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宜游的手机没电自动关机了,沈宜游也和他分手了。“分手”这个词让李殊觉得不舒服,像有冰块捂在他的胃上和背上,他手肘撑着床单坐了起来,手机从他手里滑出去,掉在被子上,他捡起来,慢慢地充上了电。
开机后,沈宜游的手机屏幕上显示有两通未接来电和一个信息,都来自一个陌生号码,李殊拿起来看,信息写“不知道你为什么对俱乐部的人撒谎,把我的手机拿走,但请把它还给我”。
李殊默不作声地读着信息,还没有开始考虑该怎么回复,对方又打了过来。李殊想了想,接了电话,在沈宜游开口前,冷静地告诉他:“知道了,让司机给你送来。”
沈宜游可能没想到他说得这么爽快,一下没有反应过来,李殊便继续解释:“他们问我是不是认识你,能不能去拿手机,我想这类俱乐部一般都要傍晚才营业,就替你拿了,免得你白天没有手机用。我说你睡了,单纯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过了一会儿,沈宜游像有点勉为其难地对李殊说:“谢谢。”
李殊就问他:“说我撒谎是不是太情绪化了。”
“……对不起。”沈宜游的声音听起来宿醉未醒,带着少许沙哑和不明显的窘迫,“不麻烦你的司机了,我过来拿吧。”
“不必这么费事,我的司机拿的是月薪,不计里程,”李殊拒绝了,“当然,你放心,我不会过来,我没空。”
沈宜游沉默了少时,小声地说了“好”和“谢谢”。
十分钟后,李殊拿着沈宜游的手机,坐进车里。
他不清楚别人对承诺看得多重,至少他来说,口头承诺只能算一种达到目的的方式,没有白纸黑字证明,就根本无需照做。
虽然李殊很忙,但他可以在车里办公。
“去沈宜游的房子,”他对坐在前排的助理说,“你知道在哪里吗?”
助理回头看了一眼,声音细弱蚊蝇:“这个……不清楚。”
李殊对他的工作能力有些不满。
李殊自己也不清楚沈宜游家在哪,艾琳·菲尔顿一定知道,但李殊选择了给沈宜游去电。
沈宜游接得很快,听到李殊的问题,他愣了一下,然后没有过多犹豫地说了自己的小区名字。
李殊挂下电话,让司机往那儿开。
艾琳替沈宜游去拿过一份文件,但李殊连一次也没去过,沈宜游从未邀请他,他也没有兴趣光临。他认真地看着车窗外的街景变换,没过多久,司机在路边的一个空车位上停了下来,告诉他:“到了。”
他才发现沈宜游的小区比他想象中离他在s市所住的公寓更近。
这个小区位置很好,不算最新,环境应当不错,一条双车单行道经过门口,高大的绿树为柏油道遮挡住日光,如同闹市区中的一隅净土。
沈宜游的房子不知面积几何,李殊推断,不会太大。
李殊让司机开着外放给沈宜游打了电话,沈宜游那头好像有水声,他说自己现在不方便下楼,客气地问司机能否把手机放在保安室旁的一排储物柜。
李殊点头后,司机答应了。
司机下了车,把手机放到储物柜后,回到车里,他刚踩油门准备驶离,李殊开口制止了他:“等等。”
“先别走。”
司机把车倒回了原地。
李殊决定等见到沈宜游再走,他打开了电脑,一边看着昨晚艾琳做好的会议记录,一边留意储物柜和小区大门口的动静。
沈宜游过了三个小时才下来,这有些出乎李殊的意料,不过在此期间,李殊恰好完成了完整的一项工作,一分一秒都没有浪费。
李殊眼睛看着车窗外,离他二十多米远的沈宜游,抬手将电脑合上了。因为显示屏的光有些晃眼,干扰了他的视线,影响他的专注度。
沈宜游走得慢吞吞的,踩着一双李殊没见过的毛绒拖鞋,穿睡衣和厚外套。走出小区大门后,沈宜游停下脚步,抬起头,像是漫无目的地看了几秒头顶的枯枝,再抬脚晃荡到了储物柜的密码屏边。
宽大的外套遮住了他细瘦的腰,李殊只能看见他雪白的脖子和手背。
这时候,李殊认为沈宜游像自己童年阅读过的一本童话书中,全书三十九页第五幅彩色插图里的蓝湖上的天鹅。
插画家将天鹅画得非常、非常美,在这样的一本儿童读物里,美得有一点喧宾夺主,在李殊看见天鹅后,童话书里的其余所有内容,好像全都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沈宜游手里拿着一张纸条,一下一下地在显示屏上输密码,输完箱子盖弹开了,声音有点大,他微微受惊般地退了一步,才蹲下去把手机拿了出来,关上柜门,然后站在柜边。低头解开锁屏,检查了一会儿。
李殊看着沈宜游苍白的侧脸,觉得他看起来很疲惫,昨晚一定没睡好。
幸好李殊也没睡好,他们一样。
沈宜游检查完了,把手机放进外套口袋,重新趿拉着鞋往里走,他走得并不快,但过了一两分钟,李殊还是看不到他了。
李殊转过头,问助理:“我现在出去他会生气吗?”
