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下对调,她黑发散乱铺陈,整个人都被容纳于男人倾身而下投落的阴影。
  改不了的鼻尖蹭鼻尖,是他独有又幼稚的撒娇方式。
  卓青皱了皱鼻子,一把别开他脸,“懒得看你,给你面子了,跟我吵一晚上,哄了你你还跟我藏着掖着。”
  他埋在她颈边闷笑。
  “还笑?”她伸手拍他后脑勺,“把你脑袋当西瓜切咯,还傻乐,我说我们小谢就是遗传的你,傻呵呵的。”
  这责问最终止于他在她脖子上留下的不轻不重一口。
  然后,便在她恼怒的“脏死了!纪司予你臭不要脸!”的怒斥中,被某人自动理解成某种十八/禁话题。
  “去洗澡吧,阿青?”
  “我警告你纪司予,你这么抱要是把我给摔了,我……啊!”
  “抱紧我脖子就不会摔啦,对不对。”
  “……”
  不得不说。
  这夜,实在过得很是漫长。
  =
  次日一早,卓青完全是强行忍住全身酸痛,硬生生靠着意志力起了床。
  “阿青阿青!早啊,你今天起晚了喔……不过爸爸让我不要吵醒你。怎么样!我们今天要去医院吗?”
  一出房门,便听见今天格外早起的小谢,扯着天真的大嗓门在客厅冲她招呼。
  卓青闻声,先是瞥了眼餐桌上的早饭,又瞧瞧正放下报纸,起身向自己迎来的“纪田螺”。
  “是哦,我收拾收拾就带你去,”嘴里虽是这么搭腔了,在纪司予手臂上狠掐的力气也没松,“……然后再带你去医院找刘医生复诊一下,看需不需要再涂药。反正,今天就留爸爸一个人看家做饭吧,不然他精力十足没处发泄。”
  吃完早饭,大抵是愧疚于闹得她半宿没睡觉,纪司予忽而主动让步,提出可以他来带小谢去医院,让卓青在家好好休息一天。
  但她也实在不想“趁火打劫”,绑架他做心里最不乐意的事。
  故而到最后,还是自个儿领着小谢单独出了门。
  顺利打到车,趁着没到午高峰,畅通无阻地到了301医院,还不忘带小谢到就近的花店里买了一束康乃馨。
  捧着花去vip病房区的路上,她突然想起来,又侧头问了小谢一句:“话说啊,小谢,你很喜欢太婆吗?”
  “不喜欢啊,”小谢几乎是毫不犹豫,马上诚实的回答:“那个太婆比大舅差远啦,她看起来很凶,也不好相处。”
  这答案虽然在情理之中,可以想象,但也确实在评价的好恶上略出卓青意料。
  她于是笑了笑,追问:“那小谢为什么还要去看她?”
  “就,虽然她对我是凶了一点,但是她也没有做什么伤害我的事情啊?只是总说要我学这个学那个的……”小谢歪了歪头,愈发拉紧了她的手,“是阿青你教我的,要尊老爱幼的嘛,如果她是我太婆,那我就比对普通老人家更尊敬一点点好了!……来看看她,也不会掉块肉什么的。”
  由此可见,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小孩子大概是世界上最心智豁达的群体之一。
  卓青回握住他小手。
  “小谢真棒,我们小谢啊,是全世界最乖的小孩啦。”
  小谢:o(≧v≦)o
  “阿青也是全世界最好的妈妈!嗯……爸爸也是!”
  她有意逗他:“怎么,爸爸也是全世界最好的妈妈?”
  “不是哦!爸爸是最好又最帅的爸爸!比电视机里的大明星还要帅!”
  这一大一小,于是就在这样你夸我我夸你的傻笑氛围里,不知不觉,走到了老太太的病房门口。
  顾晓见到来人,面色微变。
  却也在简单征求了老太太意见后,又很快一语不发地,将他们引到房内。
  同老太太一个对视过后,随即很是乖顺地低下头,侧身退开数步,阖门离开。
  屋内便只剩下这一老一大一小,不速之客对老弱病,三人大眼瞪小眼。
  沉默片刻,终究还是老太太抢在卓青前头发了话,指着窗边那长沙发,说了简短一句:“坐吧。”
  卓青点点头,把花放到老太太旁边的床头柜上,和小谢一并安静落座。
  老太太压根就没看那束花,只一动不动,盯着小谢看了好半会儿。
  末了,探头看了看两人身后,确认再没人推门进来,这才很是不情愿的问:“就你们两个人来了?”
  对她这态度,卓青还算是早有预料。
  故也心平气和,搬出早就想好的托辞:“嗯,司予最近在忙工作,今天正好不在北京。”
  老太太冷嗤:“你不用蒙我,他要是想来见我,之前多的是时间,说到底就是不想见而已,哪来的这么多借口。”
  “……”
  “我看他就是巴不得我死!一招一招的,没良心的东西。”
  哪怕是在卓青这样的“老熟人”面前,老太太也嫌少露出这样真正情绪外露的模样,可以想见,纪司予近来是把她气得有多严重,这才怒到这样口不择言的地步。
  一旁的小谢眨巴眨巴眼,侧身附在卓青耳边:“阿青,太婆这算是在骂爸爸吗?还是开玩笑啊?”
