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耸的圆弧形穹顶高近百米,无数三人合抱的圆柱形书架拔地而起,高低有致,分散在宽广的室内空间中。每一个书架的顶端都漂浮着一行荧光字体,描述这些书所属的学科和领域。
大众领域的书架,可以与穹顶比高,人要乘坐悬浮电梯才能取到最高点的藏书。
而有些偏门杂学,书架却只比树高不了多少,一抬手就能拿到。
整座图书馆仿若怪石嶙峋、植被错落的林海。
裴云正靠在【星际近代史】的书架下方。他从书架上抽出了一张电子芯片,芯片中储存的电子书已经传送到了他的个人终端里。他似乎在打发时间,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书,等着身边的机器人给这片藏书检查归档。
不远处忽然传来了其他机器人的报错声。
又有那张藏书的芯片损坏啦?裴云喃喃,叹着气把手中的芯片放回原处,今年的报损率也太高了明年真是该收借阅费了。
他转身,向着报错的方向走去。
裴云前脚刚转过书架,一道身影便侧身从另一边闪出,来到了方才裴云站立的地方。
埋头给书籍归档的机器人抬头,愣愣地看着新来的不明人士。
元燿瞥了它一眼:干你的活儿。
他抬手,取下了方才裴云动过的电子芯片。
电子书自动加载,显现出了裴云刚才看过的那一页。章节名称处赫然写着【意念操控技术是疯癫还是奇迹?】,这行闪烁着淡淡荧光的文字正在虚空中变得明亮。
书籍内容能随着人眼的移动速率自动加载,当元燿的目光下移时,一段插入在文字中的视频也开始自动播放了。
视频是段采访。
年轻的男人穿着宝蓝色的飞行服,含笑望着镜头。在他身后有训练机正在起飞,卷起的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露出了一双形状好看的下垂眼。他站的方向正对着太阳,微眯的黑色眼眸像中似流淌着一片氤氲璀璨的星云。
画面外的记者说:感谢裴少将在百忙之中接受我们的采访。我们都知道,您研发的【意念操控形】机甲正在进行紧张的试驾中。您能为我们简单介绍一下,什么是【意念操控形】机甲吗?
年轻男人一笑,露出了可爱的犬齿。
当然可以。他冲镜头招招手,大家好,我是第一星系自卫军第三舰队舰长,裴梦。
【意念操控】其实我们都不陌生。我们都与自己的个人终端对话过,活跃在我们大脑中的ai像最了解我们的朋友,不用开口,我们就能与它交流。这就是【意念操控】的魅力利用人类的脑电流,刺激ai系统的反应,便能达到人类与系统的无障碍交流。这种沟通方式,迅捷安全,比语言交流的速度高300倍、效率高200倍,还具有极佳的保密性。
记者问:据我了解,现役机甲依然使用的是手势操作与语音指令相结合的系统。既然【意念操控】技术已经成熟,它为什么一直没有投入机甲领域的使用呢?
很简单。裴梦点了点额头,因为普通人的脑电波很不稳定。【意念操控形机甲】,要求驾驶员的精神状态十分稳定,不然就会出现安全问题。
记者似乎就在等他说这句话,紧跟着又逼问了一句:既然有安全问题,为什么您还要执意开发【意念操控形机甲】?据我所知,不少自卫军中的高层都对这种机甲持反对态度。
面对记者的尖锐,裴梦并没有紧张。
他轻松地耸了耸肩,像是与朋友聊天般温和地说:探索宇宙是一份刺激热血的工作,但也时刻伴随着未知和危险。作为驾驶员,拥抱这种未知和危险就是我们的使命。
午后的日光愈发刺目,裴梦抬手遮住了前额,但他眼中的光芒却愈发明亮。
手势、语音操作,永远有延迟性。我们的人脑发出指令,再传输给我们的四肢和语言系统,再由我们去指挥机甲。这个过程最快也要12s,但在瞬息万变的太空驾驶中,这短短的时间就可能带给驾驶员极大的危险。
如果我们的人脑,可以直接给机甲下达指令,我们的驾驶员将能更从容、更安全地应对极端驾驶情况。
