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微微将镜头压低一点,对他比了手势,用口型示意这少年“快躲起来”。
少年又懵懵懂懂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反应。
“轰——”
身后骤然地传来一声爆响,像是神明的怒吼。有什么沉重的东西轰然倒地,接着是胜利的欢呼。
那座高台终于被推倒了。陨落的巨人,撼动了大地。
松虞勉强地站定了。但少年踉踉跄跄地摔到了地上。
她本能地要去扶他一把。
就在这时,一只窄窄的枪口缓缓自阴影里爬出来。少年的脸上也露出一丝诡秘的笑。
“砰。”
骤然一声枪响。
犹如一道惊雷,在她耳边炸开。
这是视频最后的画面。
一个高大的男人出现在镜头里。
他半抬着枪,准确地击中了少年的手腕。手背青筋暴起,精准到可怕的控制力。
另一支枪脱力地飞了出去。行凶未遂的年轻人吃了一惊,捂着手腕,扭头逃走了。
而池晏根本没再看他一眼。
他只是大步流星地朝着摄影机的方向走来。
逆光的,英俊的脸,慢慢地填满镜头,被推成一个特写。他的衬衫全湿了,被雨水和鲜血浸透。紧紧贴着皮肤,勾勒出紧绷的肌肉线条。
这一刻的他,宛如雨中的阿修罗。
两肩宽阔,能使海水汹涌;手执日月,能障蔽其光。
而镜头前,一个哽咽的、软弱的声音说:“chase,谢谢你,是你救了我一命……”
所有观众,看到这里都长舒一口气。
高悬的心脏终于放下来。
——得救了。
尽管一切都是非公开的,但网络上还是立刻充满了各种相关阴谋论: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是谁在组织这次活动?谁该为此负责?
这次事件也再一次暴露了s星积累已久的沉疴:
假如连一场光天化日的政治集会,都能演变成长达几个小时的恐怖袭击,生活在这个星球,还有什么安全感可言?
有人呼吁现任总督梁严提前下台,甚至极少数人怀疑这就是他自导自演的一出戏:
【这个政府已经烂透了。】
【从视频里就能看出来,这群抗议的疯子绝对不是普通人,否则不会有这样的组织性和破坏性。我怀疑里面混进了退役军人,甚至于是秘密特工。】
星际警察的失败,也成了一场被全世界所注视的笑话。
【从没有见过这么被动、这么软弱无能的警察。】
【我宁愿相信是梁严在故意命令他们拖延时间,否则真是太可笑了,就是这些人在保护我们的国家吗?】
后来不知是谁,又将这段视频,与池晏曾在首都星所接受的一段采访,交叉剪辑在了一起。
采访中他的发言掷地有声,直视镜头的目光也极沉稳——一如暴动现场,他握着枪的手。
“我会加大政府的管控力度,恢复死亡,杜绝一切毒品交易。从根本上解决社会治安和腐败问题。”
“我希望,能够将秩序还给人民。”
两相对比,更能够感受到这其中最真实的力度。
再没有哪一句漂亮的口号,能够比镜头里雷霆万钧的眼神,比那颗击退抗议者的子弹,来得更加有力。
这次事件对于现任政府的公信力,是一次巨大的打击。
无论这背后真正的操盘手是谁,毋庸置疑的是:他们妄图用暴力来操纵选举,对一名民心所向的总督候选人处以私刑。
但chase并没有向这群人低头。
匿名论坛里反复地刷着;
【他说到做到了。】
【我们需要这样强硬的领导者。】
【否则s星真的要完了。】
一夜之间,池晏的支持率再次暴涨,遥遥领先,呈现出压倒性的优势。
这场竞选几乎已经没有悬念。
*
但在当时,在镜头之外,池晏根本什么都不在乎。
去他妈的政治,选举。
他的眼神,冷静,残酷,近乎压迫的疯狂。
再一次,他眼睁睁地看着松虞因为自己而遭遇危险。
心脏像是被重拳击中。
他用尽了最后的自制力,才没有将子弹送进那个人的后脑。
因为他知道,假如真的这样做,那么她刚才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白费了。
直到松虞关掉摄影机,那一瞬间,大脑里最后一根紧绷的弦也彻底断开。
池晏用力将她按进了自己的怀抱里,用身体压制住她,每一寸关节都贴近。他们站在泥泞的雨里。冰冷的唇无意识地吻着她的发顶,确认她的存在。
但这还不够。
胸口早已愈合的疤痕,又被划出一道新伤。新的血肉翻卷出来。湿冷的雨汹涌地朝他袭来,他仿佛又跌回了最深重的噩梦里,鲜血化成洪水,化成流不尽的血河,吞噬他的神智,让他被浩瀚无边的虚无所淹没。
手腕再一次微微抬起。
枪口对准那仓皇逃窜的背影。
那少年已经跑得很远,像一只踉踉跄跄的蚂蚁,顺着河流往下漂。
没有关系,他的枪法很准。跑得多远都没有关系。
食指稳稳地往下压。
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
杀了他。
他眼前出现了许多幻觉。热带雨林,烟雾,炮弹。几乎失去她的恐惧,唤醒了那只沉睡的野兽。
杀了他。
眼珠都变红,心口隐隐地痉挛,他的身体完全失去控制,只有食指还是稳的,全身的重量,都压在指腹上——
一只纤瘦的手,稳稳地握住了枪口。
他的食指僵住了。
接着那只手顺着枪身,慢慢地向上,反握住了他。
皮肤细腻而柔软。再真实不过的存在。
“不要开枪。”松虞说。
她的声音,冷淡的,清寂的,也是温柔的。
像突破云层的光柱。
干燥的嘴唇碰了碰。
池晏哑声道:“好。”
松虞缓慢地,不由分说地,将那把枪从池晏手中卸了下来。
而他始终毫无反应,只是轻轻碰着她的手指,贪婪而小心翼翼地汲取她的温度,像被安抚的猛兽。
他知道自己再一次失控了。
池晏慢慢地拿出了随身带的小铁盒,将最后一颗薄荷糖送进唇齿间。
神智慢慢回归大脑。
“我们走。”他说。
他用力地抓着松虞的手腕,用身体护着她,在炸毁的废墟之中穿行。彼此都已经很习惯,在面临危险时,身体绷紧、互相依偎的本能。
尽量地避开人群,也避开无人机的视线,或是任何闲杂人等的镜头。天色渐暗,警察终于开始行动。双方的交火更加激烈。而在枪林弹雨里,他们经过了尸体,经过了枪声和巨浪,经过了人间炼狱。
但奇怪的是,松虞始终没有感到丝毫的恐惧。
直到他终于将她推上了飞行器——看着周围严阵以待的手下,她才突然意识到,或许这场暴动,的确不止表面这么简单。
但没有机会发问了。
关门的瞬间,便是劈头盖脸的吻。
他的唇齿间还有新鲜薄荷叶的味道,但又混着一丝凶猛的血腥气。
在即将窒息以前,松虞唯一的想法是:
原来她也早就想要这样做了。
这是一个劫后余生的吻。
他们用唇舌来确认彼此还活着。呼吸,心跳,起伏的脉搏——一切都不存在了。只剩下一对交颈的鸟,只剩下舌尖和牙齿的纠缠。
起先池晏将松虞按在座椅上,后来又将她抱了起来,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
显然他更迷恋这个姿势。
他能够仰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