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会,他抿了抿嘴巴,像是经过一番衡量与考虑,喟叹道,“不做也已做了,这般也好。但兹事体大,晋军成败也在此一举,马虎不得……赵绵泽为人缜密,他会不会将计就计,放晋军入瓮,再关门吃掉,尚且不知。”
顿一下,他眼神微暗,“为策万全,老夫会想法子前往聊城,说服兰子安,让他装聋作哑,由着晋军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从他驻守的聊城……直入京师。”
老头儿的意思是要把“假降”搞成“真降”?
汗毛一竖,夏初七有种听了天方夜谭的错觉。
“兰子安他又没疯,怎会听你的劝?”
“女儿……”夏廷赣面有晦涩,怜爱地看她,“你果然把旧事忘得一干二净了?那年夏氏全家被问斩,爹用免死铁券保你一命,并嘱你前往清岗县找他,你也都忘了?”
前尘旧事夏初七确实所知不多。
不过,那会子她也曾经疑惑过,南晏这么大,夏楚一个深闺女子,孤身一人的情况下,为什么偏偏选择了去锦城府……
夏廷赣这么一说,她茅塞顿开。
“这么说来,兰子安与咱们家,有些渊源?”
“嗯。”似是不太乐意提起夏氏灭门之祸,夏廷赣眉心皱起的“川”字更深了几分,语气几近叹息,“前朝末年,朝廷暴政,官吏政变,天灾人祸,民不聊生……各地群雄并起,割地称王。兰子安之父,名叫肖同方,与洪泰爷一样,是那时起义大军的领袖之一。那时,我虽追随洪泰帝,但敬重肖同方是条热血汉子,与他也算知己……”
“实际上,当时肖同方所占地盘比洪泰爷广,手下兵马比洪泰爷强,他也比洪泰爷更先为王称帝……但肖同方不若洪泰爷的心智,他性子急,为人浮躁,太过急攻近利,称帝不过三年,便率先挑起战争,最后大败于洪泰爷之手,身死异乡,帝王美梦化为灰烬……”
“肖同方兵败身死时,兰子安尚在他母亲腹中。念及往日情分,为父不忍肖同方断子绝孙……为免兰子安母子死于流兵之手,为父抢在洪泰爷之前,暗地里派人将他母子送入川蜀,安置在锦城府清岗县的鎏年村,便嘱咐他们从此隐名埋姓……”
微顿,他叹,“为父那时没有想到,这小子竟有这般出息,连中三元,入仕为官,并得了赵绵泽重用……更没有想到,他竟然一直与肖同方旧部有联系,并因为那些陈年旧事,怀恨在心……”
往事,又见往事,夏初七听得都傻眼了。
她,赵樽,赵绵泽,兰子安,东方青玄,李邈,乃至哈萨尔,晴岚,阿木尔,赵如娜,乌仁潇潇……几乎所有的人,都绑在前朝上代的恩怨上……或者说,他们始终在为上一辈的恩怨买单。
怨怨相报的结果,后代,后代的后代,是不是还要继续下去?
“为父在想,当年是否做错。”她在茫然,夏廷赣却突生感慨。
“错在何处?”夏初七揉着疼痛的太阳穴,慢声问。
“若非我救了兰子安一命,任由洪泰爷斩草除根,也不会发生后来的事,甚至连你也不会有阴山之祸……”
“阴山之祸?”夏初七心里一抽,目光微烁。
夏廷赣看了眼跳动的灯火,有些遗憾地叹口气。
“为父当年在东方青玄的兀良汗时,便从他之口得知了此事。女儿,当年阴山之祸,是兰子安借夏廷德之手做下的,引发阴山雪崩的火药,也是他差人所埋,引爆……”
她经历的阴山之劫,竟是兰子安干的?
与夏廷赣互望着,夏初七默不作声。
当年若不是那场雪崩,东方青玄与赵樽不会在那番情势下贸然闯入阴山皇陵。东方青玄不会恰好断去一手,她与赵樽也不会有那样的生生分离,更不会有她后来的入宫报复。若不入宫,她还是景宜郡主,不会成为赵绵泽名义上的皇后……一切的一切,好似因果循环,全部缠绕到了一起。
错?对?巧合?无从分辨。
她幽幽问,“赵十九他可知此事?”
夏廷赣哼哼,“那小子……他能不知?”
