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还好吧?”我问道。
  药不是照例忽略了这句问候:“我听说你端掉了老朝奉的一个重镇?”
  “是啊。”
  “不要庆祝得过早,战争还没结束。”
  药不是一句表扬的话也没有,劈头就是一句训诫。本来我还想显摆一下,这下子兴致全没了。药不是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沈云琛:“您也过来了?”
  沈云琛道:“家里和展会方面我都疏通得差不多了,不会提起诉讼,很快你就能重获自由。不过赔偿费用,暂时还得由你来承担。”
  我和药不是同时眉头一动。暂时?这个词用得颇为古怪。无论如何,那个罐子就是药不是推倒的,就算无论家里怎么谅解,这个损失也得是他来赔,为何要特意强调暂时?
  难道这里面还有别的说法?
  沈云琛叹道:“你们两个果然敏感。”她找了把椅子坐下,双肘优雅地撑在台面上,“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当着你们俩的面说——杭州的事情出了之后,我非常气愤,没想到药不是你一回国,就给我捅这么大一娄子。可后来我左想不对,右想不对,你没这个动机,而那罐子摔得也特别蹊跷。所以我又去勘查了一下现场,翻了翻出事之后的照片,结果被我发现一个稳定性的问题……”
  说到这里,沈云琛的眼神变得严厉起来。
  经她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三顾茅庐”盖罐不是高脚瓶,它的圆足直径比罐口窄不了多少,像是一个中部鼓起的圆柱形,这是一个相当稳定的结构,怎么会一碰就摔倒粉碎呢?
  “你们注意到没有,整个布局的摆设有不协调的地方。”沈云琛问。
  我闭上眼睛努力回想当时的情景。当时的摆设里,有独板围子罗汉榻,有如意云头紫檀炕几,有螺钿侍女执扇八扇屏,有柚木嵌瓷心圆凳和荷叶高脚六足香几,还有一个包银斗橱与黄梨木小茶架子。
  这些家具都很珍贵,艺术价值很高,要说哪不协调……
  沈云琛道:“这里头,有清代的,有明代的,全混到一块儿去了。”
  明、清家具,和明、清两朝并不完全对照。康熙之前的家具,都可以归类为明代家具,康熙后才算真正意义上的清代。明代简洁质朴,注重功用;清代厚重华丽,装饰繁多。两者风格截然不同。从美学角度来说,两者搁在一起不够协调,所以在做场景展示时,很少混在一起。
  但这次展示,居然明清混杂。这搁外行人可能没什么,可沈家是专业人士,不该犯这种错误才对。
  沈云琛冷笑道:“也怪我太放权给下面,结果才出这档子事儿。按说明清混杂,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只要摆放得当,也是一景儿。可前头有了紫檀炕几,旁边还搁着螺钿八扇屏,香几和圆凳居然邻次而放,这连道理都不讲了——香几那是放香炉的地方,重在不显而沁,谁请客人落座还坐在炉子旁边?又不是炼丹的童子。”
  要不怎么说隔行如隔山呢,我们俩原本觉得那布设很有意味,可落到沈云琛眼里,却处处都有问题。我循着这个思路去想,发现确实有种拥挤的感觉,“三顾茅庐”瓷罐附近簇拥着四五件家具,不像家具摆设,更像是仓库保管。
  沈云琛道:“原来呢,我以为是下面人不晓事,不懂摆放的规矩。可我后来仔细检查过一下,发现那瓷罐附近的家具大有深意啊。”
  我和药不是对视一眼,知道关键之处来了。
  沈云琛道:“你们知道榫卯吧?”我们俩同时点点头,这是木器行常识中的常识了。木器的不同构件切出凹凸,凸者为榫,凹者为卯,榫卯相接,就能固定结构。高明的木匠,不用钉子不用胶水,光凭榫卯就能造出结实的家具来,严丝合缝。
  沈云琛手里一翻,亮出一张图纸,上头都是一些小部件的榫卯示意图。她说道:“榫卯一阳一阴,看似简单,其实里面千变万化。每一种家具,榫卯方式都各有规程。我重新检查过当时摆放的家具,却发现每一件的榫卯,都被偷偷修改过了。”
  “修改过?”
