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了许久的赵绵泽终于忍不住了,起身冲了过来,双臂一伸,拦在了夏初七的面前,回头看向洪泰帝。
“皇爷爷,你怎能如此武断?”
洪泰帝目光一凛。
儿子如此,孙子也如此,不是乱国祸水又是什么?喉咙一股痰气涌上,他重重一咳,摆了摆手。
“朕意已决!拉下去。”
“是!”侍卫立马应声,却没有人敢去拉赵绵泽。
“皇爷爷……”赵绵泽挡在夏初七的身前,声音一哑,双目赤红一片,“别逼我恨你!”
“恨朕?”洪泰帝差一点气死,声音却是缓和了,“绵泽,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朕是为了你好。”
赵绵泽怒极反笑,“我堂堂七尺男儿,若是连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不仅枉为男人,更不配做国之储君。这储君之位,不要也罢。”
“好哇!你个孽障!朕今日就成全你……”
眼看祖孙俩争辩至此,夏初七知道戏剧高潮到了,为了避免赵绵泽为了这件事,真的惹恼了皇帝,失了储君之位,从而破坏她的复仇大计,她轻轻一笑,抬手阻止了他。
“皇太孙不必为我求情!皇帝要人死,哪个敢不死?哪怕是旁人诚心冤枉,故意构陷,蓄意谋害,我也不得不去死。”
她冷冷的抬起头,难得认真地看着赵绵泽。他的眼睛一片赤红,是她认识他到如今,从未见过的怒意,半点不复那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温雅样子。微微弯了弯唇,不知是为了夏楚的一片痴情,还是为了他刚才的出口维护,她放柔了语气。
“你与我,总归是……有缘无分,就此别过。”
“小七……”
赵绵泽心里大恸,指节捏得“咯咯”作响,哑着嗓子喊了她一声,又目光森然地看向洪泰帝。
“皇爷爷,你当真不饶?”
“他毒害皇嗣,朕如何能饶?”
“好好好,你们都这般逼我,那你连我一起杖毙好了。我即窝囊至此,活着还有何意义?”
“绵泽……你疯了?”夏问秋失声痛哭。
“反了你了!敢如此要挟朕?”洪泰帝一拍桌子,气得浑身直发颤。赵绵泽却是一笑,定定望着他,噙着笑的眸光里全是森冷的寒气。
“皇爷爷,你向来不是如此武断之人,孙儿实在不知,这一次,你为何单凭两个小人的片面之词,就执意要对夏楚赶尽杀绝?你不要忘了,她是有免死铁券的,她爹当年用铁券保她性命,如今铁券竟是不管用了吗?还是你要出尔反尔?”
“放肆!”
洪泰帝烧红了眼睛,气到了极点。
“你不要以为朕不敢办了你。”
“你是皇帝,随你意好了。”
眸底一暗,夏初七按住赵绵泽的手,轻松一笑。
“皇太孙不必再说了!死有何惧?身正不怕影子斜,即便是陛下打死我,我没有做过,去了阎王殿也是清白的。只不过,有一件事我倒是好奇得紧,太孙妃落胎不是第一次了,这回说是我所为,那上一回,再上一回又是谁人所为?”
停顿到这里,她意有所指的扬了扬眉梢,看着急火攻心一声猛烈咳嗽的洪泰帝,坏心眼的觉得解了气,更是讽刺地笑。
“但是,陛下一定要把这盆脏水泼到我的身上,我不也不好不接。总不能为了我,断送了您的前程。”
“小七……”
看赵绵泽似有领悟,夏初七闭了闭眼,屏除杂念,目光幽幽地看着他,“不必再说了,你我就此别过,只盼来生……”不要让老子再遇到你。
“你们还愣着做甚?还不动手。”洪泰帝害怕夏初七搅乱了赵绵泽的心,冷冰冰怒斥一声。
几名侍卫应了是,硬着头皮上前拉她。可赵绵泽不仅不让开,反倒扬起手来,扇了其中一人一个耳光,接着便把另外一个人推了开去,一把抓紧夏初七的胳膊,恨声道。
“谁敢上来?”
