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殊沉默了好一会儿,最终只是又凝出颗棋子来,将薛羽弹了下去。
  地上战成一团,魔卫和影卫欲杀掉重新制作法阵的天枢弟子,而正派修士全力反抗。
  最当中的神往柱仿佛被人遗忘一般,只有魔心狱在里面苦苦浮沉。
  他娘的皮肤也被血浸成了红色,只是体型还没发生变化,仿佛是美人和其最后的体面。
  薛羽落在池水边,之前还有几丈高的神往柱水柱此时只剩下不到半米,像个大饼一样拍在地上。
  魔心狱横躺在水底,俨然已经失去了意识。
  之前魔心狱是怎么代替李修然进去的,薛羽并没有看见。
  可想到这个粗暴的仪式流程,大概也没什么需要讲究的地方,他干脆一咬牙,直接一个猛子钻进水中,把他娘推了出去。
  已经凝为液体的灵气与浊气无孔不入地钻进薛羽的身体,只一瞬间便将他本还富裕的经脉充盈满了。
  电光石火之间,薛羽已经明白过来,魔心狱绝无可能将其压制。
  因为输向地面的途径被斩断,这水柱中根本不只有浊气,还有无处可去的灵气!
  若其爆炸开来,不仅此地的魔族将会爆体而亡,连人族修士都无法幸免于难!
  被推出神往柱的魔心狱悠悠转醒,猝然圆睁凤目:我儿!
  一道红绫就要卷入进来,薛羽指头一抬,一股悍然的力道侧飞出去,将红绫绞了个粉碎不说,甚至在刚刚太涂滩跟玉冰机斗法时辟出的沟壑边又留下一道更深的。
  薛羽忍痛道:妈,你明知道这里有灵气,你挡不住的!
  魔心狱一窒。
  不行啊!天枢弟子又叫。
  一旁的笛昭先疯了:又怎么了!
  那天枢弟子要哭不哭地看着她:地面上的传送阵联系不上了!
  笛昭一愣,像是想到了什么,恨声骂道:那群杂碎!
  众人一派混乱间,忽觉得周身为之一轻。
  但见高台之上的神往柱像是燃到尽头的蜡烛,遽然熄灭了。
  薛羽再无力维持自身的障眼法,发睫和瞳仁都恢复成以前的样子。
  他裹着那层水膜一样的莹光,映得雪发更白,眸色愈清。
  瀑布一般的日光从洞口挂落下来,露出的蓝天圈在薛羽的正头顶。
  白底金纹的祭司袍似乎从未沐浴过这样的神圣气息,有看不见的细小灰尘捕捉阳光的痕迹,在他几近透明的睫毛梢凌乱弹跳着。
  他像个要奉往天地的贡品,站在祭台中央接受信徒的瞻仰。
  岑殊忽然发现其实自己并不喜欢小徒弟穿白色。
  因为那看起来好像一道抓不住的光。
  祭台当中的白影忽地拔地而起,向洞口飞射而出!
  远远看到这一幕的太涂滩虎目圆睁。
  别人或不了解,但他看得出,这前所未见的容器竟装载起阵法中封存、或中转的所有清浊二气,他若离开地底,那整座魔族地宫都将变作一个空壳!
  不能让他出去!
  太涂滩猛力劈开周身桎梏,旋身拦了过去
  岑殊冷哼一声,赤影呼啸,人已裹着重重威压挡在太涂滩身前。
  薛羽目不斜视地从岑殊身后飞了过去,两人擦身而过时,仿佛连时间都有一刻的静止,异色的发梢有生命般缠绕在一起。
  只一瞬,又互相分开。
  双色棋子连闪,太涂滩闷哼一声摔落数丈,被薛羽远远甩至身后。
  血色鬼影厉声咆哮,那些曾经在岑殊灵府中盘踞的戾气,此时却像开了水龙头一般,纷纷向太涂滩涌去。
  它们都晓得谁才是真正的债主。
  那千年堆积的恨意,曾淹没于历史洪流中的怨灵,都争先恐后地想予他最后一击!
  这不是斗法,而是以岑殊为媒介,完成一场隐忍千年的复仇!
  两道人影旋即冲了上来,一道擦过岑殊,另一道只身挡在太涂滩身前。
  赤红的戾气蓦然停在半空中,突起的尖刺离魔封止的鼻尖只有半寸。
  岑殊周身赤光滚动如火焰,眼前的一幕仿佛与很久之前,雪豹替他抗下那一击的画面重叠在一起。颊边黑纹隐隐绰绰,他勉力压制着躁动不安的戾气,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两股浩瀚灵力碰撞挤压,鲜血从他七窍中淌了出来,魔封止像风暴中的一叶小舟般来回摇摆、摇摇欲坠。
  他眼帘微阖,将所有情绪都藏在睫毛下面。
  天下间哪有一个孩儿会挑爹爹的错处,魔封止断断续续地说着,像是取信于别人,又像是说服自己,即使目的不纯,但快乐是真实的
  他虽不似地底的其他魔族一样,被四周的崖璧所圈住,却已被其他更难以打碎的东西遮住了眼睛。
  岑殊又问:值得吗?
