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樽眸色黑沉,便没有太多的表情,慢腾腾扬起手上信函来,交予阴山行营的文书,让他现场宣读了一遍,信的内容加上他手上洪泰帝的令牌,说服力足够。
环视众人一圈,他沉声道:“众位将士,如今还是洪泰年,天下还是圣上的天下,皇太孙尚未登基,奉天殿上的人还是本王的父皇。如今,本王只问诸君一句话,是文华殿的旨意作数,还是当今圣上的亲笔手谕作数?”
这还需要问吗?
升文华殿督办政务的皇太孙,如何比得洪泰帝?
众人的目光纷纷看向面色灰败的夏廷德,都想看他要如何自圆其说,解释先前那一封与圣上家信意思完全不同圣旨。
圣旨说赵樽是反贼。
可洪泰皇帝分明不是这个意思,他宠爱赵樽之心一如既往,那声声人父的关切,还有那人人趋之若鹜而不得的茯百酒便是明证。
皇帝如此偏爱晋王,又怎会把他革职查办,押解回京?
几乎霎时,人人都懂了。
圣旨是文华殿赵绵泽的意思,而信函却是洪泰帝自己的意思。
形势逆转,夏廷德僵在当场,左右为难,良久都说不出话来。
论算计谋略,他怎会是赵樽的对手?
先前在漠北大营时,赵樽让郑二宝备纸笔,说要与写家书,叙天伦,曾分别给贡妃和洪泰帝手书一封。那时候,他就已然防着有一天,会有这般从文华殿而来的旨意。
皇帝忌惮他,却不会真的让他死。这一点赵樽比谁都清楚。在传回京师的信函中,他情意拳拳,声称头疾发作,困于漠北高原,寒气攻心,但仍是想念京中的父母。且闻父皇有疾,却不能亲自侍奉汤药,甚是不孝,以至日夜不能安睡,头疾变本加厉,恐是无力再战。
未了避免信函被赵绵泽扣下,那两封信未经军驿传递,而是他使用的自家渠道,由“十天干”派人直接传入皇城的,交与的贡妃。
贡妃收到儿子这些年来的第一封家书,又听闻他重病困于漠北,缺衣少食,顿时心如刀弱,当即跪于洪泰帝的龙榻之前,声泪俱下的哭诉,甚至以死相逼,要洪泰帝怜悯儿子,召他回京养病。
贡妃是洪泰帝的宠妃不假。
二十多年来,洪泰帝对她有情义也不假。
收到赵樽的家信,洪泰帝本身亦是心有感慨更不假。
年纪大了,身体有疾,心肠便软。
于是,他在病中亲自写了家书,还给了贡妃自己的令牌,任由丙一一路畅通无阻地到达了阴山。时间掐得还算好,不早不晚,没有太大的伤亡。
赵樽之深谋远虑,世上已是少有。
一封情义深厚的家信,巧妙地将赵绵泽的圣旨踩得一文不值。
皇太孙摄政监国,但他不是皇帝。
皇帝亲笔手书,盖上玺印,那比圣旨都好使。
“魏国公!”赵樽冷冷看过去,见夏廷德面色发白,眉梢微微一扬,脸上并无半分稳操胜券的得意之色,只平静得如一潭死水,如果仔细看,还能从他的眸中,看见一抹淡淡的悲沧。
“你的鞋子还用本王亲自与你擦拭吗?还用本王向你磕头求情吗?”
夏廷德尴尬的还刀入鞘,看着他抱拳拱手。
“殿下,看来这中间有误会!”
“误会?”赵樽似笑非笑地看过去,“魏国公假借圣上之名,陷本王于不义,便欲加害于本王,居心何在?”
夏廷德面色难看,但还是僵硬地叹了一口气,回道,“殿下,老夫身为臣子,与殿下并无私怨同,只不过按旨办事而已,怎会想要陷害殿下?”
赵樽微微一眯眼,抓住他话里的“小尾巴”便反嗤回去,“哦?那依魏国公的意思,是文华殿的皇太孙想陷害本王不成?”
