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能感觉得出那白衣女子笑容背后的质疑,和傲气。
麻衣刘左右打量了一眼,说道:“你觉得委屈了?”
小伯温立刻说道:“当然!爹您是谁啊,堂堂麻衣刘,麻衣神相一门当年的执掌人,一门之主,这麻衣断势的能力,天下一绝,甭管是王侯将相,还是道上高人,哪个对你不是高看一眼?更何况你还是他师父的至交好友,算得上是他的长辈呢……”
他说得愤慨,而麻衣刘却没有阻拦,等小伯温发泄一通之后,这才缓声说道:“老大,你知道我为什么把老三派到了新乡去,参与麻衣神相一门的事务,而留你在身边养老么?”
“啊?”
小伯温被麻衣刘突然转变的话题给问懵了,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事实上,这也正是他心中一直疑惑之事。
他虽然在这湘湖南北一带活得颇为滋润,受人尊重,但却一直觉得自己作为家中嫡子,应该继承父业,前往麻衣神相一门去,做一番大事业。
结果麻衣刘却把他留在了身边,把老三给派到了中原去。
小伯温刘奇瑞自觉他在紫微斗数、看相、八卦六爻、奇门遁甲乃至古代占卜、青乌术、筮法之上,都颇有建树,不比老三差上多少。
为什么老三能去,他去不得?
麻衣刘看着自己的大儿子,以及他脸上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不满,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说道:“因为老三信命,你不信。”
小伯温一脸愕然,说道:“什么意思?我也信命啊,这么多年来,我帮人勘破八字、婚丧嫁娶、破卦消灾,哪一个不是按照您老人家的所教所学,帮人谋断的?我怎么就不信命了?”
麻衣刘看着他,说道:“那都只是表象而已,信命的人,心中有敬畏;有了敬畏,就会有分寸,知进退……老三他无论是做人还是做事,在这一点上,都比你强,而我不让你去中原,返回麻衣神相一门,并不是扯你后腿,而是想要保全你的性命……”
话说到这儿了,小伯温终于明白了父亲所要说的事情。
他并非蠢笨之人,只不过掉进了坑里,一时半会儿,还没有缓过神来而已。
沉默了一会儿,小伯温说道:“父亲,那你这回执意要过来,是……”
麻衣刘说道:“我当年做了错事,这回过来,是赎罪的,同时也是为了让这甘十三消除心中的执念,让他能够心无牵挂地去迎战凉宫御——你应该知道,我麻衣刘这辈子最大的心结,便是当年关东之事,为了报那血仇,让我如何都可以,你懂么?”
说到这句话的时候,垂垂老矣的麻衣刘,双目之中,却是迸射出了锐利的光来。
这里面,有仇恨的怒火,也有毕生的执着。
还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小伯温不再说话了,低下了头去。
而麻衣刘的情绪却舒张开来,他望着远方的山头,低声说道:“虽然没有见到他本人,但是今天这一路过来,知微见著,还是能够瞧出许多东西来的,当年的那个小孩子,已经长大了,已经能够与那天下间最为高傲的真龙,平起平坐地对话了……”
他的目光深邃,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而小伯温没有与父亲再交谈什么,而是瞧向了左右,目光很快就被不远处的三个木雕给吸引了。
那木雕几乎是一比一的比例,雕刻了三人,分别是一个头上包裹着蓝帕子、身材很高、十分健硕的光脚男子,一个身穿道袍、脸容冷峻的道人,以及一个穿着洋装、满脸笑容的圆脸小子……
其中前面两人已经完成了,唯独那个圆脸小子只完成了大半,头部与下半身都还处于半成品的状态。
即便如此,还是能够瞧得出这三人,分别是那蛊王洛十八、符王李道子以及阵王屈阳。
这些木雕,显然是出自于甘墨甘十三之手。
这人不愧是“鲁班圣手”,这木雕活儿,天下简直无人能出其右,刚才小伯温扫量一眼的时候,差点儿以为是真人呢,此刻仔细一打量,发现这三个木雕,无论是神态、表情还是动作,都颇具神采,能够一瞬间抓住人的眼球,感受到这天下三绝的迷人魅力……
道。
别的不说,这一位在匠人手艺上,都已经接近于“道”的极致,让人心中感慨。
这般想着,小伯温刚才被父亲批驳而感觉到难受的心思,终于不再浮动。
他感觉到了,这个叫做甘墨的男人,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成长到了让人仰视的高度。
而这样的高度,是这世界上无数人,包括他,都难以企及的……
就在小伯温认真反思的时候,那甘十三回来了。
小木匠穿着一身匠人干活儿的粗布衣裳,脚踏草鞋,仿佛刚从地里走回来一般,很是自然地过来,与小伯温打招呼,又与麻衣刘相见。
麻衣刘在来之前,本来已经准备了满腔话语,而此刻与这看似朴实无华的年轻男人见面,却都噎在了喉咙里,说不出来。
小木匠与麻衣刘对坐,聊了两句,然后问道:“不知道您过来,找我何事?”
麻衣刘知晓有的事情,终究是需要面对的。
所以他一咬牙,硬着头皮说道:“我此番过来,是为了当初的事情赎罪的,我……”
他终于决定把当年之事说出,然后任由对方处置。
然而没有等他说出口,对面那男子却伸手,制止了他。
那人淡淡说道:“不必多说了,当年之事,我已不想追究,你也忘记了吧……”
啊?