  “不错。比如这一件木器,把双榫粽角榫法,换成了带板粽角榫法;那一件木器,本该是牙条和牙头分造的云型插肩榫,改成了嵌夹牙条与牙头的夹头榫,等等。这些往深了说得说几天,不细讲了。总之,每一件家具的榫法,都不太符合规程,但变化又不算大。”
  “榫卯改变,会对家具造成什么影响?”药不是问。
  “单看的话,几乎没有,只会有一点点形变。可若是这些聚合在一起,每一件都发生一点变化,集腋成裘,产生的影响可就大了。”沈云琛沉着脸道,“真正让我确定有猫腻的,是‘三顾茅庐’瓷的底座。那个圆形底座很高,按照道理用的是圆香几攒边打槽——你们可以把它想象成一个木圈,拆开来是四个完全一样的曲状构件,每一件都是前榫后卯,彼此相插,榫接好了以后,绝不会松脱,想故意拆开都极难。”
  “然后?”
  “这种圆座是用来托香炉或瓷罐的,以稳为主,所以规程里要求必须使用攒边打槽。但我的检查结果发现,那个圆座,用的却是走马销!”
  我倒吸一口凉气。我对木器不熟,但对走马销这名字也是如雷贯耳。这是一种叫作札榫的载销方式,用一个独立木块做成榫头,下大上小,榫眼做成半边大,半边小。榫接的时候,榫头从大的一端插入,逐渐推向小的一边。这种逐渐推入的方式,特别像走马,所以叫作走马销。
  “走马销本来是用于罗汉床围子的。若是圆座用了这种榫卯方式,如果上方施加一个斜下的力,又恰好与榫嵌方向相反,它就会松开,相当于有一只手把它推开了。”
  药不是听到这里,双眼中开始酝酿起怒火。沈云琛说得简单明了,只要有初中物理常识的人都能听明白——瓷罐的底座,被人给换了。
  “可是,那也不至于让瓷罐一推就倒吧?”我发出疑问。
  沈云琛说到这里,手指在半空画了一个大圈:“那个展台,也有问题。我测试过,它比普通展台要向右歪十度。”
  “嗯……”我陷入沉思。
  “周围家具的变化,底座榫卯的更换,展台的角度,还有瓷罐的摆放方式……每一个小改动,都不起眼。可如果汇聚到一处,构成的巧合,足以营造出‘三顾茅庐’罐摇摇欲坠一触即倒的形势。”沈云琛沉着脸,又补充了一句,“我做过实验,发现这是完全可行的。”
  我和药不是都听傻了,原来木器还能这样玩,这可真是神乎其技了。难怪郑教授只消买通一个小孩,就能造成意外假象。这种巧妙布置,寻常人哪能想到是精心安排的圈套啊。
  若这是真的,能做成这样的布置,那人必须对木器极为精熟,而且能够完全控制布展细节,难道说……我和药不是同时想到,不由得看向沈云琛。
  沈云琛叹息道:“家门不幸,这设计必然是出自我沈家之手。”
  看来沈家人里,除了沈君之外,仍有被老朝奉买通了的奸细。我这才明白,难怪她立场转变那么快,原来是想要亡羊补牢。说罐子“暂时”由药不是来赔偿,只是为了尽快从法律上结案,获得释放。等到追查出真凶,再还他一个清白。
  我对这位老太太肃然起敬。这种丑闻,别人掩之不及,她却毫不犹豫全抖搂出来,向我们坦承,极见决断。五脉的几位掌门,果然都不是浪得虚名。
  药不是没我那么激动,他冷着脸思考了一阵,开口道:“那么,您知道是谁了吗?如果是负责展会布置,应该很容易追查吧?”
  沈云琛有些为难地摇摇头:“展会的整个设计,是交给了家里所属的一个设计所来解决。整个方案是由一个小组讨论出来的。每一处改动,方案里都陈述了理由。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不动声色地影响其他人,把设计导向自己想要的方向。”
  “不能调查会议记录或询问与会人员吗?”我问。
  还没等沈云琛回答,药不是就否定了:“不行,那样会打草惊蛇,得想别的办法。”
  沈云琛道:“今天我特意叫你们俩来,当面把这事说清楚,一是当面致歉,二是想得到两位的协助。”
  “协助什么?”