  好像隔着遥远时空,喃喃询问另一个曾挡在他身前的人。
  魔封止愣了一下,似乎是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
  他嗫嚅着似乎刚想再说些什么,忽地被身后的人猛地拍开。
  太涂滩大笑着:哪有儿子反来庇护老子的道理!
  他们是他收下的义子,是他圈养的猪羊,农人哭牛的眼泪是真实的,他对他们的爱护亦从不作假。
  魔封止被一重又一重的灵压拍落,他惊慌地仰面看向半空中,只见那污浊的红光和滚滚黑气一丝一缕地从白衣青年身上剥离下来,呼啸着朝太涂滩吞去。
  他看见养父被血色鬼影缠绕吞没,在令人毛骨悚然的撕扯咀嚼声中,他听见他不甘的怒吼。
  我会死为英雄
  而你们则会成为整个修真界的罪人!
  仿佛有感知一般,高空中的魔洛柯回过头,向下望去。
  地穴之上刺眼的日光在瞬间便令魔洛柯几近致盲,而那最精纯凝实的清浊二气亦如同白色的圣火,在他听从太涂滩的命令追随薛羽而上时,便将他包裹燃烧起来。
  他离得太近了,又受不了那泼天的馈赠。
  就像是背着一双蜡做的翅膀的伊卡洛斯,终究经不住阳光的炙烤。
  然而魔洛柯好像没感觉到痛,只是望着地面坍塌出的黑黢黢的空洞。
  那里暗影憧憧,却反而是他唯一的火种。
  在那一瞬间,几百年的过往在他面前走马灯一般飞速划过。
  于脏乱差的地底,在错误中诞生的魔洛柯像垃圾一般被遗弃,又被太涂滩抱起在怀里,亲自养大成人,又亲自指导他修炼。
  他是他养大的雏鸟。
  街角脐带血还未干的混血婴孩,不过是被同下属一起路过的太涂滩瞥了一眼,而后便被魔洛柯悄悄扼死在乱石里。
  卑劣。卑劣的血。
  彼时的魔洛柯还没人大腿高,只学着那些人修说过的零星句子。
  太涂滩觉得畜生的血脏污,于是魔洛柯也觉得那十分脏。
  他嫌弃别人,更加嫌弃自己。
  人魔混血在未失元阳时与人修无异,因此魔洛柯担任着去地面行事的任务。
  人族的文化比压迫在地底的魔族要更丰富,他听别人讲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那次任务回来之后,太涂滩问他:怎么把头发剪了?
  魔洛柯单膝跪在王座边,感受着对方粗粝的手指在他短发间穿梭。
  他没有说话,只是想着,那些脏东西,我都不想要。
  他们的关系,在一次魔洛柯看到有女性人族走进太涂滩的房间后就变了味道。
  第二天晚上他赤|裸着跪在太涂滩床边,昂首时脸上露出的表情像一只迷途的羔羊。
  而那女人太涂滩后来再没见过,也并没有问过,大家心知肚明。
  在外人看来可能十分疯狂,但对于魔洛柯来说,那些事情一桩桩一件件无一不是好的。
  他与魔封止不同,无论是人族兴衰、魔族存亡,魔洛柯都毫不关心。
  他只是想和太涂滩建立一种牢不可破、又独一无二的关系。
  是影卫对主人盲目的愚忠;是徒弟对师父蹒跚学步;是儿子对父爱天生的独占欲,是
  那些走马灯渐渐行至了最后。
  魔洛柯被烘烤得惨白的瞳孔倒映着地下黑洞洞的破口,那儿已经太远了,他飞得太高,因此只能看见一个小黑点。
  他嘴唇隐约翕合,在阳光中化为了灰烬。
  嗡
  在薛羽冲破黑暗的一瞬间,仿佛从极高的地方俯视了整个世界。
  嗡
  这是一种异常奇妙的感觉。
  多维时空以一种可翻阅的状态呈现在他的面前,薛羽看见很久以前的自己徒有思维的自己,也是从这个角度,俯视着这个世间。
  而需要肉|体搭载的、描述为本能的部分,则被抛弃亦或作投入,进了尘世之中,成为一只浑浑噩噩的雪豹。
  他看到本应发生在原著中的故事:
  那些随着岑殊死去而不甘散去的怨念戾气,看到魔心狱以最后反派的姿态与李修然对立,说你身上有我儿子的气息,又被其轻松反杀。
  看到李修然之前享尽甜头,最终终于被填进神往柱中,成为新一代的浊气容器。
  看到地窟如一列永不停止的雪国列车、那些充作永动机的魔族,和踩在累累魔族死尸之上的,强大的修仙界。
  这本是天道主导的一次进化。
  需求灵力的生灵,和需求浊气的魔族被彻底分开,于是两方都在最合适的环境中生存,逐渐往好的方向发生转变。
  人族资质全面大提,而魔族亦治愈了在修为提高之前没有理智的顽疾。
  只不过后者付出了一些微小的代价,这在天道运转中不值一提。
  然而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天道贵生,便抓来薛羽充作遁其一的那个人,是为魔族留出的那一丝生机。
  李修然有天道庇佑,而薛羽则提前知道剧本,两人其实非常公平。
  上一世时雪豹只想救岑殊一个人,这一世薛羽却要去救数万人的命。
  脑海中关于现代社会的记忆如镜子上的水蒸气,在阳光晒到时缓缓褪去。
  这一瞬间,他好像理解了魔洛柯最后时放弃抵抗,而向下望去的心情。
  他们好像没有未来了,但说再见又不舍得。
  太涂滩的咆哮声同□□神魂一起被戾气扯烂撕碎。
  最后一丝红痕从岑殊眉心脱离出来,他身上的异状也消了下去。
  有人迟疑地问:赢了?
