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村的村民,全都傻住了。
今年的收成差成这样,可是,朝廷却要加税赋。
加了三分之一,还是只要粮,不要钱。
晴天霹雳。
“俺的娘哎,到底还让不让俺活啊?多交三分之一,俺们家孩子这么多,哪里还能养得起啊?”
不知谁坐在地上,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随即上了年龄的男女都开始哀嚎起来。
怎么活?
怎么过?
他们从年前下雪的时候就开始担心,一气儿担心到秋收,老天爷总算是下了两场雨,让他们把能勉强活着的粮食给收上来了。
结果呢?
北旱南涝,天灾害人。
朝廷……还要加税!
“怎么活?我都这把年纪了,干脆死了算了,还能少吃点粮食,少交点人头税,让俺几个大孙子好能活下来!”
“卖闺女!必须卖闺女!赔钱货,不卖怎么活?”
“你卖闺女就能活,俺们家就算把俺们一家子都卖了,都活不下去!”
“死老天不让人活啊!”
……
林安站在那里,默默看着。
县衙的衙役听了半晌,不耐烦了,毫不客气的踹开了一个大娘,大声斥道:“喊什么喊?哭什么哭?你们以为,就你们难啊?啊?你们去县城里瞧瞧,不但田赋涨了,那些商人的税赋整整加了一倍!你们活不下去,那些商人怎么活?啊?”
林家村的人终于不哀嚎了,可还是有人低声道:“下贱人,当然活得久!”
士农工商,有些人,是真的发自内心的觉得从商,是一件下贱之事。
林安不由看了那人一眼。
那人察觉到了,抬头看向林安。初时还是习惯地讨好一笑,随即不知想到了什么,却是恶意满满地看向林安。
“还是林秀才好呀!家里那二十亩良田,全都不用交税吧?林秀才,俺们家养不活孩子了,能上你家讨口饭吃吗?俺是大人,饿死就饿死了,俺不吃你家的饭,就让俺家三个小子,”说着那个胡子拉碴的闲汉,就把自家三个八岁到十二岁的儿子给退出来,“就让他们吃饱了,活着就成。林秀才,好人有好报,您看成吗?”
闲汉说罢,村子里人似是都反应过来,是了,他们的确是难,难到种了那么多地,结果却还要交出去一大半给朝廷。可是,在他们村子里,却还有一家是不用交田赋的。
林安是秀才,秀才多好啊,二十亩田地,还全都是良田。那里种出来的东西,全部全部,都是林安自己的。
自己的。
人不怕苦,却最怕比。
不少人看向林安的目光都开始不善。
那开头挑事儿的闲汉,干脆把自己三个正是“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的儿子往前一推,骂道:“傻子么?还不谢谢林秀才的救命之恩?”
三个男孩像是不怕疼似的,“砰”的就往地上一跪,然后就开始“砰砰砰”的磕头。
剩下的村民,有的皱着眉不说话,有的则是暗骂那闲汉占了先,推了自家孩子也朝林安跪。
有的孩子还真的跪了,有的孩子宁死不跪。
“爹,你傻了?我能读上书,都是靠的林小叔,要是没有林小叔,咱们村子里哪里来的学堂?要是没有林小叔给夫子置办的田地和房子,夫子怎么会收那么一丁点束脩,就让我去上学识字?夫子说,学堂里的纸和笔,还是林小叔给送的呢!你怎么能让我忘恩负义?”
那孩子喊得声音尤其大,直喊得不少大人都羞红了脸。
几个被大人按着跪下的傻孩子,反应过来后,愣是站了起来。有的被按得紧的,干脆往地上一趴,原地打起滚来,哭着喊着不肯跪,害林安为难。
林安看着那几个孩子,心中终于觉得温暖。
他上前几步,站了出来,正欲说些什么,却见快马又至。
还是县衙的衙役。
“朝廷有令,倭寇来袭,征兵!”那衙役身后跟着十几个衙差,“快快,把男丁都围住了,一个个数,不能错过一个!快!”
☆、第44章 长大了的小秀才
衙役来得突然,可却是做了准备的。
因此林家村再一次送走了十二个壮丁。
那个撺掇孩子给林安下跪,去林安家吃粮食的闲汉,也被带走了。
那闲汉根本不肯走,他还喊林安:“林秀才,林秀才,俺那三个儿子都卖给你当奴才了!你给俺交了七两银子的请兵役的钱罢!”
那闲汉媳妇儿登时变了脸,连哭带骂的把三个儿子弄走,让闲汉一个人干瞪眼,被徭役带走了。
闲汉还不忘骂:“该死的婆娘!原本想着你能干活,还能给俺暖铺盖,这才没头一个卖你!你且等着!等俺回来,第一个就把你给卖了!呸!死婆娘!”
林安着实看那闲汉不顺眼,闻言就让跟在他身旁的林六,去给押送闲汉的衙役送了半两银子,请那衙役务必不要对闲汉“客气”。
衙役自是乐得卖林秀才一个好,骑在马上,回头冲林安一点头,走了。
且不提那闲汉将会如何遭罪,林家村和附近的村子,全都沉寂了下来。
——原本还担心粮食不够吃,现下好了,家里的壮劳力走了,剩下的粮食,又怎么会不够吃呢?
