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尔森明白了。
但可能是出于对难得一遇的知音的惺惺相惜,开车回据点的路上,纳尔森突然又冒出一句:“我觉得,贝拉的口音其实还好——?”
他话音还未落,贝拉一脚油门从后面赶上来,从车窗里探出半个身子,顶着风冲他喊:“教授,要不换我来打头吧?你总踩刹车,吭哧瘪肚的,跟在你后面开可不得劲儿了!”
纳尔森沉默了两秒,果断改口:“当我没说。”
不得不感谢一下自然界丰富的信息传递方式,也许是因为从小跟人类长大,深知语言不通带来的不便,莉莉娅多数时间都沉默寡言,相比起叫声,她更习惯用肢体语言与别人(和别豹)沟通。
而只要不开口,她就完全是一只优雅的黑豹。她快满两岁,正是最年轻漂亮的年纪,身材匀称,四肢矫健,配上黑得油光发亮的皮毛,尽显高贵神秘。
即使以乔安娜综合了人类与花豹两界审美的眼光来看,也没法不喜欢她。
当然么,乔安娜并不是只会看脸的肤浅花豹,她对莉莉娅的好感主要还是出自主观因素——她可太想要一个同为花豹的姐妹了!
她已有的两个姐妹,母猎豹萨拉和野犬女王,她们关系很好,但总归是不同种族的伙伴,交情过命,却无法交心。
唯一认识的母花豹伊芙跟她的相处则称不上愉快,一度给她留下了心理阴影,让她认为也许花豹就是性情孤僻,不擅与同类来往。
但实际上,身为人类寻求同伴的本能一直蛰伏在她的潜意识里,只要有机会,就会悄悄破土而出,探头探脑地伸出希望的触须。
贝拉是养育动物的一把好手,莉莉娅被教得很好,社会化训练尤其到位。她懂得容忍、礼让、付诸信任、收获善意和爱,哪怕从小没见过其他同类,在经历过最初的迟疑和试探后,她迅速接住了乔安娜抛出的橄榄枝。
认识不到三天,两只花豹就变成了一对好朋友,成天亲亲密密地挨在一块,乍看之下仿若一只花豹和她的影子。
等莉莉娅稍微适应了环境,将她放归野外的计划就正式开始了。
乔安娜当仁不让,成了莉莉娅的向导和老师。
她内在是个人类,却要教一只原装花豹怎么当花豹,说来颇有些荒诞。
纳尔森打算将野化放归过程作为课题写成论文,为此专门事先制订了一套规划。全流程不算复杂:先训练莉莉娅捕猎和寻找水源,确保她在野外不会活活饿死渴死;而后让莉莉娅到草原上实地体验生活,由乔安娜教她如何随机应变运用已有的技能、寻找栖身之所、躲避敌人和应对冲突。
前半部分进行得很顺利。在乔安娜的示范下,聪明的莉莉娅有样学样,很快就能够熟练地独自捕食贝拉买来给她练习的鸡和半大小羊,并循着水汽找到藏在草里的水洼。
然而,到了后半部分,问题来了。
——简而言之,就是莉莉娅没有半分野外求生的积极性和紧迫感。
被从没见过的动物吓到时,她确实会慌张上好一会,但也就仅限于慌张了。她没有一探究竟的好奇心,对陌生事物的唯一处理机制是绕着走,完全不在意对方有没有危险、能不能吃。
哪怕乔安娜亲自示范过“这个能吃!这个也能吃!”,对于鸟蛋和蜥蜴甲虫这类稀奇古怪的食物,莉莉娅始终敬而远之。
要知道,含水量丰富的食物——比如血和蛋液——可以提供部分水分,帮助身体度过干渴难关,因此食物永远是维生的第一要素,像莉莉娅这样只愿意吃新鲜生肉的挑食的家伙,在缺乏猎物的旱季很难能活下去。
而且莉莉娅未免也太过随性了,没被吓到的时候,她走在草原上就跟出来郊游似的,闲庭信步,悠然自在,追不到猎物就随它去,跑累了就随便往地上一趴,行动全凭自己的意愿来。
乔安娜磕磕绊绊地带了她几天,心力尽瘁,只感觉比当年养熊孩子还要费劲。
至少孩子们熊归熊,母亲讲话总会乖乖听。莉莉娅不犯浑不捣乱,但相对应的,乔安娜说什么她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这副万事不经心的模样让乔安娜又气又恨,恶狠狠训:“你就不能认真一点?!”
