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阖眼,眸底凉气森森,“若是护军不闹饷,我如何抗拒朝廷的征调?若是我不受伤,又如何摆脱闹饷事件与我的干系?”
原来如此?夏初七脸色微微一变,联想到如今大晏朝的格局,还有陈景这次来北平府的原因,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更不知,该赞他还是该骂他。
骂吧!拿自家身体开玩笑就是该骂。
“赵十九,你真无耻,这样的招也想得出来?”
看她又生龙活虎的骂人了,赵樽情绪一松,似笑非笑。
“无耻不都是来自你的传授?”
“……你狠。”夏初七瞄他一眼,又心疼地抚上他的伤口位置,手指慢慢摩挲着,眉头也一点点拧起,“既然是你自己一手安排的,做做样子不就行了?为何要刺得这样重?”
赵樽迟疑了一下,眸中若有流光。
“若是不逼真,如何取信于人?”
夏初七心里一窒,揽住他的脖子,脸上满是心疼,“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三载,方才成为一代霸主。赵十九,希望你的用心,你的忍辱负重不会白费……”
“阿七……”赵樽看着她眸底那一抹茫然,握住她的手,指尖慢慢摩挲着她的手指,语气沉沉却刚毅无双,“不必多久,我会给你一个身份。天下女子最尊贵的身份。”
天下女子最尊贵的身份?与那天下最重的聘礼有异曲同工之妙。夏初七是知道的,洪泰二十七年那一次,他离那一步已经很近了。若不是老皇帝突然醒来,若不是老皇帝用贡妃牵涉他,他也许用不着再等那么久……
可经过这样多的事儿,在私心里,她其实已经不想赵樽去争江山,夺皇位了。皇权之争,骨肉倾轧,除了鲜血与死人之外,难得还能守住本心。
乾清宫那一幕,在她心里打下了深深的烙印。每一次想起,心脏都沉重不堪。拿下了江山,到时候,他还是不是她的赵十九?她不想有朝一日自己也如贡妃一般,被皇帝决然的拋出来,只为了那江山,那天下,那皇图霸业。
可事到如今,晋王府八十九口人的性命在前,赵绵泽把他们逼到了这个份儿上在后,赵樽受了这样多的压抑与屈辱,她又怎能说出让他不争不抢的丧气话?
心里一叹,她凝目,换了话题。
“走吧?”
“……去吧?”他挑高眉梢。
她眉开眼笑,龇牙咧嘴,“不是说好的,你去哪,我便去哪?”
他平静地看着她,终是点头,“好。”
“同意了?”她呲了下牙,表示了自己的喜悦,又觉得不够,凑过头去,便在他的嘴上吻了吻,“那先告诉我,我们到底要去哪?”
他看着她,揉了揉她的头。
“阴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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漷阴镇。
鸟儿站在光秃秃的枝头,欢快的叫着春。绿芽儿刚刚吐了苞,还未恣意地绽放它们的人生。一行十来人,赶着几辆载货的马车“吱呀吱呀”地摇晃着入了新型农村。
那几辆马车上插着晋王的旗幡,护送的人也都穿着盔甲挎着腰刀,远远看去,极是威风。但漷阴镇村里的老百姓似是见惯,除了几个刚下学的小孩儿围过来,叽叽喳喳的议论,旁人似乎都不怎么稀罕,躬着身子在农田里,该做什么还做什么。
“村长!”晴岚从车軨上面跳下来,大声喊,“送粮种来了。”
一个头发花白满脸褶皱的老头子,热情地从村公所的房子里跑了过来,满脸都是笑,“晴岚姑娘好,那日楚姑娘说要隔些日子才送来的,没想这般快。快,押里面去。”
村长大声吆喝着,让村里的几个青壮年过来搬运粮种。这一个新型农村试点,耕地面积很大,入了春需要的粮种数量自然也多。马车上,几十个麻布装着的粮种,搬运起来也得花一阵工夫。
陈景帮着卸着货,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他看着漷阴镇的一切,目光里充满了惊奇,只觉这地方实在宜于人居,每个人似乎都悠闲的生活着,没有愁烦之事,相比于外间的风起云涌,简直两个世界。
若是有一天,解甲归田,住在这里,也是极好的。
他心里正感慨,一个瘦小个的布衣男子就跑了过来。
“陈侍卫长——”
他唤的是旧时称呼,就必定是旧人。
陈景心里一紧,转头看去,只见是原来红刺特战队的小二。他乐呵呵地站在那处,搓着手,神色颇为不自在。两个人在北伐时的锡林郭勒,相处得很是熟稔。但后来分别了,各有各的事儿,已然很久都没有见面了。
如今算来,竟是两年有余。
“陈侍卫长,你不识得我了?我是小二啊!”
