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青玄看着她的脸,喟叹一声,探出手来,像是想要抚摸一下她的脸,但最终,那只抬起的手,还是轻轻落在了她的肩膀上,朋友似的拍了拍。
“你疑惑我为什么要关心他是吗?不瞒你说,我这一生,杀伐决断,从不犹豫,坏事做尽,并无愧疚。但对天禄……或者说,对你和天禄两个人,我是不一样。因为不管别人怎么想我,拿我当魔头也好,拿我当妖孽也好,恨不得我早死也好,你们始终拿我当人,会帮助我,提醒我。这一点,对我很重要。”
夏初七看着她,不知如何作答。
他似乎也不需要她回答,一个人嘲弄般笑着,又道,“世人都说我有非凡的智慧,过人的美貌,利索的身手,笑靥满面,却如修罗,下手从不留命……但我也会有忐忑、恐惧、不安、无助……有很多时候,我都不知哪条路是对的,哪一条才能走得更稳。”
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与牵引,他目光越来越沉。
“当然,如今我不必再选择了。只有一条死路!”
坐在她的身边,他像是在向她说,又像在回忆,在自言自语。
“我不想杀人,可我总是不得不杀人。如果我不杀人,人便会杀我。我的一生,好像都处于噩梦之中。无论我怎样努力,都忘不掉被人踩在脚底的羞辱,与狗争食的颠沛流离,还有无休无止的黑暗。小七,这么多年来,我从无一日或忘那些过往。我一直觉得,我是属于黑暗的人,所以我喜着红衣,那样可以为我带来一丝光明。但即便如此,我仍然忘不了仇恨,恨不得让所有人都为我陪葬!”
略一停顿,他妖冶的眸停在她的脸上,“包括你。”
夏初七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冷冷与他对视。
片刻,他先笑了。几乎无意识的,他捋了下她腮边的发,“也不知什么时候起,我没有那么恨了,也很少做噩梦了,尤其是与宝音在兀良汗那两年,常常也可以像别人那样,安安稳稳地睡到天明。那时的梦里,常常出现的是你的脸,虽然你总是凶巴巴,不给我好脸色……但我是喜欢的,喜欢你……这样的朋友。”
夏初七看着他,僵硬了很久的身子,慢慢松缓。
“有你这个朋友,我也很高兴。”
“好。”东方青玄徐徐笑开,狭长的眸子闪着魅惑的光芒,“那我们便做一辈子的朋友。”
夏初七抿着嘴巴,憋了一肚子的话,可最终也只有一句感慨。
“与一个妖孽做朋友,我这命也够苦的。”
“是,挺苦的。”东方青玄跟着笑,一字一句道,“尤其还是比你长得美的妖孽。”
夏初七侧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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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眉山,晋军营地。
夜半时分,是守卫最为严实之时。
连续几日与南军的短兵相接,各有伤亡,但由于营中关于“垓下之战”将在大晏重演的谣言,不免让军心惶惶,难以安定。将士们面上虽不说,可齐眉山即将被晋军合围,晋王却因晋王妃的出走,整日消沉颓废的消息,仍让他们少了一些斗志。
自古“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打仗靠士气,士气靠将领。
赵樽的不败神话,向来都是晋军将士勇于冲锋陷阵的牢靠基石,他若没了战斗力,底下的人哪里来的胆儿去打仗?
凉爽的夜风中,陈景与元祐披甲佩刀,却一身的热汗。他们在各个大营走了一圈,与将士们说说笑笑,一来稳定军心,二来也顺便让他们知道晋王对灵璧之战,有十足的把握,早已成竹在胸。尤其晋军如今占领了齐眉山的防御要塞,易守难攻,要收拾耿三友那个龟孙子,便是晋王不出手,就他俩也够够的了。
看两位将军英姿焕发,将士们信心大增。
可元祐与陈景的肚子里,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
洒脱是假的,忧心如焚才是真的。
从营里回来,他们去了赵樽的中军大帐。
帐里头黑漆漆的,没有点灯,一丝光线都没有。若不是他们目力好,很难发现坐在案几后面一动不动的那个人。元祐咳嗽一声,扇了扇满帐子的酒气,皱眉走过去。
“天禄,你怎么不点灯?”
说罢他又扭头,低吼,“郑二宝!你死哪去了?”
