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观方仲永,因为出了方运这个大名鼎鼎的亲戚,方礼不仅没有让他静下心来追赶,竟然打着方运的名号冲出济县,变本加厉在大源府各地招摇,赚了不少银钱。
方礼最风光的时候是带着方仲永在府文院中,让方仲永给那些小童生背诵方运的诗词。
直到前两日,方礼带着方仲永拜访济县县令蔡禾,让方仲永写文历数方运恶行,虽然言辞不如庆国人那么恶毒,但却令人不齿。
蔡禾还考校了一下方仲永,最后给方运的传书中说“泯然众人矣”,意思是方仲永才华尽失,已经和普通童生毫无区别,但蔡禾明显不想说重话,此时的方仲永恐怕已经不如那些童生。
此刻的方仲永,目光呆滞无光,看方运的眼神里充满了惊惧,哪里像一县神童,简直就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子。
方运极为惋惜,但也清楚在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社会,方仲永根本无力违背其父。
若是方礼只自己来,方运早叫人轰出去,可看到方仲永的样子,轻叹一声,道:“仲永,堂兄,进来吧。”
“谢文侯!谢文侯!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谢谢你文侯堂叔!”方礼猛地拍打方仲永的头,方仲永身体一晃,差点摔倒。
“住手!《三字经》里有言,子不教,父之过,就算错在仲永,你何至于动辄打骂?”方运轻喝一声。
方礼一愣,急忙笑呵呵道:“对对对,文侯大人说的对,您放心,以后我绝不打。我敢打我儿子,可不敢打文侯您的侄子。有您如此向着他的堂叔,是仲永的福分。仲永,还不快谢谢堂叔?”
方礼满面笑容看着自己的儿子。
方仲永眼中闪过感激之色,俯身作揖道:“孩儿仲永谢过堂叔。”
“都是自家人,进来说吧。”方运示意两人与他去书房谈话。
那些圣墟好友本来在厅堂中说话,见到有人来访便纷纷出来。
李繁铭道:“方运,此人就是济县神童方仲永?”
方礼见到这些人都身穿举人黑袍,立刻谦卑地陪笑道:“哪里哪里,济县神童只有方文侯一人,其他诸人碌碌无为,不足挂齿。我儿仲永不过是普通的童生,哪里能入诸位举人公子的法眼。”
李繁铭笑道:“你少诳我。我也曾去过悟道河,在济县听说过方仲永的名字。怎么,你成天带着方仲永去各处卖诗文,到了这里就瞧不上我们了?”
“不敢不敢。”方礼发觉这人的口音不是景国的,又提到悟道河,立刻意识到这些人的来头,吓得满头冒汗,这些半圣世家的子弟在平民眼里和国君没什么区别。
李繁铭却不屑一笑,道:“真是不知好歹,给你好处都不要。”
其余举人轻轻摇头,不再看重方礼。
方礼一愣,恍然大悟,急忙大声道:“文侯大人,请您考校仲永的诗文,仲永,还不快上前请教!”
方仲永上前作揖,道:“请堂叔老师考校学生诗文。”
方运本想拒绝,但看了看方仲永黯淡的目光,心中下了决定,道:“好,既然是你堂叔,又同为读书人,那我就考校你一番。你诗文都有名,那我分别考校。我也不出难题,就以今年举人试的《维民所止》为题,你口述经义,不求多好,只说你破题解题思路。”
“学生明白。”方仲永说完,皱眉思索,但目光不定,他是见过不少场面,但一群黑衣举人站在面前还是感到压力,尤其自己的堂叔已经是名满天下的大人物,一国文侯、文人表率。
过了好一阵,方仲永也没有说出来。
方运和众举人皱起眉头,都很不满意地看向方礼,这可是人族举人试的经义试题,不用等到今日放榜,等有人弃考后,十国所有读书人都应该关注,都应该思索试着解题。方礼带着方仲永在身边,竟然不知让他解题。
方运道:“仲永,你无需多想,有什么就说什么,就说这破题吧。”