传统机甲,只能带我们走到第九星系的边界。更广阔的太空,需要变革和创新,更需要人类的无畏。
视频结束,画面停在了裴梦望向镜头的瞬间。他的眼睛含笑,双唇还未合起,好像还有没说完的话。那一刻,他似乎看到了什么极为壮阔震撼的美景,想要提醒旁人去看。
但视频已经永远停滞在了这里。
视频的下方,一段文字亮了起来,应该是编写这本书的作者注评:
裴梦是星际史近五十年来,最有天赋的驾驶员,和最具创意的机械设计师。他亲自设计的重甲【猼訑】,曾被誉为十大最伟大的重甲之首。
可惜的是,才华横溢却误入歧途,裴梦痴迷于【意念操控形机甲】,完全不顾这种机甲给驾驶员带来的精神负荷,执意要将尚不成型的机甲投入使用。
星历627年,裴梦带领20架由【意念操控形机甲】组成的舰队,深入第九星系边缘进行外太空探索,发生了严重的驾驶事故。
根据后来的调查团分析,极限的飞行情况应该给驾驶员带来了不小的精神压力。驾驶员精神崩溃,机甲失控,发生了连环相撞。
20架机甲,一夜坠毁,驾驶员无一生还,其中也包括舰长裴梦,和他的座驾【猼訑】。
事故发生后,九大星系一片哗然。据裴梦亲友称,裴梦在执行这次探索任务前,就已经出现了不小的精神问题,甚至需要大量使用【镇定型补剂】才能勉强维持常态。然而他没有把自己的病症告诉任何人,反而是一意孤行地带着自己的队友们,踏上了有去无回的死亡之行
广阔的太空,的确需要变革创新,和人类的无畏。
但我们拒绝再为某一个人的野心和愚勇买单。
野心和愚勇。
荧亮的文字闪烁在元燿的瞳孔深处,跳动流淌着,字字行行,如同滚烫的泪水。
元燿的指尖猛一痉挛,面前的文字视频骤然消失。他的胸口仿若有一汪炎池,激愤地喷溅着火花岩浆,恨不得把周遭万物都燎原才痛快。
就在此时,一串脚步声靠近,元燿猝然抬头,猛地旋身躲入了书架的阴影之中。
果然,随着脚步声,裴云走了回来。他似乎完全没察觉到方才有人来过,弯腰看了看机器人归档的进度后,叮嘱它说:这片区域检查完后,你就去ls394区。
机器人的小绿灯闪烁了下。
裴云似乎也有些疲倦了,长长伸了个懒腰。
他在外人面前永远是优雅矜持的模样,仿佛把风度当成衣服来穿。但只有在独处的时候,那紧绷的高贵感才会放松下来,露出最自然惬意的本质。
就如此刻,他懒懒地、像没骨头似地靠站着,侧影在日落前的余晖中却愈发显得修长。白皙的侧脸被晕染上了柔光。整个人像刚睡醒的猫咪,或被春风吹乱枝桠的山茶,随性慵懒,温柔而缱绻。
元燿隐在黑暗中,一动不动地盯着不远处的裴云。
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此刻的目光,有多么复杂却贪婪。
他明明是威胁了威尔逊宿管,才勉强得了个借口来找裴云的,可为什么现在却不敢出去了?
而且他来之前还想过自己要说什么,他要问问裴云为什么给理事长写那封申诉函,然后再解释一下,自己并没有真的打算破坏展示那只是气不过,一时冲动而已。
他匆匆忙忙、满腹话语地赶来了,可在看到裴云的那一刹那,满腔勇气却都烟消云散,几乎是仓皇地躲到了一边。
此时他望着几步外的裴云,满腔茫然。
我现在走出去,裴云会有什么反应?会惊喜么,会惊讶么还是会像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那样,用冰冷厌恶的眼神看过来?
只要想到裴云的那个眼神,他心里就像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咬。
身体像是僵住了,有两股力量在争夺着。一股向前拉扯着四肢,哄骗诱惑着他走出黑暗,不顾一切地冲上去,一把拉住那阳光下的身影;还有一股却向后撕扯着心脏,用恐惧将他禁锢在原地。
两股力量僵持着,难分伯仲。
在痛苦的自我纠结中,元燿恍恍惚惚地想到
方才裴云在看哪本书时,在想什么呢?
当他看到那段视频时,当他看到别人用野心和愚勇来形容裴梦时,他在想什么?