夏廷德吃了一惊,被他噎住了。
赵樽这人平素话不多,但他说话的本事,与他下棋一样,世人难有人能出其右。一句出口,已然算计出七句之外。问第一句时,便已经掐准了夏廷德的死穴。
被他一呛,夏廷德很难开口。
如今大家都很清楚,圣旨上的意思不是洪泰皇帝的意思。他若不肯承认是自己陷害,那便确实是皇太孙在陷害。他担不起这责任,更不敢将这责任加诸在皇太孙身上。他们是一条船上的蚂蚱。有了赵绵泽,才会有他。
略一考虑,他微躬着腰板,笑着迂回地道,“殿下,此事定是误会。皇太孙监国,政务繁忙,亦不曾每件事务都面面俱到。依老夫看,定是皇太孙受了某些奸佞之臣的蒙蔽,才误会了殿下。这些奸人实在可恨,老夫立马上书朝廷,请皇太孙查清原委,还殿下一个公道。”
赵樽微抬下巴,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射出一抹浓重的冷厉之气来。
“魏国公真会说话。但皇太孙乃圣上钦点的储君,福慧双修,怀瑾握瑜,怎会轻易听信奸臣谗言?难不成魏国公是指,皇太孙实则徒有虚名,更无决断明辨之能力,难堪大任?”
他说得一丝不苟,夏廷德脸色却越发苍白。
“老夫绝无此意。”
“那你是何意?”
“这个……”
夏廷德再一次被噎得无力辩白。
赵樽不再看他,转而看向场上的众将士。从始至终,这位大晏朝最有领袖能力的皇子都是一副云淡风轻,雍容华贵的模样,说话时声音不大,却句句入心。
“诸位将士都听见了先前文华殿的圣旨,也听懂了魏国公的意思吧?此事说来,实是伤情。”
“皇太孙与本王有叔侄情分,但自从他升文华殿办理政务以来,断我北伐军粮草,斥我以诸多罪责。如今竟诬我私放哈萨尔入山海关,嫁祸我有通敌叛国之嫌。是可忍,孰不可忍。本王将上书圣上,请圣上改立储君。”
“本王以为,二皇子秦王赵构乃张皇后嫡出子,为人谦逊仁义,素有贤名。人主者,温良宽厚则民爱之,秦王最是合适不过,若诸位有意,请于本王的万言书上签字画押,一并上呈京师,供陛下圣裁。”
一席话宛如震天之雷。
等赵樽掷地有声的说完,整个大营都静默了。
一没有人想到他会直接痛斥赵绵泽。
二没有人想到他会依此逼洪泰帝改立储君。
三没有人想到他非要圣上改立自己,而是秦王赵构。
赵樽此人诡诈深沉,无人看得懂他。
良久,对面才传来夏廷德的一声冷笑。
“储君之位,关乎社稷,改立储君,无异于动摇国之根本,晋王殿下凭什么如此武断专横?”
赵樽动也不动,颀长挺拔的身影在飞雪寒风中伫立得如同一尊云端的神祇,只淡淡地看他。
“魏国公你不攻山海关,私自领兵至阴山,其罪一,假借文华殿之名,与北狄串谋,构陷本王,其罪二。本王以为,当下你还是自求多福好,这等闲事,就莫管了。”
眼看撕破了脸,夏廷德也不顾及了,阴笑一声。
“晋王要老夫闭嘴,可老夫眼下的二十万大军人数众多,却闭不了嘴。”
说二十万人,其意仍是想以人多欺人少,逼赵樽就范。可赵樽却不以为意,就像只是随口谈天一般,沉声回应。
“魏国公要理由,本王便给你理由。皇太孙不仁不义,本王不服,我金卫军将士也不服。就在两日前,元祐大军已占领山海关,攻陷密云顺义,只要本王一声令下,就可入驻北平。辽东全域亦由定安侯占领。如今,整个大晏北方都在本王的掌控之中,若是圣上不肯改立储君……”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
可说与不说,不重要,人人都能听懂。
无论何朝何代,有兵有地有武器,便可与人一较长短,更何况赵樽其人用兵如神,占据北方重要关塞,他进可南下京师夺位,退可独守关外称王,若与元祐和陈大牛合兵一处,其势猛于虎也。加之来自北狄与高句的威胁,届时大晏朝廷四周受敌,即便倾全国之力与赵樽抗衡,胜负亦是难断。
最紧要的是,硬碰硬的结果,朝廷都将损失惨重。
夏廷德脊背透着凉风,迟疑片刻,寒着脸反问。
“晋王这是要逼朝廷就范?”
赵樽定定盯着他,微微蹙眉,“你也可这般理解。”
大冷的天,夏廷德额头都布满了冷汗,冷哼一笑,突地甩袖怒斥:“晋王信口雌黄,一派胡言。你如此言之凿凿,老夫且问你一句,你有何证据指责老夫借文华殿与北狄有勾连?”
