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对林染日记的连续阅读,江昭阳发现,日记这种东西,是最能反映个人气质的。
比如,作为一个刚上高中的普通女生,林染会在日记里记录自己讨厌的人,讨厌的事,讨厌的音乐。
同时,也会记录自己喜欢的人,喜欢的事,喜欢的习惯,还有喜欢的作家。
对林染来说,她最喜欢的作家就是安妮宝贝。
为此,她在自己的日记中循环抄录了很多遍安妮宝贝作品中的句子,其中她最喜欢的,是《清醒纪》里的一句话:
“烟花飞腾的时候,火焰落入大海。遗忘和记得一样,是送给彼此最好的礼物。”
这句话,被她反复引用过很多次,以至于江昭阳把日记读完的时候,关于案件的细节没记住多少,这句话倒像是一粒种子,牢牢地在他的脑海里生根发芽。
从此以后,只要一想到林染的日记,他就会马上想起这句话。
他总觉得这句话跟林染的经历很像,安妮宝贝讲的或许不是记忆,更多的是一种无由的感伤,但是这句话映在林染心里,就变成了一种类似于圣经的东西,让她恍惚,让她着迷。
·
一个月后,下午两三·点钟,主治医生又来查房。
他站在病床前,继续呼唤着颜以冬的名字,同时用手轻轻掐了一下她的手。
这时,江昭阳忽然发现她的眼皮似乎跳了一下。
“咦……”
主治医生也看到了,吓了一跳,他马上又呼唤了一遍她的名字:
“以冬……”
这次江昭阳看清楚了,她不是眼皮在跳,是里面的眼球轻轻转动了一下。
主治医生马上又跑到床的另一边,轻轻喊了一下她的名字,颜以冬的眼球又轻轻转动了一下,不过这次马上倾向了另一侧。
第97章 手术
很明显,这就不是病人无意识的眼球活动了,颜以冬是真的有了意识,能听到别人的呼唤,并且能根据呼唤的方向,调整眼球的朝向。
听到医生焦急的呼唤,颜鸿非马上走了过来,抓·住颜以冬的手,轻声呼唤道:
“小冬,小冬……”
颜以冬又闭着眼把眼球转向了这一边。
江昭阳站在病床前,忽然发现从出事以来一直静如深水的颜鸿非,肩膀突然猛烈地颤抖了两下。
但遗憾的是,颜以冬虽然对所有人的呼唤都有回应,但却自始至终都没有睁开眼睛。
病房外,江昭阳着急地问:“这是怎么回事啊,医生?”
“你先别急。”主治医生轻轻拍了拍江昭阳的肩膀,“现在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病人有了意识,这就证明她不是植物人,已经脱离了持续昏迷的状态,现在正处于微意识状态。对我们来说,这已经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了。”
又说:
“不过这种微意识状态是一种微弱的、间断的有意识行为,并且这种意识水平的恢复,不是一蹴而就的,它需要一个较长的过程。”
听他这么说,江昭阳马上问了一个当前最关心的问题:
“那她什么时候能睁眼说话?”
“这个……不好说。”
“为什么?”
主治医生往上推了推眼镜,表情严肃地解释道:
“当病人的大脑遭遇重创时,一部分细胞会死去,所以当另一部分细胞察觉到周围的环境很差,不适合苏醒的话,病人的大脑为了保护自己,就会进入冬眠的状态。”
“你是说,她有可能一辈子都陷在冬眠的状态里?”
“是啊,有这种可能。如果她不想面对醒来之后的生活,或者简单点说,如果她觉得目前的状态比醒来更安逸的话……人肯定都是喜欢安逸的嘛!”
主治医生说最后这句话时,表情很是轻描淡写,因为他觉得颜以冬根本不可能一直深陷在冬眠的状态里。
如果连开国上将的孙女都觉得这个世界很危险的话,那又有谁能感觉到幸福呢?
可是这话传到江昭阳的耳朵里,却无异于晴天霹雳。
他知道,这位主治医生完全想错了!
他站在病房门前,透过玻璃看向那个体质虚弱,面如白雪的女孩,还有那个一直陪在她身边,愈发苍老的背影,一个大胆的想法忽然涌上心头。
但是那个想法,却让他苦笑一声,缓缓把身体靠在了冰冷的墙壁上。
稍后他打开烟盒,颓然地对着一扇窗户抽了半晌的烟。
抽罢,把空空如也的烟盒团成一团,丢进了垃圾篓里,看着窗外如血的夕阳,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或许,这就是我们的宿命!”