从裴云的表情看来,他似乎是很平静的,就如同时随手翻到了一本历史书,而书中又提到了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关的历史人物,看过了也就罢了,仿佛这个人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这也非常符合裴云的一贯作风:裴梦死后,他几乎是毫不留恋地就向前走去。不在乎别人如何评价自己的父亲,不在乎事情的真相,似乎只要能安稳地苟且偷生,怎么样都无所谓。
这样的冷漠和自私,让元燿整整恨了他六年。
但是如果裴云真的是这么冷漠而无动于衷的一个人
我们的学院,不应否定任何的不可能违背数据的,可能并不是错误和作弊,而是人的潜力希望在这里学习的经历能让我们想起,突破极限、自我挑战是怎样一种快乐刺激的体验。希望我们能因此得到力量,无畏前行。
心脏又痛苦地悸动起来,元燿猛地闭起眼睛,压抑住了起伏的情绪。
这简直不像是你会说出来的话。他在心中默默地想着。你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我忽然不明白了。
而此刻不远处的裴云,当然不知道有个人正在暗中窥视自己,而那个人心中又正在经历怎样的波澜汹涌。他伸了个懒腰、揉揉眼睛后,便哼着小曲轻快地离开了,前往下一个区域检查。
而元燿一直藏在黑暗中,直到裴云的脚步声彻底远去,他才拖动着迟钝的脚步,缓缓走了出来。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打印好的卫生验收单,放在了那个机器人的头顶。
随后转身,缓缓地离开了。
第33章 往事暗流
当元燿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出图书馆时,他的个人终端响了。
【元世勋来电】
现在元燿满腹复杂情绪,煎熬得他五内焦灼,又烦躁又郁闷,接起通讯的时候语气自然也不怎么样:喂!
元世勋倒是习惯了自己儿子的间歇性抽风,平静地在那边问:还在学校?
元燿烦道:有事儿直说。
今天回家来住。元世勋说,这几天晚上会有投资人晚宴。
元燿想了起来,每年星际皇家学院暑期放假后的第三天,会轮流在各位校董的宅邸举办盛大的晚宴舞会。所有数得上名号的豪绅人才都会前来他们之中的绝大多数人都在学院有股份,或者曾是这里的毕业生,要么就是自家的子女正在这里上学。
而一些表现格外出色的学生也会受邀,参加这场晚宴。这是他们踏入上流社会的一张入场券,学识出众却家境贫寒的孩子,可以借由这场晚宴,寻找自己的投资人,赞助自己的学费、实验和未来工作。
但这场盛宴,在元燿眼里就是场彻头彻尾的假笑大赛,毫无任何存在的意义。
对了,元世勋又说,你既然还没走,就顺便把裴云接回来吧。
什么?元燿心里猛一慌,裴云也要来?
他是学生会长,哪年没有来?元世勋皱眉,他前段时间刚因为迅光的事情受了惊,我想不如让你今天就把他接回家里来住,让他在家里好好修养修养,吃点好的补补身子。
元燿的心忽然加速起来,如有只小鹿乱撞。
裴、裴云他又要跟他住在一个屋檐下了吗?
像以前那样?
纵然心里已经兵荒马乱,但元燿嘴上还硬气得很:有啥可修养可补的?他就是被震了下,哪有那么金贵,当是豌豆公主么!
元世勋冷道:你如果不想回来就算了,我带裴云去晚宴,也是一样的。
元燿:
他强烈怀疑二十多年前裴云降生的那天,是元世勋一生中最遗憾的日子遗憾那乖巧好看的裴云竟然不是自己的儿子。
我已经往停机坪走了。元燿应付道,况且他现在真的还没准备好见裴云,而且他有什么可接的?又不是没有轻甲,你直接让他自己
嘟
话没说完,元世勋那边已经干净利索地挂断了电话。
元燿无语半晌。好得很,自己的亲儿子没有半点儿利用价值了,果然是能随手扔掉。
看来元世勋说他带裴云去晚宴也是一样,真是句大实话。
元燿刚才从图书馆出来时,心情本已经低落到了谷底,一通电话打完,却忽然如乘了云霄飞车一般,忽然间急转直上。如同有一万小蚂蚁在咬,一千只小鹿在撞,还有一百只毛茸茸的兔子在拱他的胸膛。
如果裴云来家里住的话,是不是就能找机会跟他道个歉了?他暗自想着。
不对,我当时又不是真想害他,为什么要道歉?他愤愤地琢磨。
算了,就当我让着他吧,不然他老拿那看狗屎的眼神瞅我。他闷闷地妥协。
胡思乱想间,他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了停机坪。此时学生都走得差不多了,偌大的场地内只零零散散地停了寥寥几架机甲。
元燿过去跟管理员核实自己的航线和时间,就在这节骨眼儿上忽然又灵光乍现,蓦然想起了件极为重要的事情。
裴云要是回老宅子住的话岂不就住在自己隔壁?!
两个人还有可能共用一个洗手间!
脑子里仿佛有几千万台粒子震荡器同时启动,震得元燿眼花缭乱,整个脑仁儿嗡嗡直响,差点儿一个踉跄。
同学,你没事儿吧?管理员跟元燿核实了半天信息也不见他回话,抬头一看顿时吓了一跳。怎么这人忽然间就瞳孔紧缩、面色潮红,连呼吸都急促起来了?
这是犯什么急症了?
元燿猛地倒了口气:没事儿没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