  岑殊恍惚了一下,忽地感受到头顶汹涌的力量,和他身上暴涨的功德金光。
  他猛然抬起头,人已瞬移到高空之上。
  有一道看不见、不可说、难琢磨的力量将岑殊阻挡住了,与千百丈之外的人遥遥对视。
  他半刻都没有迟疑,只听嗡地一声响,岑殊身上遽然现出万万条金线,向四面八方无限远处延展而去,将他密密匝匝缠绕起来。
  整片天空都被这功德金线映入金灿灿的华光。
  紧接着又是一声,那金线捆扎中浮出一朵巨大的莲影。
  盛开只一瞬,片片莲瓣纷纷凋落下来。
  每落一片,便有一束金线从当中的金团上剪落下来。
  所有金线都从岑殊身上剥落,有意识般拧成一股,穿过那道不属于此间的力量,朝薛羽卷了过去。
  漫天遍野的金光中,那双不染血色的唇瓣翕合了一下。
  高空之下,簌簌风中,少年人清凌凌的目光向他望了过来,无声地吐出疯犬来不及说出口的话,接着在功德线缠绞的缝隙里突兀地消散了。
  岑殊的瞳孔蓦然一缩。
  失去束缚的清浊二气爆炸般弥散开去,瞬时便绵延千里。
  曾经泾渭分明的两股力量此时却如天地初开时那样,以最亲密的姿态、牢不可分地混合在一起。
  暴动的力量带起狂风呼啸。
  金线如水蛇般纠缠翻涌,从最开始的几人合抱粗逐渐卷成碗口粗的小球,延展出一个莫名的形状。
  那股玄而又玄的力量不见了,岑殊只一个闪身便来到那团金光面前。
  碗口粗的金光接着缩小,落进他怀中时只剩巴掌大,忽然细条条地伸出一根,软乎乎搭在岑殊手臂上。
  金光缓缓褪去,那是只熟悉的幼豹形态,没长开的奶白一团,耳尖和尾巴梢还残留着没褪净的金芒。
  他闭着眼睛,好似睡得正香。
  柔软温热的腹部压在岑殊手腕上,一鼓一鼓的昭示着鲜活的生机。
  岑殊周身压制住的暴戾灵压忽地烟消云散。
  他笑了一声,伸手扯了扯幼豹的耳朵。
  小家伙好像被他弄醒了,圆耳朵啪地打开他的指尖,迷迷糊糊睁开眼睛。
  那双蓝瓦瓦的兽瞳对上岑殊的视线,瞳孔骤然惊惧地紧缩起来。
  他耸起脖子,闪电般张开嘴巴,在岑殊伸来的手腕上狠狠咬了一口。
  紧接着朝后使劲一躲,从云头掉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七夕快乐,乌拉!
  第121章 121
  岑殊被一股淡淡的异味扰醒。
  他结束入定睁开眼睛,率先听见的是一阵刺耳的嘎吱声,一个熟悉的奶白团正窝在桌脚,对其中一条木桌腿又啃又挠。
  尖齿和利爪这几天将他屋里所有能碰到的东西都祸祸了一个遍,硬物上到处是道道条条的伤痕,床榻被褥上也被撕扯得稀烂。
  唯有岑殊周身的物品十分完好,幼豹虽没什么修为,但亦能感受得到这人类周身围绕着不寻常的气息,因此并不乐意靠近他。
  地面上淌着零星几滩秽物,旁边还残留着擦蹭过的痕迹。
  大门紧闭,殿中那股微妙的异味就是从这里弥漫开来的。
  这就有些过于接地气了。
  一时之间,岑殊少见地有点恍惚。
  他想起百年前第一次把雪豹接回来的情景。
  那时候小东西比现在还要小一点,将将盈满他的手心,根本不像只豹子,而是只奶猫。
  奶猫身上自然也没带什么修为,肉|体凡胎,五谷轮回,这都是很自然的事情。
  可那时候他已经很讲究卫生了,蹲粑粑要去外面的树林里,挖个坑坑,再把粑粑仔仔细细埋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