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风大,不如回屋再说?”
夏初七看着他,涩然一笑。
“这里说话有何不好?莫不是陛下心里有愧,害怕了?”
赵绵泽唇线抿紧,不回答,只静静的看着她。夏初七似乎也不需要他的回答,紧紧阖了阖眼睛,冷笑一声,从他的身边走过去,抬手指向那一片焦黑的废墟,不冷不热地道。
“今儿是她的百日,我特地来送她一程,以免她小小一个人,黄泉路上走得那样孤独,那样无辜。”回过头,她笑:“借用了陛下的地方,想来陛下是不会介意的吧?”
赵绵泽眸底微凉,声音也沉。
“小七,那样大的事,你不该瞒我。”
夏初七笑着走近,迎向他的目光。
他也在看她,那两束视线是那般的专注,专注得她一度以为,这个男人是真的很爱她,爱得眼底只剩她,也只装得下她。
可实事上呢?
多情又深情的男人,其实最无情。
过往的一切,如幻灯片一般纷飞,夏初七抿了抿嘴巴,润润干涩的唇,忍不住呵声一笑。
“那有什么?最终不也没能瞒过你?”
赵绵泽眉头一沉,“不。只差一点,你就瞒过我了。”像是有些伤心,他眼睛微微一阖,掌心合拢,“小七,我是那般的信你,护你,可你……你竟是瞒得我那样苦,竟是把我当成了全天下第一号大傻瓜。你有无替我想过?得知这样的事,我该怎样办?我该拿你……拿她怎样办?”
夏初七凉凉地看着他。
好一会儿,似是考虑了许久她才出声。
“你不知怎样办,不也办了?”
赵绵泽似是被她噎住,颀长的身躯僵硬在瑟瑟的夜风中,好半晌动弹不得,只是盯着她的双眸之中,似有一股子妒恨的火苗在蠢蠢欲动。
“小七,你怎敢如此?”
夏初七看着他,那一双乌黑幽深的眸子,在废墟的荒凉里,点缀出一抹无以言表的古怪笑意,“赵绵泽,你是不是恨我入骨?杀了我的女儿,你也没有解恨对不对?”
他没答,她又上前一步,“你是皇帝,你是天子,所以,你解不了气,天下苍生都要跟着你受苦受难。所以,乌那打来了,阿吁与安南也联合了,他们都打来了,整个世界再一次死伤无数,这不都是你的天子之怒吗?”
赵绵泽哼一声,眉头皱起。
“我不知你在说甚!”
“不,你懂得很。”夏初七冷冷一笑,像个旁观者一般,侃侃分析,“你需要一场战争来把赵樽支开,要不然,你如何能安心在京师与我大婚?其实,你看似把兵权交给了他,其实却从来就没有相信过他,对不对?”
“胡说八道!”赵绵泽脸色难看了,每一个字都似从喉咙里迸出来的,声色俱厉的样子,再无往昔的温和,“夏楚,在你眼里,朕便是这样的昏君?放着天下百姓的福祉于不顾,只为了对付一个赵樽?”
她冷笑不答,他却冷了眉梢,“呵呵,你这般说,我倒是要怀疑这一仗是赵樽挑起来的了。他的失忆是假,想要重新夺回兵权才是真。你不要以为朕不知,夏楚,朕一切都知。但朕是皇帝,朕给他机会,朕就要看看,朕这个十九皇叔到底有什么本事,可以翻天覆地,改写乾坤——”
由“我”到“朕”的自称,基本都是代表了赵绵泽对她的情绪转变。夏初七扬了扬眉,看着他,又沉默了许久。似乎他的每一句话,她都需要花时间去琢磨一样,一直等到他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她才笑了出来。
“说这些做甚?你们谁在算计谁,与我何干?赵绵泽,难道你不知,他的事,早就与我无关?从他答应娶乌仁潇潇那一刻,就已经与我无关了。”
“小七……”他声音软了。
“赵绵泽!”夏初七直呼其名,打断了他,声音里却带着一抹强烈压抑的情绪,“事到如今,我倒有一个问题想问你。尊贵的皇帝陛下,你还要我吗?还要一个生过孩子的女人吗?”