说到此,大抵是想到先前磨菜刀时的心情,或者想到了赵樽如此“折腾”他的女儿,夏廷赣老目微暗,看夏初七时,声音也有了变化。
“小七,那小子终将为帝……但你,心可泰然?”
心可泰然?夏初七一愣,“父亲是指?”
夏廷赣别开眼,揉了下额头,“小七,赵樽人品贵重,爹虽骂他,但不可否认,依他之才,开疆扩土,建不世功勋,成千古一帝,都是必然……”
“然而,但凡帝业在身的男子,哪一个不是后宫三千?为皇室开枝散叶,更是帝王之责,你……爹虽不知你这些年有过何种景遇,又怎会变了性子,可爹看得出来,你不是能与人共事一夫的女子……”
夏廷赣没有再说下去,但他的意思夏初七却懂得。
她曾经以为赵樽夺得了天下,便是终点。
可如今才知,对于他们的感情来说,也许那时才是真正的考验……或说,也是一个终点。
待他高倨帝位,必有三千佳丽,她该如何?
念及此,她情不自禁哆嗦一下,眼皮垂下,没敢去看夏廷赣的眼。
“他说过的,此生独我一人。”
“男子之言,如何信得?”说完,夏廷赣方才想到自己也是男人,尴尬地咳了一声,又道,“傻姑娘,你想过没有,你都为他生儿育女了,他可曾想过要明媒正娶你?连陈景都知晓在出兵之前,大礼娶了晴岚,给她一个名分,而你呢?人人都喊你晋王妃,可你也不过一个非妻非妾的尴尬地位。”
“爹,那是因为……”夏初七想到赵樽对她的承诺,心里一暖,绷了许久的情绪,又松懈了下来,并借着酒劲瞪了她爹一眼,“我们之间的事,你不晓得。赵十九,他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
哼一声,夏廷赣道一句“女生外向”,又审视着夏初七醉意的目光,正色一叹,“女儿,皇室之事,并非你想得那般简单,即便赵樽独你一人之心,他也做不到。自古以来,皇室子嗣是否殷盛,关系到皇族大业的兴衰与延续。他同意,臣下也不会同意……”
夏初七打个酒嗝,摆手,不爱听了。
“他是皇帝,还做不得自己的主?可笑!那做皇帝干啥?不做也罢。”
夏廷赣冷笑,瞥她,“若都像你这般想,天下就太平了。君权与臣权之间,看似君权在上,臣权在下,但臣权对君权的制约,古今皆同。为君者,并不自由,小七,你可懂得?”
夏初七默了。
她知道,夏廷赣说的,都有道理。
自北平起兵以来,她从来没有怀疑过的信念,真正动摇了。
“可箭在弦上,也不能不发了,是吧?”
她微微一叹。只一句话,意识形态便发生了变化。
眼前迫切需要要解决的事儿,才是正经。至于未来会怎样,她不想琢磨。在她那个法定一夫一妻制的时代,都有无数的夫妇最终分道扬镳,所以这种事儿,谁也说不清,更不是靠想象可以处理的。
既然无法,那便先行搁置。走一步,算一步。
“好,果然是我夏廷赣的女儿。”
看她思路清晰,并不为儿女情事发愁,这老头儿不知穿越一事,把她所有的优点都归究到了自己强大的基因之上,很是得意的点点头,接着岔到了正事。
“来之前,我与道常老儿谈过,兰子安如今所处的聊城,是‘固若金汤’居的侧翼,虽泉城是局眼,但只要聊城松动,这天然风水局便会发生改变。”
对风水之事,夏初七完全不懂。
一眨一瞎地看着他爹分析,她只觉得这古人实在强大。没有仪器,没有科学实验,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怎样懂得的天文地理,还有那些流传后世数千年的兵法策略,经史子集……真是不可想象。
夏廷赣看她听得入神,目光隐隐还有崇拜,终于找到了身为人父的自豪感。清嗓子,喝口水,他继续喜形于色地描述,“风水之局,靠气运转,气也是风水形成之源。人气,地气,无一不是如此。当年道常老儿便观赵樽有帝王龙气,方才一意规劝于他,也辅佐于他。人的气,会影响皇朝气运。地的气,也会影响风水格局。那日你看过舆图了,固若金汤局从山脉与水源的延伸态势观之,仿若一只千年老龟,盘踞于此。老龟者寿,有它坐镇山东,南晏气数便不能尽……”
夏廷赣说得口干舌躁,停顿一下,期许地看着女儿。
“可听明白了?”