“呵呵,怎会不识,小子长高了。”
陈景走过去,冲他肩膀捶上一拳,哈哈大笑着,极是开怀,小二偷偷瞥了晴岚一眼,拉下陈景的胳膊,道,“陈侍卫长,送完了粮种,你准备去哪里?”
“护军营,还有急事儿找爷。”
“不吃晌午再走?”
陈景皱眉,歉意道,“不吃了。”
“那怎么行。”小二拔高了声音,看着他道,“你入村的时候,老孟就看见了。他托我过来喊住你,说今天晌午去他家里吃鱼,老孟亲自下厨,赏不赏光?”
话都说到这分上,陈景能不“赏光”么?
原本就是隔了两年才见,时间又临近晌午了,若是他不去吃这一顿饭,好像真的是升了官便瞧不起故旧了。
他点头,看向晴岚。
“晴岚姑娘一道去吧?”
从北平府来漷阴镇的路上,两个人基本没有交谈。如今听得他问,晴岚虽然明知他只是客气地随口邀请,自家不该厚着脸皮去,但是想到夏初七的话,她考虑一瞬,还是没有管住自己的脚,跟在了他与小二的后头。
却压根儿没想到,这竟是一场“鸿门宴”。
☆、第266章 吃吃吃,吃不成。
老孟的家在村西头,门前有一株大槐树,树底下有一口老井,老井边上绕满了青苔,绿油油的结成一片,正如这漷阴镇的生活。天更蓝,树更绿,草更茂,每一个人都似乎生活在幸福之中,让人羡艳不已。
晴岚、陈景、小二还有在路上“碰巧”遇到的小六,四个人一路叨叨着过往,也感慨着这里一年来漷阴镇翻天覆地的变化,谁也没想到,在老孟家的门口,会观赏到一出“武松打虎”的戏。
武松是谁?老孟他老婆。
那老虎是谁,还用么说?自然是老孟。
老孟他媳妇儿把淘米水泼在门前的檐沟里,叉着水桶似的壮腰,骂咧了几句,也不嫌自己长了一个五大三粗的个子,力气忒大,挥舞着一对重拳就朝老孟身上胡乱地抡打。老孟也不生气,抱着脑袋,自恃有一幅钢筋铁骨的身板子,赔笑着,由着他媳妇儿打,嘴里嘿嘿发着笑。
这样的“夫妻情深”,把陈景瞧呆了,其余人倒是见怪不怪。
“老孟!景哥来了!”
短短的一段路程,小二已经把陈景的称呼从“陈侍卫长”、“驸马爷”转变成了“景哥”,听上去就跟亲哥似的,极是亲切。可听见小二的呼喊,老孟却亲切不起来。他抬起头来,瞥一眼,黑脸窘迫得红了。
“来了,快屋坐。”
老孟他媳妇儿也愣了一下,举起的右手僵在空中,随即一软,轻轻在老孟的身上掸了掸,笑道,“你们看这个人,也不晓得钻了哪个旮旯,搞得一身的灰……”
老孟赔笑着转头看她,“下回一定注意。”
两个人步调一致的进行了“戏剧转换”,唬得老槐树底下的几个人一愣一愣的。晴岚嘴角不着痕迹的抽搐一下,与陈景互望一眼,抿着笑往里走,小二和小六早知他家有猛虎,“嗖嗖”钻屋里,也不吭声儿。老孟两口子估摸也觉得尴尬,赶紧跟上去,招呼他们坐了。
久别重逢,饭桌上很和谐,老孟两口子就像没有先前的口角一样,老孟又成了一个勇猛刚直的大男人,陪着陈景几个吃酒,他媳妇儿侍候在边上,连桌子都不敢上,乍一看上去,完全就是小媳妇儿模样。
“陈侍卫长……”老孟喊一句,尴尬的挠挠头,改了称呼,“驸马爷,这村子小,没旁的营生,早也不知你要过来,没去城里备菜。你看这,呵呵……没什么好招待的,我媳妇儿灶上的手艺也不好,你随便吃点。”
“自家兄弟,不是外人,孟兄莫要客气。”陈景很尴尬。
老孟媳妇儿看他僵硬着身子,笑了笑,“驸马爷您是贵人,来咱家吃饭,那是咱家老孟八辈子修来的福分,你若是客气拘礼了,咱们可都不敢动筷子了。”
“嫂子见笑,见笑!”