  卓青努力端起笑脸,摸了摸小谢的脑袋,低声安抚:“不是,太婆只是躺得不舒服,有点不开心,没有骂爸爸,骂的是医院的……医院的护工,他们没有照顾好她。”
  小谢长长“哦”了一声,又乖乖坐好,不说话了。
  倒是两个大人,继续你一言我一语聊了好几分钟——好吧,准确来说,是卓青顾虑到老太太心脏病发刚过,默默忍受了好几分钟她暗戳戳话里话外的一贯尖刻,所有对面的阴阳怪气腔调,都一概装作不懂。
  也就是这时候,卓青人生第一次,竟然是被顶头上司打来催工作进度的一通电话拯救,有希望逃离苦海。
  “是,对不起啊,我还在医院这边看老人,电脑没在手边上……”
  接起电话,短暂的十来秒对话间,她又捂住话筒,对小谢轻声交待了几句。
  “好的,你先说,我找个地方记一下,等等啊——”
  话毕,便忙把握住难得的喘息机会,借故离开了这再度让她喘不过气的病房,到门口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没有老太太在,简直感觉这个世界都被美化了许多倍,自带一层柔光滤镜。
  可惜,病房里的小谢就没这么轻松了。
  阿青不在,房间里只剩下了他,和病床上老态毕露的迟暮老人。
  或许是觉得气氛尴尬,小谢安静了没半分钟,便自顾自晃晃小脚,主动和老太太搭话:“太、太婆,你多大啦?”
  询问女人的年龄,似乎是放诸四海皆准的搭讪第一句。
  老太太瞥他一眼,比对待卓青时稍微平和了些态度,却也只不轻不淡地应:“九十六。”
  “哇!我才六岁,你是我的……十六倍!”小谢夸张地叹出一口气,“原来人活到九十多岁就是这样子啊,老老的,一生气就要躺在病床上。”
  不像十几天前,在书桌两边一坐一站时的小心翼翼,有了阿青的陪伴,他好像又重新做回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六岁孩子——虽然不是每一个普普通通的六岁小孩,都能三秒钟算出两位数内乘除法就是了。
  老太太:“……”
  这种谈话氛围超过了她所认知的长幼有序、彬彬有礼,她索性便懒得再说话。
  可小谢又总是个爱说话的。
  没过半分钟,又想到了新话题。
  “太婆,你刚刚说了这么久,口渴了吗?”
  说着,也不等回答,便直接从沙发上跳下来,“敦敦敦”跑到饮水机边上接了杯温水,放到沙发边的小桌上——这是留给阿青喝的。
  又扭头“敦敦敦”跑回去,重复步骤,不过这次,是把水杯递到老太太嘴边。
  但是这样喝水好像会弄湿被子。
  小谢想了想,抢在老太太蹙眉骂人之前,又把水杯一放。转而努力伸长手,去够一旁的大置物柜第二格那一排吸管。
  好不容易够到,这才把插好吸管的水杯重新递到老太太嘴边,小手护在她下巴,说:“喝吧。”
  “……”
  “这样不会呛到哦,而且也不会弄湿衣服和被子,之前老舅住院了,阿青就是这么照顾他的。”
  小谢的眼神亮晶晶的,满脸都写满了“求夸奖”的小骄傲。
  老太太轻哼一声。
  虽然提不起精神来夸他,可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至少难得没斥责这孩子的没大没小,甚至开了金口,象征式地抿了口水。
  温度正好,不烫也不冷。
  “还可以吧,不烫嘴吧?”小谢注意到她神情微妙,追问了句,“而且喔,阿青还没来,你有没有什么别的事需要我帮忙啊,太婆?”
  话音刚落。
  迎接他的,却是老太太从被子里伸出,径自拿过他水杯的右手,伴随着冷嗤一声:“我是在恢复疗养期,又不是瘫痪了,有手有脚,还不至于要你这么一个孩子帮忙。”
  “哦,这样啊,”小谢也不失落,只咧嘴一笑,“那是最好啦!能走能动就很好啊!”
  话虽如此,可一直到老太太喝完水,阿青还没有进来的意思。
  小谢懒得再走来走去,又觉得眼前的老人其实也没有那天见到的那么咄咄逼人,索性直接一屁股坐到病床边,开始没话找话聊的打发时间。
  讲起从阿青那听来的,有关自己出生时候超级健康还胖嘟嘟的趣事,也讲起许多天马行空的奇思妙想,讲起在幼儿园里认识的好朋友,说着自己是如何和方耀“化敌为友”,现在发展成超~级好的好哥们。
  他仿佛永远也停不下来说话,每个表情都生动,配合着时不时手脚并用的比划。
  老太太插不进嘴,也不屑和小孩子一般见识,只得冷静听着。
  听到最后,却竟越听越入神。
  也默默地,不由自主走了神——
  在此之前,她好像从来没有和这么不知体统的小孩交流过,这是人生头一回。
  哪怕她有一对龙凤胎曾孙,有一个曾外孙女,两女一男,同样的辈分,接近的年纪。
  可那些孩子,终究每一个都用她认可的传统老办法教出来,每一个都比眼前这个“小谢”有教养,也一个比一个,更熟练地跟自己保持距离,维持着完美却不突兀的好形象。
  就连她这次生病住院,因为纪氏的风向未明,抱团取暖的儿孙们怀疑自己立场不定,这些所谓的,“孝顺能干也懂事”的曾孙外孙女,竟也真的能做到连看都不来看一眼。
  冷血理性的所谓平庸与完美,让人无法,也不愿意去轻易评判对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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