你既然不准备结婚,我也不觉得女孩子是必须要结婚的,便不劝你了,只是望你多给自己存些钱,等你年纪大了,要靠着这些钱过日子呢。”
妞子笑道:“等我年纪大了,就跟着小毛儿和小玉过,他们都是我带大的,我这个姐姐就像半个娘一样,总不能嫌弃我。”
“小毛儿和小玉?”容真真有些纳闷。
“他们两个小的似乎也有那么点意思,我也不撮合,小毛儿是我弟弟,小玉是我妹妹,能不能成都看缘分,两个孩子都说要给我养老呢。我也没想着要让他们伺候,不过以后可以住得近些,相互照料着。”
她们两个正说着话,背后突然传来潘二娘的声音:“你们两个孩子操什么心呢?我这个当娘的,总不能叫自己女儿受苦受穷。”
“娘/干娘。”
容真真有点忐忑的问道:“娘,你听到了?”
她记得潘二娘之前总惦记着要让妞子相亲,好找个对象稳定下来,担心她听到妞子说不想结婚会生气。
妞子面上也浮现出些许不安。
潘二娘看了她们一眼:“瞎担心什么呢?强扭的瓜不甜,不嫁就不嫁吧,养个老女儿在家也挺好。”
她把自己早就做好的打算说出来:“妞子这些年一直拖着,我心里也明白三分,现在家里有三间店,燕京的这间,就留给福姐儿,平京的那两间,一间给你,一间给小毛儿和小玉,谁也不亏待。”
“福姐儿要在燕京安家,平京的房子,给她留个房间就行,等我百年了,就由妞子、小玉、小毛儿三人分了,我也不怕你们说我偏心,铺子房子都有妞子的,她不嫁人,该多有些钱财傍身。”
“干娘。”妞子万分惊愕。
她虽把潘二娘当亲娘一样看,可她心里知晓,毕竟是叫干娘,怎么能和亲娘一样呢?家里的财产都应该是福姐儿的才对,怎么能分给他们?况且分的还比亲女儿多?
她想说些什么,可潘二娘打断了她:“你把我当娘,我就把你当女儿。”
对自己的女儿,是没有偏心不偏心的,哪个弱一点,就多帮衬哪一个。
小毛儿是男孩子,小玉现在读书也不差,他们以后的日子再坏也坏不到哪儿去,而容真真和秦慕更是不缺那点儿钱,他们写文章,做翻译,收入比谁都高。
只有妞子,不结婚,医院的工作又累,给她多留点财产才是正理。
“可是,干娘,我薪酬高,养的活自己。”
潘二娘摸摸她的头:“这不是养不养得活的问题,而是一个当娘的对子女的心意,你当初每月把工资带回来,我也收下了,那干娘现在给你的,你就不能不收。”
妞子看看潘二娘,又看看容真真,她们也看着她,眼里都是真心实意,于是她背过身去,带着一点子鼻音,“嗯,谢谢干娘。”
她慌乱而无措的走了。
身后的两人默默站立了很久,潘二娘说:“妞子是个好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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