方仲永期期艾艾道:“维……维民所止乃是《诗经》原文,此句是说商朝子民居住之处,是说他们安居乐业。那此文应该言民安之道。无论是孔孟还是其他众圣,都有民安之法,容我想想……”
在场的所有举人摇头,此题涉及疆域才是解题上选,此次中举的百人中,全都理解半圣的意图,写的都是疆域国土,只是比方运稍差。
方运有些听不下去,和颜悦色道:“你能想到此处,也很不错了,再苦读几年,有很大机会考上秀才。听说你的诗名也不凡,那我就考考你的诗词。”
方运正要用举人的诗词考题,但想起方仲永根本没有关注此次举人试的考题,就环视四周,道:“我就临时出一个诗词题目,你作诗即可。”
这栋方宅比较小,没什么花草,方运随手指向客厅,道:“那里有一张紫檀木的四方扶手椅,你便以四方椅为题写一首咏物诗。”
椅子位于正堂的主座,油漆磨得发亮,并无奇特之处。
那些举人点点头,方运果然不想为难自家侄子。
咏物诗词可简可繁,只要不是笨到只写物,稍微抒发一些情感就可完成,而且这种桌椅类死物写好极难,远不如文房四宝更有内涵,临场作诗的话,一个秀才和一个进士的水平相差不多。
方仲永道:“那学生就以四方椅为题写古诗一首,请恕学生才疏学浅。”
“绝句和律诗都要反复锤炼才能写好,写古风即可。”方运道。
方仲永深吸一口气,目光中终于露出些许坚定,略一思索就道:“紫檀大椅称四方,迎得宾客满……满高堂……高堂……”
方仲永作完第二句,竟然结结巴巴说不下去,最后干瞪眼。
方礼大怒,对准方仲永就是一耳光,声音无比响亮,骂道:“近日你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作诗失败,蠢货!”
方仲永默默地捂着脸不说话。
“住手!你当这里是你家么?”方运厉声道。
方礼吓了一跳,急忙后退一步,眼珠一转,笑道:“文侯大人,您也看到了,这孩子越来越蠢了。不如您补全这首七古,赠与他挂在书房,激励他读书,您看如何?”
李繁铭笑骂:“方运,方才还说你这堂兄笨,现在竟然学聪明了。”
方礼笑呵呵道:“我是笨,但见到文侯就变聪明了,都说文侯是文曲星下凡,见见他就能涨学问。仲永,还不快向你堂叔要诗?”
方仲永急忙把手放下,弯腰道:“请叔父赐诗。”
方运正在考虑,宗午德叹息道:“就赐这孩子一首诗吧,挺可怜的。”
方运点点头,道:“也罢,我就即兴续写此诗。”
若是刚到圣元大陆的时候,这对方运来说无比困难,毕竟是续接别人的诗,但方运读书多日,已经不比当日。
于是,方运也不思索,张口续诗。
“紫檀大椅称四方,迎得宾客满高堂。
公侯将相轮番坐,自鸣我是屋中王。
门前顽童设罗雀,厅中旧椅移书房。
墨香书橱静相伴,方知腹中无文章。”
方仲永惭愧地低下头,方礼也面红耳赤。
师棠笑道:“果然是方全甲,明明是随口续接别人之诗,却写出了自己之意,此诗用以鞭策方仲永最好不过。”
颜域空微笑点头,道:“好!续诗不难,难的是把适合方仲永的道理告诉他。仲永,你可知此诗之意?”
方仲永恭恭敬敬道:“学生知道。我的前两句只知写椅风光,难以为继,而堂叔则先写公侯将相轮流坐,让这把椅子的风光更加具体,随后再写此椅骄横,认为这些大人物坐在自己身上,那么自己就是此屋之王。但世事变迁,堂叔借《史记》‘门外可罗雀’之言,写孩童在门口抓鸟雀,从侧面写此家主人风光不再,而破旧的椅子也被放在书房中。”
方仲永说着,偷偷瞄了众人一眼,发现多个举人点头,心中大定。
“这第五句和第六句句式对仗,文意衔接。最后两句是说,这椅子直到看到藏书的书橱,才知道没人坐的时候,自己根本什么都没有,不像书橱中依旧腹中有书。堂叔是在告诫我,不应被一时的名利蒙蔽本心,不要去做那靠别人才能抬高身价的椅子,要做就做满腹经纶的书橱。”
第377章 曾子受杖
方礼态度更加恭敬,他也是半个读书人,而且经常见儿子作诗,可区区一把椅子能写成劝学诗,这可真不多见,自己儿子以前也做不到,现在更不用说。
方运点头道:“你既然知道这个道理,那以后该当如何?”