  沈云琛手指上的祖母绿扳指猛地一磕桌面:“打扫房间,把那只老鼠逼出来!”她气势勃发,如同一头看到自己领地被侵犯的母狮子。药不是道:“何必这么麻烦,这件事是郑教授指使的,去问他不就得了?”
  沈云琛面色顿时暗淡:“他已经失踪了,到处都找不到。这个人哪,我可从来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郑教授与我曾经直面相对过,若我活着回来,一定会揭穿他的面目。他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快逃走。不过……我觉得沈云琛的话里,里面似乎有点八卦。
  沈云琛难得露出腼腆神色,双颊微红:“年轻的时候,我差点嫁给他。不过家里诸多因素,最后没成。”
  看她的扭捏神色,估计这段风流韵事可没这么简单。不过现在大事当前,我也没心思深入挖掘,还是说回正题的好。
  虽然郑教授跑了,这有些遗憾。但一想到老朝奉在五脉中的钉子,正在被一个一个拔出,还是让人很过瘾。这个过程固然有些痛苦,却也是恢复身体健康的必要一步。
  会面时间很快结束了,药不是暂时先回返牢房。我和沈云琛出来,她问我去哪。我想了想,说自己走走,沈云琛知道我如今心绪繁多,也不多劝,叮嘱了几句便先驱车离开——她那边的事情,只怕比我更多。
  离开羁押所后,我并没有着急返回四悔斋,自个儿在路面溜达起来,整理整理事情。
  现在对老朝奉的战争已经全面打响,这不劳我再多费心。现在还有五罐之谜,尚未解开。直觉告诉我,这和许一城以及老朝奉密切相关。
  “三顾茅庐”“细柳营”和“鬼谷子”三罐里的秘密,在我手里,药不然拿走了“细柳营”和“鬼谷子”;还剩下“焚香拜月”以及第五个罐子不知下落。
  还有,药来讲的那四个故事,到底跟五罐有什么关系?
  药慎行的神秘北上,到底所为何事?许一城在庆丰楼逼着那个叫楼胤凡的商人跳楼,到底出于什么动机?
  无数疑惑,纷纷扬扬涌入心中,每一个和其他问题都似有联系,可那线索若有若无。
  我这么琢磨着,不知走了多久,一抬头,不觉呆住了。我来到的这个地方,是一栋三层小楼,仿古歇山顶加水泥结构,白石雕栏,明黄瓦片,既典雅又不古旧。入口处有一个竖牌,写着“中华鉴古研究会总部”几个字。
  这地方我来过几次,怎么今天鬼使神差地,走到这里来了。我正要离开,却看到此时楼前横拉着一道黑幅,上有白字:“沉痛悼念刘一鸣同志去世”。两侧各有两个花圈。两扇正门敞开着,直通向大堂。
  我回来之后,一直想去吊唁一下刘老爷子,可先是五脉家宴会,又是沈云琛的事,还没腾出空来。想不到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在我自己都未觉察的内心深处,一直想要最后送老爷子一程,不知不觉走到这里来了。
  我怔怔地望着入口,赶紧去附近买了一朵白花、一个黑箍,给自己佩戴上,然后才返回正门前。
  大堂里的布设极为简单,正中央是刘老爷子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老爷子神情淡然,仙风道骨。照片两边摆放着几束鲜花和对联,不是挽联,而是刘老爷子书房挂着的那一副:“事能知足心常惬,人到无求品自高”。没有香炉,没有哀乐,也没有吊唁簿和花圈,一切都朴素低调。
  此时距离刘老爷子去世已过去两个多星期了,该来的人都来过了,所以此时楼里安静得很,只有前台坐着一个接待员。
  接待员见我进来,起身要来迎接。我摆摆手,表示不必,然后走上前去,跪下磕了三个头。
  磕完头,我站起来,忽然听到耳边传来一声熟悉的女声。
  “许君?”
  我回过头去,看到一名女子身着黑色连身葬礼服,胸口别着一朵白花,还戴着黑纱。虽然脸被黑纱所隔,但我一眼就认出她来了。
  木户加奈?!