助理回头看了他一眼,满脸都写着不知所措和欲言又止。
“算了。”李殊说,又给艾琳发了一封邮件,让她替自己换一位助理,然后请司机出发。
快到公寓时,李殊在手机上编辑了一条短信,问沈宜游是否已经拿到手机,按下发送后没过多久,沈宜游就发来了回复,他说拿到了,又客气地说:“谢谢”
李殊回复了“不用谢”,又忍不住问沈宜游:“早上用来发我消息的手机号是哪来的。”沈宜游没有回复他。
而到家后,他马上就开始想沈宜游了,所以他打开了起居室的投屏,把沈宜游去年生日时,他拍的四十九秒的沈宜游许愿,还有一些其他的视频都找了出来,开始循环播放。
沈宜游生日在七月底,对于李殊来说,夏季因此而变得特别了。
李殊问过沈宜游,以前的生日是怎么过的,沈宜游告诉他,大多和朋友或家人一起,吃吃喝喝就过去了。
恋爱后,沈宜游的两个生日都和李殊在一起过,李殊认为,这表明,对沈宜游来说,李殊比沈宜游的朋友甚至家人更重要。
有很多人喜欢沈宜游,沈宜游选择了李殊,因为喜欢他。但现在为什么要分手,李殊暂时没想通。
李殊又在房子里晃了一圈。
下午天气很好,万里无云,阳光明晃晃的,过于刺眼,李殊用遥控把窗帘都合起来,重新在两百八十多平米的房间里寻找沈宜游的痕迹,仍旧什么都没找到。
上午保洁来过,把房里打扫得很干净,床单也换了,沈宜游最后的并不存在的气味都消失了。李殊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回到了起居室,继续播放视频。
在视频播放的过程中,李殊并不是一直把眼睛放在屏幕上,他完成了许多项工作,只是不时抬头看一眼视频里沈宜游笑容满面的样子。
在看见沈宜游的时候,李殊会感到舒适一些。
他向来如此。
第五章
说分手后完全没有联络倒也不是,还手机的三天后,李殊给沈宜游发了个航班号,沈宜游回了他一个问号,李殊说:“欢迎你作为朋友来送我。”
沈宜游感到无从答起,隔天才回复:“下次吧。”
李殊回得则比沈宜游快很多,五分钟后就说:“好吧。”又说:“我下次到s市通知你。”沈宜游没回。
之后就全然断了联系,至今已满三周。
七月中下旬,沈宜游主策的本年度最大的一场展览提前通过了审批,整个八月都会忙得脚不沾地。
而他的生日在月底,往年都和李殊共度,今年还没有安排,因此当陶久回伦敦前临时起意约他去s国游玩时,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陶久在沈宜游的母校上大学,性格开朗,天真无虑,是名订阅者众多的游戏视频博主。他正在暑假,成日无所事事,四处玩乐,大约是会被李殊归到和刑沛同类型的那种好友。
下午抵达了s国,收拾行李,去酒店二楼的餐厅吃过早晚餐后,常来此地的同行好友卢玥轻车熟路地带他们去赌场。
赌场冷气开得很足,有股干燥的香薰气。沈宜游抱着胳膊站在一旁,看他们赌了几圈,自己没上桌。
卢玥注意到沈宜游干站着,就问他:“怎么一把都不来。”
“我又不会,”沈宜游眼睛盯着陶久的牌面,说,“不敢乱花钱。”
“你得了吧,”卢玥笑了,“你爸一个字能买这儿一桌筹码了。”