洪泰帝瞪大了双眼,“你……”
这个孙儿他是看着长大的,寄出了厚望。这些年来,他全心栽培,他也从未让他失望。二十多年了,不论人前人后,他还从未见过他这般失态,这般疯狂,如今这一副护犊子似的拼命劲儿,竟是让他说不出话来。
正在这胶着之时,孙正业突然尖声一叫。
“陛下,陛下!不对,不对啊,这药渣里的东西不是天花粉,分明就是山药啊……是山药啊……真的是山药啊……”
孙正业狂喜的声音一出,堂内众人都变了脸。
夏初七唇角弱有似无的一勾,深深看了老孙头一眼,丝毫不意外地站于原地,默不作声。而赵绵泽惊愕一瞬,目光一亮,急急道:“孙太医,此言当真?”
“当真,当真。”孙正业颤抖着双手,喜极而泣,双膝跪于地上,“陛下,幸而老臣多辨了一辨,若不然,这不白之冤,只能带入坟墓了。”
“你没有看错?”洪泰帝脸色也变了。
“陛下,老臣愿意用孙家列祖列宗和全家十八口人的性命起誓,太孙妃煎熬的药渣里面,是真正的山药,没有一片是天花粉。”
洪泰帝目光微变,不着痕迹扫了林保绩一眼,却还算沉得住气,“你怎么说?”
林保绩心脏惊厥,额头溢出汗来。
“不可能,怎么可能?老孙,你不要为了脱罪,就在这里胡说八道,老夫明明看得仔细。”
孙正业重重一哼,看他的目光也冷厉起来,“林太医贵为太医院的院判,职务比下官高,受陛下的恩宠比下官多,医术自然也比下官高明。劳驾林太医再仔细辨别一下,这到底是山药,还是天花粉。若是你不能,可把太医院同仁找来,一看究竟。”
见他如此肯定,林保绩心里有些发虚。但仍是不太敢相信。下意识看了皇帝一眼,他小心翼翼走过去,将药渣里熬过的药材翻了翻,拎起其中一片来,蹙起了眉头看了看,又放入了口中。
只一嚼,他顿时脸色大变。
“这……”
夏初七看着他目瞪口呆的样子,心志大舒,缓缓一笑,“山药与天花粉极为相似,在未熬制之前,山药色洁白,粉性强,以手捻之,有滑腻感。天花粉类白色,边缘有淡黄色小孔,二者很好辨别。可是在武火熬制之后,加上其他药材的渗透,形状差别便小了,只有细细嚼之,方能判断。山药味微酸,天花粉味微苦。山药嚼之发黏,天花粉发硬……还是极容易辨别的。林太医,您是太医院的院判,想来不会认错。你敢不敢像孙太医那样,用你全家老小的性命和列祖列宗来发誓,说它就是天花粉?”
林保绩一脸灰败,口中讷讷不知所言。
“这……这个是……确实是山药。”
这种一辨就出结果的东西,他不敢撒谎。
洪泰帝目光一凛,怒极反笑。
“林保绩!这你也会弄错,朕怎敢用你?”
看着老皇帝冷森森的脸,林保绩的面色霎时没了血色。
原本这是一个设计好的环节,他早知夏问秋安胎药里的是天花粉,一直都是天花粉。所以,拿过药渣的时候,他根本就没有想过会是真正的山药。而山药与天花粉熬制之后,形状确实太过相似。他一时大意,没有想到竟反遭了算计……
如此一来,殿内的风向,立马逆转。
一众东宫辅臣们唉声叹气着,为林太医的晚节不保。
很明显,既然山药还是那个山药,夏楚谋害皇嗣之罪就不攻自破。而且,那什么王小顺的证言,书信,邓宏的证词,不仅一眼望得到假,也很容易令人想明白,分明就是嫁祸,或者正如皇太孙所说,这是有人的一石二鸟。
“天不误我,总算还了老朽一个清白。陛下,您一定要惩处居心歹毒的奸人,还大晏一个朗朗乾坤,还老朽与七小姐一个公道啊……”
孙正业欢喜不已,跪伏在地上,不停的叩头。
夏问秋呆呆的软在椅上,一动不动。
林保绩呆愣着像个木雕,也是一言不发。
赵绵泽恢复了一贯的温雅表情,神态舒缓。
看热闹的众人,则是窃窃私语,各抒己见。
夏初七却是昂首而立,似笑非笑的看着老孙。
她从来没有想过,老孙演技会这么好。
如此,便放心了,悬在嗓子眼的心也松了下来。
“好了,没事了。”
耳边儿传来赵绵泽低低的安慰声,她侧头看去,见他眉间眸底满是笑意,不由挑了挑眉,并不答话。
夏问秋似是气恨到了极点,她赔了夫人又折兵,请了老皇帝来,得罪了赵绵泽。若是能把夏初七杖毙了,倒也值得,但眼看她就要惨死杖下,竟然又一次死里逃生,她实在不服气。
“怎会这样?明明林太医说是天花粉,怎会又不是了?夏楚,你到底搞了什么鬼?”