·
不知不觉,又一个星期过去了。
颜以冬的意识若有若无,始终让人抓不住。
江昭阳感觉她的命,就像指间缭绕的烟,时断时续,说不准哪一天,香烟燃到了尽头,把烟蒂烧成了灰,只留下一撮恶臭的余烬。
她才在这世上度过了不过二十多年的光阴,江昭阳觉得她没有资格死,自己不能那么自私。
傍晚时分,他缓缓阖上了眼,拿起电话,打向了洪川。
半个小时之后,他收到了回电。
随后,他推开房门,坐到了颜鸿非的身边,斟酌了一下措辞,开口说道:
“首长,在我们这次办案的过程中,嫌疑人制造出了一种神经毒素,能清除人的记忆。我刚才问过洪川那边,他们说还留了一点,想用做科学研究,但如果我们需要,可以提供给我们一部分……”
颜鸿听他把话说完,一下皱紧了眉,沉声问道:
“昭阳,你真的打算这么干?”
江昭阳点了点头:
“前两天,我已经咨询过主治医生了。另外,还拿了中科院的报告,让佟星河联系了美国的专家,他们都认为这个方案行得通。”
“那你觉得小冬会同意吗?”颜鸿非问。
窗外昏暗的夕阳穿过明净的玻璃,留下一缕惨淡的微光。这抹今天最后的阳光映在颜鸿非的脸上,显得分外严厉。
江昭阳用手轻轻捋了捋衬衫的领子,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
又说:
“不过主治医生告诉我——一个人的生死,应该由她自己决定,哪怕她是个植物人。”
听到这句话,颜鸿非忽然低下头,沉思起来。
江昭阳又说:
“我想做的事,无非是为了她能活下去,而且,一定要……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活下去。”
颜鸿非还是没说话,只是重新抬起头,把目光瞬间聚焦到了江昭阳的脸上。
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虽然面色如水,眼里却藏着火山。
这时,江昭阳又说:
“首长,您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不这么做,就算小冬醒过来,又有什么用?我们谁也不知道她会在未来哪天再次失控……”
又说:
“只要那些记忆不被清除,就早晚会把她吞噬,我们这次还算走运,但下次,或者再下次,也会像这次一样走运吗?万一……哪次不走运了,可就说什么都晚了。”
颜鸿非沉吟了一下,“可是……”
江昭阳知道他还是担心中间会出什么问题,毕竟那种毒素是犯罪分子开发的,不是出自某位科学家的实验室。
他继续劝解道:
“您有没有考虑过——如果这事我们现在不做决定,再等个一年半载,就算小冬那时候真的醒过来了,还能跟现在醒过来的小冬一个样吗?”
这句话倒是说得颜鸿非心里一凉,连眉头都不禁皱到了一起。
颜鸿非是真正从战火纷飞的岁月一路走来的人,他对于这种长期卧床,昏迷不醒的病人并不陌生。
这些人或是他的领导,或是战友,或是部下。他们中的大部分倒下后,永远都没能再醒来;剩下有些时隔一年醒过来的人,也因为在床·上躺了太长时间,身体的各种机能早已坏死,就算做了多年复健,也没办法再像正常人一样走路。
可以说,江昭阳的话瞬间点醒了他。
作为自己在世的唯一亲人,他无论如何也不想看着自己的孙女,余生都要靠拐杖和看护活下去,她还那么年轻,应该像花朵一样盛开在明媚的阳光下。
想通了之后,颜鸿非点了点头,在一片灰暗中静静地注视着江昭阳的脸,忍不住叹了口气:
“昭阳,这办法是好,可是这么一来,我又觉得……这样对你太不公平了!”
江昭阳用手指揉了揉眼角,若无其事地一笑:
“首长,我只是个小兵……”
颜鸿非的肩膀又忍不住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忽然觉得,自己刚才的感觉没错——眼前这个年轻人虽然面色如水,眼里却藏着火山,里面充斥着像熔岩一样炽烈的情感。
他突然摇头否定道:
“十年前,在我眼里,你确实是个小兵,但对小冬这孩子来说,你不是。”
“您这话说重了,前后才不过几个月而已,能有多深的感情!”江昭阳反驳道。
颜鸿非又沉默了一下,无可奈何地一笑:“昭阳,我们说点真话吧……”
江昭阳的表情猛地一凝,像是被谁突然按了暂停键一样。
过了一会,他慢慢低下头,把眼睛低到谁也看不到的角度里。
“老首长,前两天我看一个嫌疑人的日记,她在里面反复引用了一句话:当烟花飞腾的时候,火焰落入大海。或许遗忘和记得一样,是送给彼此最好的礼物。”
又说:
“既然我选择了记得,那就让小冬选择忘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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