沈宜游听见爸就头大,装了几句傻,溜别处去了。
他的父亲是一位大书法家,母亲是首都大学的教授。两人在外头表现得十分深明大义,大谈爱情自由,反对性取向歧视。今年年初沈宜游突然出柜,他们方才发现自己其实无法接受同性恋,就地倒戈,把沈宜游副卡停了,至今没再和他联系过。
三年前,沈宜游从伦敦毕业回国后,和人合开了展览策划工作室。大抵是沾了父亲的光,他的事业发展还算顺利,很早就经济独立了,副卡被停也影响不了生活。
但他还有车贷要还,而且房子是父母全款付的,怕他们哪天心情不好了,来个电话让他滚出去,他还是得给自己多留点傍身钱。
沈宜游晃到一台角子机前坐下了,放了钱,一块一块地打。
他运气还不错,赢了几次大奖,角子机里的现金有时多有时少,总是让他不用再放现金就能有地方坐着。
在赌场待了两个小时,沈宜游困得打哈欠了,陶久才终于找到沈宜游,说打算回去了。
沈宜游看了一眼屏幕,机子里还剩五十块,他懒得去兑换,就加了倍率玩了最后一次,想把五十块花掉,谁知竟然打中了角子机的大奖。
角子机模拟钱币掉落的声音,屏幕上的财神笑眯眯地跳来跳去,金光闪闪的数字越滚越大,配有各种夸张离奇的电脑特效。
头奖动静实在很大,身边的客人们全都拥过来。陶久看呆了,不由自主地说了句脏话,又抓起沈宜游的手胡乱揉搓:“手气借我用用。”
角子机头奖的奖金也并不多,但幸运本身就令人雀跃,沈宜游心情很好地将筹码兑回现金,飘飘然走出了赌场的门。
这是三周来沈宜游最高兴的一刻,也没过太久,他的好心情又烟消云散了。
回到房里,沈宜游眼前仿佛还有钱币在闪,感到精神被好运透支殆尽,便躺着小睡了一会儿。
他做了个流水账似的短梦,重新把这天的整个行程原原本本地过了一遍,然后就被来自陶久的信息吵醒了。
陶久热烈邀请所有人在半小时后到顶楼游泳。
沈宜游躺在床上举着手机想了想,艰难地回复了个好。
卢玥几乎和他同时回了一条“ok”,隔了几秒,陶久突然问卢玥“你头像是谁”。
“为什么像狗仔偷拍照。”陶久又说。
沈宜游才发现卢玥换了头像,他顺手点开来看,的确像狗仔照,照片色调灰蒙蒙的,像素不高,地点似乎是某家昏暗的餐厅。
照片中的女士单手托着腮,向她对面穿着正装的男士微笑。
沈宜游看着那位男士的背影,异样的感觉从心里升起。
有点像李殊,但李殊不穿正装,沈宜游盯着手机屏,心想。
李殊有种古怪的偏见,认为正装西服很恶心,只有华尔街的衣冠禽兽会穿得西装革履。
卢玥很快回复陶久:“莉莉斯女士和她新约会对象。”
沈宜游知道莉莉斯,卢玥钟爱的女超模,不久前结束一段丑闻迭出的婚史,重获自由之身。
沈宜游盯着卢玥头像的小图,还是有点不安,刚想问莉莉斯约会对象的身份,卢玥就又发了一条新信息。
她说:“传闻是esp的ceo,据说很丑,但是总比人渣前夫好吧!”
“对她好就够了!”她又说,“你们不觉得看背影还不错么。”
沈宜游怔了一下,放下手机,继续躺着发了一小会儿呆。
他胸口有点闷,像有台真空泵在他的食道和胃里,缓缓地抽干了所有空气,让他没办法完成一次完整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