  第九章 解密五罐
  木户加奈?她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这个姑娘,跟我的渊源太深了。佛头案,就是从她而起。木户家和我许家的恩怨,也是百般纠葛。甚至我俩还一度差点结婚。不过佛头案后,她就返回日本去了,我们就再没什么联系。现在看到她突然出现,真是让我无比意外。
  “你……呃,木户小姐你怎么来了?”
  木户加奈掀开黑纱,深鞠一躬:“我听到刘先生去世的消息,真是万分悲痛。特意从日本赶过来,希望能够在灵前吊唁,聊表哀悼之情。”
  她双手合十,闭眼祷告,然后把胸前的白花摘下来,轻轻放在刘一鸣的遗像前。
  “我记得第一次到中国来,得到了刘老先生的很多照顾。佛头能够顺利回归,多亏了刘先生的推动。还没来得及好好表达谢意,就听到他去世的消息,真是太让人遗憾了。”
  木户加奈望着遗像说道,我注视着她的脸,努力分辨哪句是客套,哪句是出自真心。
  吊唁结束后,我们两个并肩走出小楼。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开口才好,尴尬地沉默了足足有一分钟,还是木户加奈撩了撩头发,开口笑道:“可以请您去喝杯咖啡吗?有些话我正想能够对许君您说。本来想吊唁完刘先生,再去四悔斋拜访的,能够碰到真是太好了。”
  我正好也没别的事,便答应下来。
  我们在附近找了一家咖啡厅,各自点了东西。我慢慢搅着汤匙,等着她开口。木户加奈注视着我,忽然笑起来:“许君还是和从前一样羞涩啊。”
  “咳咳,承让,承让……”我挠挠头,说着不着边际的回答,“你最近,怎么样啊?”
  “托您的福,我已经顺利毕业了。现在东北亚历史研究所担任研究员,专做古董修复研究,总之是在自己喜欢的领域努力吧。”木户小姐回答,她的中文比原来还流利,这几年看来下了不少苦功。
  “许君呢?”
  “哎,老样子,混呗。”我含含糊糊地说,犹豫了一下,觉得还是不提最近发生的这些烂事了。
  木户加奈道:“说起来,我的家族和许君的家族之间,还真是有各种各样的奇妙缘分呢。”
  她这话真没错。真要追溯我们两家的历史,得从唐代追溯起。当年火烧明堂,起因就是日本遣唐使河内坂良对则天玉佛起了觊觎之心,与明堂守护连衡发生冲突。最后玉佛一分为二,佛头被河内坂良带回日本。连衡则改姓为许,嘱托后代千万取回佛头,这才有了五脉的诞生。
  我看了一眼木户加奈,心想她这次来中国,是要跟我说什么话呢?木户加奈优雅地啜了一口咖啡,把杯子放下,双手搁在膝前,这是正式开始要谈话的仪态。我也赶紧把杯子一推,正襟危坐。
  “是这样的,最近日本考古界出现了一个新动态,因为涉及了我们的家族,所以我觉得有必要向许君通报一下。”
  “哦?居然涉及我们两家,不是玉佛头的事情又起了波澜吧?”我眉头一紧,这会儿我已经焦头烂额,可千万别节外生枝了。
  木户加奈道:“日本有一个叫作岛津文库的私人博物馆,里面珍藏着大量古代典籍文档,但几乎不对外开放。一年之前,该博物馆的管理者变更,政策也随之有了改变,允许一部分专业学者入内查阅。连同我在内的一批东北亚研究会学者有幸作为第一批有资格的人入内。在里面,我的一位同事意外地查到了一份关于许家的记录。”
  “如果是关于玉佛头和许衡的话,我应该都知道了吧?”我问道。
  “不,和玉佛头没关系,是和许信有关。”
  “嗯?许信?”我一怔。
  根据我爷爷许一城的考证和老朝奉的补叙,许信是许家在明代万历年间的一位祖先。他是锦衣卫出身,曾经参加过万历援朝抗倭战争,在战场上与河内氏的后人木户明雄相遇。许信是个异常悍勇的人,他居然趁机潜入日本,从木户家手里夺走玉佛头,带回到大明。木户明雄一路追杀,尾随至大明,想把佛头佛身反夺回去,最终两人在岐山同归于尽。许信死后,就葬在玉佛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