可是除了类似闲汉的家人,其余人家,俱苦着一张脸。
等到了每五日一次去夫子那里报到的日子,林安与刘夫子谈起这件事。
刘夫子叹道:“所有人都觉得会先挑事的是敕拉族,结果率先起兵的却是倭寇。这样一来,先前征得那些兵士,早早就送到了北边儿,朝廷大约是觉得把那些人再叫回来不合适,且敕拉一族比倭寇善战,因此才会想着临时征兵,在北边几个州府先凑齐了人马,再做打算。”
林安也是这么猜测的。
只是,“如果接下来没有天灾,或许百姓就这样忍了下来。但是,如果明年继续这样干旱,或是比今年还要严重,朝廷还在打仗加收赋税……”林安道,“大乱将始。”
百姓再能忍,天灾*齐齐降临,朝廷还把家里的顶梁柱给拉走了,哪里还能忍得下去?
可不就要开始反抗了?
刘夫子沉默一会,才道:“陛下虽不如从前,但朝廷,却有太子。”
林安却道:“太子虽有贤明,乃是圣上元后之子,可陛下老迈,太子正值壮年,如今,陛下却是不喜欢太子。敕拉一族虽被称蛮夷,可却人高马大,骁勇善战,圣上让自幼学习治国之道的太子去代驾亲征,其意何为?……且,天下皆知,太子,还有一处不足。”
太子无子。
不止无子,还无太子妃。
刘夫子听到这一点终于振奋了起来。读书人,总是更加在意正统。
无论太子为人如何,他是陛下嫡子,就该继任大统。
“太子有子了。”刘夫子道,“为师的一个学生正在东宫做事,他传信与我,东宫一妾室,此刻正怀有三个月身孕。”
若能一举得子,即便这注定只能是个庶子或庶女,大家知道太子“能生”,却也不必再让太子受“无后”之说所扰。
林安听罢,想到自己送出去的活字印刷,再想到当即陛下的年纪,心中大略有数:“若是如此,太子能和将士再打退倭寇或是敕拉一族,那……”到时太子既是正统,又有贤明,还能凭借活字印刷得到一干读书人的支持,手下若快还能得到部分军权。陛下纵使是再不喜太子,到时也不能拿他如何。
刘夫子虽不知活字印刷一事,但是有了旁的条件,也足够太子地位稳固了。
“只盼太子地位稳固后,能多劝着陛下,万万莫要如此次一般,天灾加税,临战征人,令百姓惶惶不可终日。”
二人又说了些话,刘夫子考了林安功课,见林安对答如流,满意极了。
然后刘夫子又开始布置了一篇策论,还有其他功课,令林安写策论时,不得翻阅书籍。
林安答应下来,这次得了解放,陪着刘夫子一起去后院吃饭。
猎户也跟着一起。
吃罢饭后,林安和猎户才离开。
还是猎户驾着马车,林安坐在猎户旁边。
秋高气爽,林安仰着脸看天。
猎户忽然道:“东宫妾室有孕,此事当真?”
林安道:“师父桃李满天下,的确有不止一个弟子在东宫。且师父言必谨慎,若无七分把握,定不会说与我听。当是真的。”
猎户不吱声了。
林安却道:“你怎的关心起太子了?莫非你与太子相熟?”林安转了转眼珠,缓缓道,“三哥从前在我朝和敕拉一族的交界处服兵役,太子殿下从前虽未曾代驾亲征,但却几次前往交界处探望军士,三哥想来,也与太子见过?”
猎户侧首看了林安一眼,见林安眯眼笑着,跟小狐狸似的,偏偏颊边的酒窝又让他显得乖巧无害。
“自是见过。”猎户顿了顿,还是道,“只没想到,太子,会让女子有孕。”
林安:“……”这几句话的信息量略高呀。莫非,等等,真、真的是他想的那样?
猎户继续道:“那人能忍,三哥不能忍。媳妇儿,切莫负我。”
否则,他也不知道,他会做出甚么事情来。
林安:“……且要看你表现。”
二人对视一眼,猎户目光幽深,小秀才不甘示弱。
直到马儿惊叫一声,猎户才率先收回了目光,拽住了缰绳。
日子一天天的过着。
朝堂上,太子最终还是代替圣驾去收拾倭寇,一直到来年三月,方才凯旋。
太子在军中地位越发稳固。
四月初,太后重病。
太子代陛下在寺中斋戒百日,太后凤体康复,七月中,太子重返宫中,将自己偶然所悟、工匠多番试验而出的“活字印刷术”,以简单易懂的图画形式,印在书中,令人广而发之,告知天下。
几日之中,书价降了三分之一。
而太子殿下在读书人之中,威望更胜。民间因书价降低,对这位储君也越发有了好感。
同月,北方大旱,南方洪涝不断。圣上不顾百官跪地请求,强行下令,令太子亲去南方,安置洪灾和洪灾后的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