第六十六章 他已经不再受控
麻衣刘在得知小木匠在这洞庭湖离岛驻扎的消息之后,思考良久,最终让儿子带着自己,执意前来,便已经是摆开了架势,想要为当年自己所做之事偿债。
他知晓,不管如何,当年他做出的事情,虽说是有着名正言顺的理由,但总归还是缺德亏心的。
特别是那个小女孩的死,更是他这一辈子心中的刺。
更何况,如果小木匠心中一直有怨念,或许不会按照他们规划的路去走。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们之前的所有谋划,都落空了。
这是麻衣刘所不能容许的。
为了这谋划,他付出了大半辈子的精力与时间。
他没办法再等了。
然而当他鼓足了所有勇气站出来,与小木匠说起当年之事,想要给对方一个真相的时候,却被拦住了。
这事儿就好像是你憋足了劲,一拳过去,却打在了棉花上一样,难受得不行。
麻衣刘当然是憋得不行。
他并没有听从小木匠的话停下来,而是执意地把话题进行下去:“当初你质问你师父,说起自己小时候的时候,你师父跟你说的,是真话,没有半分骗你——当年所有的事情,都是我的谋划,我当时为了怕他反对,还联合了其他人,办成的这件事情,你师父是完全不知情的;不过你妹子的死,这是一个意外,我……”
他还要继续往后面说,但小木匠却低下了头来,凝视着他。
麻衣刘本来想要一股脑儿地将话全部抖落出来,结果被小木匠这般一瞪眼,心中却仿佛像打了鼓一样,呼吸急促,心里慌张,竟然没有再说出一句话。
这是……
龙威?
麻衣刘浑身绷紧,感觉都有点儿坐不住,差点儿就要趴倒在地去。
而这个时候,小木匠则淡淡说道:“我明白你这次过来的想法了,你放心,半神凉宫御的事儿,我接下了,不会因为你,或者当年之事而停下的。当然,我做的这些,并不是因为我师父的所谓仇怨,以及你们所谓的家国情仇,没必要用这些东西,来对我进行道德绑架——我要战凉宫御,只是因为他成了我前进道路的绊脚石,我想要继续向前,就得将他搬掉,仅此而已……”
他说完,抬起手来,对旁边的顾白果说道:“送客吧。”
随后他走向了不远处的木雕去,开始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那还未完工的木雕上去。
天下三绝,就这圆脸的家伙最难雕。
毕竟那家伙眼中的光芒太过于丰富了,很难传神地将它刻画出来啊……
麻衣刘几乎是失心落魄地被请了出来,离开那边的山谷,走出外面的林子时,他一言不发,双目无神,仿佛整个人的神魂都不在一样。
小伯温瞧见了,无比心疼,忍不住说道:“爹,你别管那家伙说了些什么,他根本就只是在装模作样而已……”
啪!
小伯温琢磨着说几句小木匠的坏话,能够让父亲的心情好一些,没想到父亲居然直接用一个耳光,作为了回应,打断了他的话语。
看着双眼发红的父亲,小伯温意识到自己又说错话了。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说了一句话:“对不起。”
麻衣刘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却没有说话,而是气鼓鼓地往回走。
小伯温跟在后面,一脑子的浆糊。
他不是蠢笨之人,从刚才父亲与小木匠的对话中,大约能够猜出一些什么来,结合着父亲之前与他交代的事情,知晓父亲这回过来,是赎罪来的,甚至可以说是来送人头的。
只要那甘十三愿意,他父亲就任打任杀,不会有半点儿反抗。
在麻衣刘看来,他这是为了大义舍身。
就算是死,也死得壮烈。
但麻衣刘处心积虑地赶了过去,想要“求仁得仁”,却被小木匠轻飘飘的一句话给打发了。
人家根本不在乎他的所作所为。
他麻衣刘的诸般谋算,在人家的眼中,根本算不得什么。
事实上,早在许久之前,小木匠经过戒色大师的棒喝之后,一直到舍弃龙脉之气,走入极致之境,领悟到了什么叫做“双遮双照、遮照同时”,他也早已经能够做到遇到事情而态然自若、轻盈无碍、左右逢源、头头是道,信手拈来无不是法,得了大自在解脱,彻悟了万法的生起,无非是缘起性空、性空缘起的现象,进而看破与放下……
正因为经受过太多的苦难,使得小木匠的境界领悟,比这世间的许多人都要强。
这也是他能够后发先至,弯道超车的关键。
这些心境的变化,不是董惜武与王白山能够理解得了的。
当然,这也是麻衣刘所不能理解的。
他浑浑噩噩地走出了林子来,在外面等待的雷鸣与鱼头帮帮主周丰收走了过来,打着招呼,结果瞧见这老爷子根本不理人,不由得很是奇怪,而小伯温赶忙与他们解释了一下,说老爷子在里面,可能是受了刺激。
他们这边说着话,却把周围岛上的人给弄得满心好奇。
毕竟在此之前,这儿许多人都尝试过,想要进到岛心处去,结果都以失败告终,而这两位不但进去了,而且还安然地走了出来。
虽说看那老爷子的神态有些不自然,但总归是毫发无损的样子,看着也并不狼狈。
于是周围的这帮人都挤了过来,有人还朝小伯温他们喊话提问,询问里面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伯温瞧见父亲这状态,心中戚戚然,哪里有闲心理会这帮人,当下也是敷衍两句,瞧见那帮人依依不舍,忍不住说道:“你们若真有本事,直接进去便是了,我们刚才出来的时候,那甘墨甘十三还刚跟那洞庭黑龙聊天呢,你们现在进去,或许还能够扑个正着……”
这话儿一说出口,却是让那帮人都打起了鸡血来。
有人还想要上前问个究竟,周丰收适时站了出来,拦着那几个不依不饶之人,冷冷喝问数句,将人给逼退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