“一个生了孩子的女人”几个字,如针一般刺入赵绵泽的耳朵,激得他胸中血气翻腾,面色顿时青黑。
刚刚知晓此事的时候,他是恨的,恨不得把她和赵樽都大卸八块,挫骨扬灰。可是那一晚,在从皇城去魏国公府的路上,他想了许多。每多走近魏国公府一步,他就多软一分心肠。尤其在她的书房里看到那些凝固了她的心血,标注了她对他几年爱恋的画作时,对她所有的怨恨,又都化为了乌有。
归根结底,还是他有负于她。
如此,与她便算是扯平了。
但他可以不怨她,却不能要那个孩子。
那个孩子的存在,将会是她与赵樽之间感悟的永久烙印,不论他今后怎样努力,都不可能再抹得去的印痕。有那个孩子存在,她也就永远都不可能会忘掉赵樽。而且,那孩子的存在,将会让他们今后的人生,永远的蒙上尘垢。
他是皇帝,他不能允许孩子的存在。
幸而东方青玄是一个最能体会圣意的。
他没有让他杀,他却杀了。
而且,还杀得干净利落。
他唯一没有想到的是,赵樽竟是那般冷血。
他在延春宫里说的每一个字,都让赵绵泽意外非常。他想,若不是赵樽真的忘记了夏楚,忘记了与她之间的一切,那么就是他这个人的城府太深。若不除去,早晚都得酿出祸事。正巧,这个时候,乌那打来了,他给赵樽兵权,让他南下,并不是不担心,但是他了解赵樽,在外敌面前,他一定会先除外,再来安内。所以,不管赵樽有没有失去记忆,这一回,他都不能再让他安然回京,更不可能让他有机会阻止他的大婚。
再深的情谊,随了时光,总会逝去。
兜兜转转数年之后,夏楚还是他的。
至于她这一段不堪,就随往事掩埋吧。
平复着抽痛的心脏,他幽幽地叹出一句话。
“要。不论是怎样的你,我都要。”
“那好。”夏初七唇角一弯,右手若有似无地抚向左手腕上的锁爱,紧接着,猛一把抓住赵绵泽的手臂,指间夹着的刀片已出手,以鬼魅般的速度往他的脖子上划去,“我便看看你的真心。”
她下手极狠,极重,刀片割入脖子时,赵绵泽才反应过来。他来不及闪躲,也没有大声呼救,只是速度极快的扼紧她的手腕,不让她手上刀片继续深入。
夏初七冷冷笑着,看着他脖子上疯狂飙出来的鲜血,顺着脖子流入他明黄的龙袍,微阖的眸子顿时染成一片猩红之色,嘴上却是疯了一般的大笑。
“痛快!”
“小七——!”赵绵泽低呼一声,拽紧她的手腕,没有推她,也没有躲,“你疯了?你可知弑君是什么罪?”
“我这刀虽不如绣春刀大,但好在刀片很轻薄,很锋利,你不会太痛的。”她像是没有听清他的话,轻轻扬着笑,答非所问。
“我看你真的疯了。”
赵绵泽吼了一句,想要去夺刀。
她却闪身错开,低低发笑,“赵绵泽,我就要嫁给你了,但我不能嫁给一个杀了我闺女的仇人。所以,我得替她做一些事。她的头被人劈开了,我便要劈开你的脖子,让你也痛上一痛,方才解恨……”
赵绵泽听着她的喃喃自语,心里有些惊,却又有些喜。那刀片儿的切割不足以让他致命,显然是她不愿意让他死的,只是那个孩子死了,她过不了自己心里的关。
他眉锋一蹙,松开她的手。
“你若喜欢,便下手吧。”
夏初七看着他,似是没有听清。
“你说什么?”