陈景觉得别扭,但到底是老熟识,有足够的过往可以回忆。
一口菜,一口酒,一句话,说了一会儿,提到这两年来的变化,不论是朝局的大事,还是个人的私事,都不免唏嘘。都说酒能壮人胆,虽然陈景现在身份不同,但推杯换盏间,很快话匣子便打开了,从阴山之变谈到朝廷的撤藩举动,不免又谈到陈景从京师到北平来的目的。
“爷可知晓你来所为何事?”老孟问陈景。
“爷肯定不知晓。”小二插话答道。
“你怎知爷不知晓?”小六与他唱对台。
“我知晓的你都不知晓。”小二又回。
眼看小二和小六两个又要纠缠不清,老孟拿筷子敲了敲碗,看向沉默不语的陈景,声音放慢,“驸马爷有顾虑,我老孟心里明白,来,不谈其他。吃酒吃酒。”
陈景再次尴尬一笑,与他碰碗。
“皇命在身,实在不敢多言。”
“是是是……你说得对,是老孟我唐突了。”老孟重重点头,又为他倒满一碗,不再提那些敏感的话题,只谈漷阴镇的日子,言语间,几个人开怀大笑,酒水也一碗接一碗的下肚。吃酒的碗,都是斗大一个的粗碗,慢慢的,陈景有些眼花了,耳朵也有“嗡嗡”的声音,在老孟再次倒酒时,他终是抬手阻止。
“老孟这酒……劲足,不能再喝了,误事。”
老孟黑脸微哂,打了个哈哈,目光略略古怪。
“那便……不喝也罢,吃菜吃菜。”
他话音刚刚落,默契得大眼瞪小眼的小二和小六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小二突然嘻嘻一笑,凑近陈景,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问了一句,“景哥,你没啥事儿吧?”
陈景心里一凛,察觉倒气氛不对劲儿,“此话怎讲?”
小二微微眯了眯眼,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方道,“还晓得我是谁么?”
陈景皱眉,“小二。”
小二眨巴下眼,又指小六,“他呢?”
陈景不明因由,紧紧抿着唇,没有回答,只拿一双狐疑的眸子看他,面上虽有酒意的酡红,但目光却一片清明,反倒把小二看得皱起了眉头。
“小六,不对啊!”小二点头,看向小六。
“是不太对!”小六附合着,也观察陈景。
小二撇着嘴巴,看着陈景,“景哥,你身子热不热?!”
陈景一头雾水,已完全被他搞懵了,“不。”
他旁边的小六接过去,“那景哥你冷不冷?”
陈景更懵,赤红的眸子已是深沉一片,“不。”
静默一瞬,小二就像被火烧了屁股似的,从板凳站弹身而起,飞快地拿过木桌边上的酒坛,使劲晃了晃,又从坛口张望一下,转过头来,看看陈景,看看老孟,看看晴岚,又看看老孟他媳妇儿,沮丧地问。
“嫂子,这是我准备的酒么?”
老孟他媳妇儿怔了一下,不好意思地摇摇头,道,“你准备的那坛酒,被我家小白给打翻了。”小白是老孟家里养的一条大黑猫。小二一直不太明白为什么明明是黑猫要叫小白,但他却是听懂了老孟他媳妇儿把他的酒给弄没了。
他完全傻了,“那这酒哪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