夏初七回神时,就注意到“老龟”两个字。
她考虑一下,点点头,“明白了。”
夏廷赣眉头舒展,“孺子可教也!说说你的领悟。”
“嗯”一声,夏初七严肃脸,“老龟炖汤,大补。爹,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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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不可教的“孺子”,夏廷赣最后是瞪着眼睛气咻咻离开的。
不过出门后,他却是细心的吩咐人为女儿送了吃食来。
夏初七大口朵颐的补了夜宵,轻轻笑着,打个呵欠蒙头便睡。
她心性儿好,今朝吃饱今朝睡,哪管明朝饿肚皮?
关于如何破风水局,如何策反兰子安,她不想再去操心。她相信她爹和赵十九,还有道常老和尚,定会商量出两全其美之策。她以为,当深巷中那个探子回来报告了消息之后,她的离间计已成,便算功德圆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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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赵樽派往徐州的探子回来了。
正如春归阁的老板娘所言,月毓是她们从徐州一家名为醉花阁的青楼买来的。卖掉月毓之人,是一个老头,对人称那是她闺女,手上契约完整。
但探子在醉花阁没有得到更多的消息,再次深入打探后发现,那个老头是徐州地带有名的人贩子,专门做些拐卖妇女和儿童之事。
同时探子还探得,月前徐州发生过一次离奇的死亡事件。
据传有四个外地人士,死在徐州通往商丘的官道上,死时全身赤裸,身上所有的物什都不见了,徐州官府至今没有破案,也没有任何的说法。
有当地人传言说,那几个死掉的外地人,原是着商贩打扮,操着一口京师官话,行事神秘,随行的还有一个姑娘。
赵樽将此事与月毓核实,证实了那个姑娘正是她。
那几名在徐州死亡的男子,一个是柔仪殿的太监,另外几个是贡妃派与她南行的侍从。她当时昏了过去,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是卖掉她的那个人贩子,把她从死人堆里刨出来的。那个人贪财,又害怕被官府发现惹来麻烦,索性把她卖到了醉阴楼,但月毓的舌头到底是谁剪掉的,却始终没有结果……对此事,月毓也似乎有所回避。
也就是说,京师来的人都死光了,独活了月毓一个。
大抵是赵绵泽发现柔仪殿少了人,这才派人追至徐州。
那些人以为月毓死了,没想到,却被人贩子救下一命。
可是,从陈大牛与晏二鬼只能把消息传给贡妃,让贡妃想办法传出来便可以看出,他们的身边肯定全是暗探,在赵绵泽严密的监视之下,相对于陈大牛他们而言,赵绵泽对贡妃这个女流之辈,并未严守。
但他却忽略了,妇人虽弱,为母则强。
贡妃为了赵樽,是什么都肯舍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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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正月十五,天气似乎暖和了一些。
休战了这么久,南军见晋军没有动静,又开始小范围的骚扰,在沧州城的几个晋军大营附近勾引、挑逗、游击。面对南军的“欲拒还迎”,晋军有一搭没一搭的反击,你来我往数个回合,都没有形成主力的大规模战役。
这作派,大姑娘谈恋爱似的,矫情!夏初七讽刺。
没错,她心烦,见到烦事就想讽刺。
好些日子没有与赵樽在一起了,这个新年是她来到这个时代,过得最为憋屈的一年。按说消息用那法子传出去了,月毓也没有什么大的作用了,她与赵樽“和好”了,也不会影响消息的传递。
但赵樽一直没有动静。
不仅月毓仍在他那里伺候,他也没来找她。
她心里烦着,也不想主动找他“求和”。
可不与他“和好”吧,她心里犯嘀咕,还是觉得哪里都不得劲儿。
赵十九难道就不想她吗?这么久不理会她,偶尔遇到一次,他也只是“相敬如宾”地点点头,远远便走开,脸上就挤不出一点多余的情绪。她不知他在想什么,更不知到底是他能够控制情绪,还是他真的对她淡了。
女人的心思,常多揣测。
在又一个满带揣测和思念女儿的噩梦中惊醒,外面已大雪初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