“我说……”赵绵泽想了想,似乎笑了笑,方才加重了语气,“有一句话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那时读到它,我还不可理解,如今在你面前,我却是信了。只要你喜欢,没有什么不可以。能死在你手里,我也甘愿。你出手吧。”
这一次,夏初七看明白了。
“你是说,死也不惧?”
“死也不惧。”
“好。我便成全你。”
夏初七淡淡应着,冷笑着打量赵绵泽的脸色。他也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一袭染了血的龙袍,仍旧把他衬得英俊倜傥。她想,若是他俩之间没有这样难堪的过往,若是她在穿越之初,遇见的就是这样一个深情款款的赵绵泽,说不定她也会喜欢上他。
可一切都错了位。
如今的她,只想一刀结果了他。
冷风,瑟瑟在吹。
她静静的看着他,刀子越捏越紧,脑子却慢慢地走了神儿,似是响起南疆战场上的马蹄声,那声音在夜空里回想着,悲怆的、高亢的、浑厚的,就像她与赵樽往常在漠北战场时听过的那般,是鲜血与杀戮的声音。
她手上的刀片,慢慢放下了。
杀一个人简单,要颠覆一个乾坤却很难。
至少现在,还不是玉石俱焚的时候。
“一刀没能杀了你,足够了。赵绵泽,往后你不欠我,我也不欠你。还有你放心,腊月二十七,我定会穿上嫁衣,嫁你为妻。”
赵绵泽身躯一震,猛地睁大双眼。
他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看她。
“小七,你说什么?”
夏初七唇角上翘,邪邪的一笑。
“没有听清?还是不相信我的话?赵绵泽,你都是做皇帝的人了,怎么还能够这么幼稚?怎么可以轻易把自己的脖子伸在一个手上拿刀的女人面前,由着她处置?”顿一下,她放柔声音,似笑非笑的拂了拂他带血的衣袍,“往后,不论是我,还是这世上任何一个女人,你都不要这样做。”
“小七——”赵绵泽几不可控地伸出双手,把她娇小的身躯狠狠拥入怀里,手臂收了又收,下巴落在她肩膀上时,出口的声音似是有些哽咽,“这次的事,是我不好。你能原谅我,能这样想,实在太好了。小七,你放心,我往后会对你好,会加倍的补偿你,我们也会有孩儿,有许多许多的孩儿……”
夏初七头仰着,一直看着黑洞洞的夜空。
她听不见赵绵泽的话,脑子里只盘旋着另外一句——虐身不是虐,虐心才是大虐。
他如何虐她,她就要如何虐回来。
等他矫情够了,她拍拍他的肩膀。
“好了,陛下,还有人看着呢。”
她把一句突兀的话,说得淡然而从容,不带任何情绪,可赵绵泽却有些尴尬,他稍稍松开她,低下头来,仔细端详着她的脸,一字一句的解释,“小七,那些暗卫是一直都跟在我身边的……我并不是有意在防着你,你不要误会。”
“我明白。”
夏初七浅浅一笑,目光却有些冷。她先前没有轻举妄动果然是对的。若是她真的怎么样了赵绵泽。估计他还没有死,她会先死在他的面前。
“陛下——”
死一般的寂静中,焦玉从黑暗的角落走出来。
“前方有急报。”
瞄了焦玉一眼,知道是关于南边战场上的消息,夏初七转头看向赵绵泽,“陛下有急事,那我不便打扰,先回魏国公府去,静待腊月二十七了。”
她的声音带了几分娇,可仔细一听,又似是平静无波,连多余的一份情意都没有。只是目光中有几分熠熠,仿若从幽暗的地方生出的一抹光亮,看得赵绵泽眉头一蹙,点点头。
“阿记!”
随着他的轻唤,又一个人从角落里出来。
“属下在。”她上前单膝跪地,朝赵绵泽一揖。她面色苍白憔悴,样子却极是镇定,似乎从魏国公府跟踪夏初七来此,并不是一件多么稀罕的事儿。
夏初七目光冰凉地看着她,若有似无的笑容里,渗着一种说不出来的诡谲。
赵绵泽拂了拂衣袖,“送七小姐回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