郑二宝“嗳”了一声,苦巴巴跑进来,瞥着赵樽,嗓子发虚。
“奴才,奴才……唉,是主子说,主子说不要的。”
“嗤”一声,元祐挥手,“滚蛋吧。”
几个人在门口喧哗,赵樽却毫无反应。
他不动声色地坐在案几后的椅子上,仿佛与黑暗融为了一体。
元祐摇头叉腰长吁短叹,陈景却是行动主义者,在他嗔怪的时候,已经把屋子里的油灯点亮了。可不亮不知道,一亮吓一跳。只见赵樽枯坐在椅子上,胡子拉碴,眼窝深陷,面色苍白,英挺俊拔的面容憔悴不堪,冷硬英气的五官也被忧郁折磨得冷鸷阴沉,就像杵了一尊活阎王在那儿。他整个人没有生气,没有杀气,只有酒气。
陈景上前,躬身行礼。
“爷,夜深了,您早些歇着吧。”
“出去!”感受到光源,赵樽不悦地眯了眯眼,声音沙哑,低沉,略有怒意。像是沉醉在一种不太清醒的酒醉状态中,他并没有看元祐和陈景,拿起手边的酒坛便往嘴里灌。而此时,他身侧的案几上,也不是往日成堆的公文,而是一坛又一坛的烈酒。他的眸中,也不是运筹帷幄,杀伐果断的肃色,而是离愁与疼痛生生薰出来的哀伤。
“娘的,你到底喝了多少啊,可熏死小爷了。”
元祐与他关系不同,在这营中,说话也是最不客气的。他死劲扇着空气里的酒味,一把过去揪过赵樽的胳膊,从他手上抢过酒坛,“嘭”一声摔在地上,然后用力扼住他的肩膀,低头与他对视,“我就奇怪了,天禄,你怎么还没有干脆醉死了事?”
赵樽眯了眯眼,冷冷扫他一眼,想要说话,却忍不住咳嗽起来。
咳了好一阵,陈景心疼得过去为他拍着后背,元祐却瞪了一眼,放开他的肩膀。
“作吧,作死就好了。”
赵樽喉咙沙哑,咳得猛烈,好一阵才停下来。
再出口的声音,像从喉间挤出来的,低沉,压抑。
“没有阿七消息吗?”
除了上阵杀敌,只要有人靠近他,他便拿这句话问人。
即便是陈景与元祐早已习惯了他的调调,还是不免唏嘘。
赵樽这一生,决胜千里,算无遗策,从未失过手。但是这一次,他在灵璧使出的苦肉计,却没有奏效,晋王妃愣是无影无踪,半点消息都无。这样的结果,似是击垮了赵樽的信心,他的斗志也一日比一日涣散。从来没有吃过败仗的他,这一仗,分明输了——不是输在耿三友手里,而是他的女人。
看着他半醉半醒却满带期望的眼,他们知道自己的回答,终究要令他失望,所以索性不答。陈景默默地撤掉了他的酒坛,为他倒了一盅热水,又让郑二宝把熬好的汤药端了进来,塞到他的手上。
“爷,吃了药,早些歇吧。”
“不喝。”赵樽嫌弃的摆手,“阿七的药,是不苦的。”
有不苦的药?不苦的是心吧。
陈景暗叹一声,“爷,你这是何苦?”
他在问,赵樽却分明没有听他,他揉着额头,厉色的目光,似影似幻,又像是刚从梦里醒来一般,神情有些游离,被酒精烧过的大脑,也有短暂的失态。
“我梦见阿七了。她在怪我。”
元祐拍着自己的脑门儿,无力地坐下来,一动也不动,懒得再与他说半句。
陈景脾气好得多,他探了探汤药的温度,像哄孩子似的,又把药碗塞到他的手里,轻松地道,“王妃哪里会怪爷?我们都知道的,王妃对爷最好。往常这个季节,爷要是不在府里,王妃便会早早开好方子,差人熬好防暑的中药,给大家伙都喝。但给爷留的药,都是她亲自去熬的……还有,王妃是一个不让须眉的女子,以前是不下厨的,也最烦做那些琐事,但她每日都下厨,明着说是为了小郡主,可每次的菜式,都有爷喜欢吃的那一口……还有闲暇时,王妃给小郡主讲的故事,故事里呀,会有怪兽,有魔王,但每次的结局,那些东西都是被爷打死的。小郡主说爷是大英雄,王妃便很开心。在她的心里,爷也是大英雄……”
陈景说得很慢,似乎带了一丝笑意。
可赵樽接过汤碗的手,却在微微的颤抖。
他没有喝,黑眸冷冷瞅着陈景,“你竟是比我……知晓得多。”
陈景一愣,带笑的脸收敛住,沉下眉来。
“爷是做大事的人,事情太多,太繁杂。属下那时在北平,整日是闲着的。还有一些事,是属下从晴岚那里听的……这怪不得爷。”
这个解释很合理,却无法说服赵樽。
他不知道,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错失了阿七的世界?这些陈景都知道的事,他却不太清楚。她整日里在忙些什么,他也知之甚少。连陈景都知道阿七给女儿讲了些什么故事,做了些什么菜,给他准备过什么东西,他仍然知之不详。
是,他有他的事,他确实也整日里都在忙,忙得脚不沾地,除了床笫之欢,他似乎已经有许久没有好好与她交流过了。他的大事是什么,是外面那一排排的战车,一面面的旌旗,一门门的火炮,一列列的队伍和外面一片片的江山?