“不是天花粉,太孙妃很失望?”夏初七笑着呛她一句,余光瞄见赵绵泽在注视夏问秋时,目光里显露无疑的阴霾,微微一笑,不理会她的愤怒,再一次冷然看向林保绩。
“林太医,您在把药片呈于皇太孙殿下之前,如若不是分辩明白了,怎敢轻易下判断,说它就是导致太孙妃落胎的元凶?这事可真是稀奇了。”
“七小姐,对不住,是,是老夫看错了。”
“看错?一句看错就想了事?省省吧!当着陛下和皇太孙的面儿,你不如实说了吧,到底受了谁人指示,谋杀太孙妃未出生的孩儿,还来构陷于我?”说到此,看了一眼林保绩灰败的表情,她声音一厉,“还有,太孙妃以前有了喜,好像也是你在看顾吧?几个胎儿都是这般,实在令人不得不怀疑,与你有关了。”
她抛砖引玉的话,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可对于林保绩来说,每一个字,都是最锋利的钢针,刺得他体无完肤。大滴大滴的汗水滚落下来,他潮红的面色又泛了白,软跪在了地上,答不上旁的话来,只一遍遍重复只是他看错了。
赵绵泽冷冷一哼,看向殿中跪伏的人,“王小顺,邓宏,你们两个,谁先招来?到底受谁指使。”
那两个吓得直抖,可谁也没有说话。
殿中安静得只有洪泰帝或轻或重的咳嗽声。
赵绵泽目光一暗,笑了。
“无人肯说?难道真要动大刑?”
“皇,皇太孙。”王小顺肩膀不停的颤抖着,一张瘦脸没有半分血色,似是想不通个中关键,他开口的第一句话竟然是,“我明明给的就是天花粉……怎会变成了山药?”
话音刚落,心窝上便受了重重一踹,立在他面前的人,正是眸底寒光迸出的赵绵泽。
“还算你大胆,敢承认。说,到底何人指使?”
王小顺吃痛悲呼,已然乱了分寸,可一双眼睛胡乱地瞄着,他却不敢说话。在脸上又挨了一脚之后,他无力地软在地上,呜咽一般说出了真相。
“皇太孙饶命!小的交代,通通都交代。是,是林院判指使小人的。”
林保绩的冷汗一滴滴落下。
“王小顺,你个鼠辈,竟胡乱咬人?”
王小顺吓得脖子一缩,趴下身来,重重地在地上叩着头。给赵绵泽叩了,又给老皇帝叩,就差尿裤子了。
“陛下饶命,皇太孙饶命,小的没有说谎,一切都是林太医交代小人做的,邓宏他也是林太医安排的人,邓宏原是应天府养济院的药徒,殿下是可以去查的。还有,林太医用天花粉谋害太孙妃的孩儿,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两年前……”
垂死挣扎一般,他为了留得一命,尽数倾吐而去,“两年前那一次,也是林太医差小人做的。这件事旁人都不知情。那个时候,小的便猜测,恐怕太孙妃先前的两回落胎……也与林太医有关。”
“你个黄口小儿,还敢血口喷人?”林保绩也在垂死挣扎。
“小的没有胡说,为免典药局查到,给太孙妃的天花粉,每一次都是林太医从宫外带来的。每做一次,他会给小的一两银子酬谢……”
“一两银子?”赵绵泽怒得笑了出来,“为了一两银子,你竟敢害本宫的孩儿……真是胆大包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