方仲永动了动嘴,看了一眼父亲,最后低下头,说不出话来。
方运冷冷地看向方礼。
“请文侯大人吩咐,以后您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小人绝不违背。”
就在这时候,门外传来喜气洋洋的声音。
“祝贺方运……不,应该是下官祝贺方文侯得举人之位。”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方运扭头看去,就见一位身穿进士白衣剑服的中年人走进门,袖口处和领口处的银色小剑格外惹人注目。
方运正要说话,方礼却迈步向前,大喝道:“放肆!这里岂是你一个小小县令来的地方?你蛊惑我与仲永背弃方文侯,幸好我早有准备,提前给文侯大人传书,不然早被你害成千古罪人!卑鄙小人!为了区区官位,竟然连文人之心都不要了,过不了多日,你定然文胆粉碎!”
方礼越来越兴奋,他的气势之足别说一位知县,就算是知府来了也照骂不误。
蔡禾和方运一愣,同时哈哈大笑。
蔡禾一指方礼,对方运道:“你这个堂兄简直蠢透顶,我那日就想骂他,可惜不能坏了咱们的苦肉计。”
方礼的脸色唰地一下由红变白,紧张地盯着方运,生怕蔡禾说的都是真的。
方运半开玩笑道:“蔡县令果然神速,我明明一刻钟前才传书与你,你竟然现在就到大源府,是脚下生了平步青云?”
蔡禾一边走一边笑道:“放榜之后,足足有上千传书骂我,你说我能坐得住吗?处理完县衙的事情后,我一路坐马车前来,尽早前来寻你洗刷我的污名。结果一进你家门,就被这位方礼骂得狗血淋头。”
方运道:“《白蛇传》里写对了,那个叫蔡禾的大学士的确狡诈。”
“你莫要说这事,否则我跟你拼命!为何把我写成秃子还起个小名叫法海?你知道我家夫人怎么笑我的吗?现在有事没事就叫我法海,谁受得了!”
方运与其他人一同笑起来。
方礼急忙弯腰鞠躬道:“请县尊大人恕罪,我不知你与堂兄演苦肉计,还望大人饶恕。”
蔡禾却淡然一笑,道:“要是与你这种人计较,我这个县令一天累死三遍!我今日要参与方运的庆功宴,不与你计较。”
“谢谢大人!谢谢大人!”方礼千恩万谢。
“方才我听方仲永说你写了新诗?仲永,重新背诵一遍。”蔡禾道。
方仲永立刻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遍,最后重新诵读《四方椅》。
蔡禾却感叹道:“文侯这几日,怕是最明白何为门可罗雀,能把自己经历融入诗词文中,都是一等一的好诗文!”
“文侯自然大才。”方礼急忙拍马屁。
方运却突然流露奇特的微笑,对蔡禾道:“我有两件事与你说,但要想听第二件事,须帮我完成第一件事。”
“哦?何事?”蔡禾问。
方运面色渐冷,看了看方礼,又看了看方仲永,最后道:“方仲永本是我济县神童,年不过十二岁,本应该是读书的时候,却被无知之父带着四处招摇,以子为货,售于他人!不过短短几年,就从卓尔不群堕落为泯然众人!蔡知县主管一县教化,此等违逆圣道之举,理应如何处置?”
方礼愣住了,方仲永也愣住了。
蔡禾目光一闪,不悦地扫了方礼一眼,道:“方礼之所作所为,有违教化之道,从今日起,方仲永每日和其他童生一样,必去县学读书,一旬休息一日,晚间不得离县城,任何阻挠之人,都视其为违反国法圣道!方仲永不成秀才,不容更改!”
方礼怒发冲冠,这些年自己靠儿子去卖诗文赚了不少钱,县里早就卖的差不多了,现在只能在大源府或相邻的府县卖弄文名诗词赚钱,要是必须在济县读书,那等于断了自己的财路,等于要了自己半条命!
方礼大怒道:“我不服!仲永是我儿,我让他做什么他就须做什么!父父子子乃人伦大道,谁要是敢阻拦我,就是在反圣道!就是要推翻孔圣的天下!你们要是敢离间我们父子之情,逼我们父子分离,我就去告御状!我就去请圣裁!我就撞死在圣院前,让你们两人遗臭万年!”
方运轻哼一声,道:“请吧,用咱们济县的老话说,你要是不敢请,就是地瓜精生的!”
众举人差点大笑,妖精都听说过,可地瓜也能成精?济县骂人方式也太新奇了。
方礼憋得面红耳赤,可始终不敢张嘴。
“还有人敢在方运面前请圣裁?”蔡禾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