可这些原本都不是他要的啊?
他只想每日醒过来,看见阿七在身边,对他露出灿烂的笑脸,她会缠住他的脖子,给他一个甜甜的香吻,会在他头痛的时候,为他扎针按摩,会在他难过的时候,讲笑话逗他开心,会为他端来洗脚水,为他泡脚药浴,会告诉他属于她的那个世界的传奇……
几乎不可自抑的,他双手狠狠颤抖。
汤碗里的药,洒了,他连汤碗也握不住了。
把碗放在案几上,他双手捂着脸,暗叹。
“下去吧,继续找。”
找?上哪里找?王妃若是要来,早就来了。陈景心里感慨,却不忍心打击他,只劝慰道,“爷,灵璧一战极为凶险,但我们仍有胜算。如今离京师只一步之遥,何不夜渡淮水,趁着他们组织兵力合围,一举大破京师……”
“不。”赵樽没有抬头,声音似有哽咽,“我要在这里等她,她会来。”
“爷!”陈景声音重了一些,“等你走上金銮殿,整个天下都是你的,还怕找不到她吗?”
灯火闪烁着,一晃,一荡,却许久,没有听到赵樽回答。
夜风吹入,帘子发出轻微的扑扑声。
陈景感叹着,正想要转身离去,赵樽却突地笑了。
“你们不懂,不牵着她的手,我如何走得过金川门?”
陈景默然看着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元祐侧眸瞥他一会,撑着案几,转身出去了。
“陈景,我们自去吧,留下疯子一人便可。”
风吹来,帘子又合上了,赵樽一个人静静坐在那里。
“阿七,若我真的疯了,便好了!那样,可会少想你一分?”
从寻找她时的满怀希望到一次次失望,再到漫长的等待与更为冷酷的失望,赵樽心里的焦虑感,几乎到达了此生之最。等待是世间最磨人的事情,没有结果的等待,更是一种能让正常人陷入恐慌的状态。
苦肉计失效,他觉得阿七真的不要他了。
不仅不要他,她似乎连女儿都不要了。
一个活生生的人凭空消失,对他而言,除了慌乱,还有深深的惧怕。
她是悖世之人,本就不存于这个世间,如今恼了他,她会不会一气之下回了她那个世界,再也不回来了?如果真是如此,他又该怎样去寻找她?他怕。也是这一段时间,他才发现,原来自己也是会怕的。
这些日子,他拿着阿七留下的东西,总是一遍遍地看,一遍遍地抚摸,就想确定她的存在。在他的左手腕上,“锁爱”的金属光芒依旧冷肃。冷冷的质感里,它闪着寒光,带着杀气。可制造它的人,在哪里?
在阿七离开以前,他是笃定的,阿七此生都不会离开他。或者说,他相信这个世道的任何一个妇人,都不会轻易离开她们的丈夫。因为丈夫是天,是妇人的根本,是妇人的一切。更何况,他自认为对她是体贴的,温存的,而且只她一妇,别无旁人,比世上大多数的男子都要做得好,与她的关系,更是亲密得像是一个人似的。
然而,这样的他,她还是走了。
说到底,他的阿七,到底不是普通的妇人。
她要的东西,也从来都与别人不一样。
“阿七,你真的对我失望了吗?”
看着锁爱,他喟叹着,脑子里浮出夏初七狡黠的笑脸。
几乎情不自禁的,他也是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