赵樽还未开口,大军围着的营门口再次传来一声清脆的娇喝。
“证据当然有。”
随着那一声出现,赵樽转头看去,果然见到了那一抹熟悉的娇俏人影,她大步走在前头,身着男装,却长发飘飘,走路的姿态不若闺中女儿的端庄矜持,却是步步稳重,极有气势。尽管两人相距很远,又是在这样的雪夜,可他似乎仍能看见她眉眼上的飞扬。
同时,他也看见另一个依然熟悉,却不想见到的男人,一身乌黑战甲,紧随在她身后,领了一群趾高气扬的锦衣卫,含笑靠近,戏谑出声。
“大晚黑的,你们好有兴致,本座也来凑凑热闹。”
见到东方青玄出现,夏廷德原本寒着的脸,突地好看了一些。为了避开夏初七先前那个“有证据”的话题,他赶紧打个哈哈,上前几步,拱手一揖,朗声大笑。
“大都督远道而来,老夫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东方青玄微微颔首,轻笑一声,环顾一眼大营中的将士人人武器在握的样子,又瞄一眼地上的尸体,声音好不悦耳,“魏国公不必多礼,本座没旁的爱好,就喜看这舞刀弄棍喊打喊杀的,要是血流成河就更美了。若不然,你等继续?”
夏初七见他进来就与夏老鬼寒暄,凶巴巴憋他一眼,哪容夏老鬼故意岔开话题?她冷笑一声,不屑地挑起唇来,大声接嘴。
“闲话休提,魏国公先前不是要证据吗?若是我说我手上有皇太孙指使山海关守将谢国源故意放哈萨尔入关,接着又杀掉谢国源灭口的证据,甚至包括文华殿与哈萨尔的往来文书,以及皇太孙故意构陷晋王的种种罪证,魏国公本人是否愿意在晋王的万言书上联合签押,奏请朝廷改立储君?”
哈萨尔当初入山海关时,谢国源因守城不力自杀谢罪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可如今她却说……那是皇太孙杀人灭口,还有旁的证据来证明皇太孙构陷晋王。
这一席话,登时引发了轩然大波。
“呀!竟是如此?”有人惊。
“还有这等事?不可思议。”有人叹。
“不能吧?这人是男是女,满嘴胡说八道。”有人疑。
夏初七却不管旁人怎么说,只盯视夏廷德,微微一眯眼。
“魏国公怎不应?”
她对夏廷德这一将,极是有力。当然,她手上的证据也并非虚言。去阿巴嘎为哈萨尔治伤,又将计就将的把表姐“卖”给了他,除了得到了不少的金银财宝之外,她还得到了这些更加实惠的东西。
夏廷德冷冷一哼,被逼到这份上,也还算镇定,只厉声问。
“你有证据?有何证据拿出来说话。”
看着自家这位二叔,夏初七笑了,阴恻恻的勾唇,“证据自然要先呈于奉天殿给当今圣上看的,又岂能给你,毁了可怎办?放心,只要圣上一看证物,皇太孙的位置只怕是坐不稳了。所以,我劝魏国公您还是莫要一直为他狡辩了,免得到时候得一个串通叛国的罪名,到时候,皇太孙或可保住性命,只怕您就没那么幸运了。前魏国公的下场怎样,难道你都忘了?”
前魏国公几个字灌入耳朵,夏廷德面色一白,看她的目光明显深了。
“你什么东西,有何资格与老夫如此说话?”
“我是什么东西?!”夏初七反问一声,突地嘲弄的笑了起来,她与赵樽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一步一步朝夏廷德走过去,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咯咯直笑,“国公爷你是什么东西,我便是什么东西。难道你不知道?”
这句话含意颇深。
懂的人,自然懂,二人一脉同宗,自然都是一样的东西。
可不懂的人,却是听得一头雾水。
夏廷德的脸色白了又白,在她带着狠意的目光逼视下,竟然没有直接开口呛回去,更没有当场索要证据。只眉头一锁,避开她的目光,望向赵樽,模棱两可的笑着,言词极是恳切。
“殿下,今晚之事,老夫多有得罪。但殿下与老夫同朝为官,自当谅解,为人臣者,按朝廷的旨意办事并无过错。既然如今殿下有圣上的手谕,余下来的事,老夫就不好插手了。告辞,夜黑风冷,殿下早些歇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