莉莉娅把脑袋枕在前爪上,抬眼望她,眼神明摆着是在反问:为啥?
“这些知识都是你未来独立生活可能用得上的,你不好好学,难道打算让贝拉养你一辈子吗!”
莉莉娅眨巴眨巴眼睛,理所当然,理直气壮:那不然呢?
如果条件允许,乔安娜真想敲开那颗黑脑袋瓜看看里面装了些什么:“你是一只花豹哎!拿出点花豹的志气来。寄人篱下,仰人鼻息,你都不觉得丢脸吗?”
显然,跟一只从小被家养大的花豹谈自由与自尊是没有意义的。莉莉娅毫无反应,看眼神,她反倒觉得乔安娜有些莫名其妙。
她忍不住开口说话了:“这能有啥丢脸的?贝拉妈妈可有能耐了,每次都能捕回猎物,洞穴里也冬暖夏凉——不像现在这样,老受罪了。”
乔安娜:“……!”
换位思考一下,是她思维狭隘了。
她总下意识以为所有动物都是向往自然、‘不自由毋宁死’的。但其实一般的动物并不会有那么高的思想觉悟,在满足生存这一基础目的的前提下,活着享福和活着受苦,哪个更好一目了然。
如果有得选,谁不想每餐都有可口的精粮和洁净的清水、每天窝在软和的沙发或床铺上、不用担惊受怕提防天敌的侵扰、冬天有暖气夏天有空调呢?
乔安娜也不止一次怀念过曾是人时舒适安逸的生活,感同身受地理解了莉莉娅的选择。
她扭头就跟纳尔森说了这事,表示野化放归应该尊重当事豹的意愿,强扭的瓜不甜,强放的豹不能活。
纳尔森的毕业论文还指望着这次放归行动,当然不能说不做就不做。
他提出质疑:“野外才是适合花豹的天地。莉莉娅才两岁,她现在觉得成天吃了睡睡了吃的生活好,等在屋子里待久了腻了,迟早会不开心的。”
乔安娜反驳:“你又不是花豹,你怎么知道她会不开心?”
这回轮到纳尔森无言以对了。
人类都有不轻易死心的特性,明知希望渺望,却仍会执意要求再试一试,纳尔森也不例外。
乔安娜拗不过他,便借着定期探访几个孩子和老熟人们的空隙,继续带莉莉娅体验草原生活。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这趟游历之旅推进到泰哥领地的时候。
在嗅到泰哥在领地边界的气味留言板上留下的信息时,莉莉娅尾巴一颤,过了电一般,瞳孔紧缩,耳朵也精神地立了起来。
她一时间被那股奇特的味道迷住了,在树干旁流连不去,抽动鼻子细细闻着。
乔安娜本来都走开了,一扭头发现她没跟上,只好折回来,问:“怎么?有什么新发现吗?”
莉莉娅仍沉浸在嗅觉的世界里,一双眼睛眯着,不时喷鼻甩头,如痴如醉,无法自拔。那专注的模样,说是在吸猫薄荷都不为过。
“这到底是啥味道?闻起来跟我们都不一样。奇怪,但是好闻,贼拉好闻!”她感叹着,光闻还不够,又偏过脑袋往树上磨蹭,带走树上的味道,顺便也留下自己的气味。
乔安娜倍感疑惑,凑回树干边上,再一次仔仔细细地闻了闻:就是泰哥的气味,没什么特别的啊?
考虑到莉莉娅是只没见过世面的豹,看见一只犀鸟都能大惊小怪上一阵,她又释然了:“哪有不一样?你现在觉得奇怪是因为之前不认识他,等碰过面你就不奇怪了,他就是一只普普通通的公豹。”
她万万没想到,莉莉娅会问:“公豹是个啥玩意儿?”
乔安娜被问懵了,张口结舌,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想想也对,莉莉娅从小跟人类长大,无从接触其他花豹,对同类的了解自然少之又少。贝拉再厉害,也没法凭空捏造出一只公花豹来,让莉莉娅建立正确的‘异性’观念。
乔安娜思索良久,决定用最简单的方式说明:“远处那俩人:纳尔森,雄性;你的贝拉妈妈,雌性——性别不同。树上爪印的主人,雄性;你,雌性——性别也不同。明白了吗?”
莉莉娅听着,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
“明白啦!”她雀跃地应,“也就是说,我可以跟他处对象!”
乔安娜:“……”
等等!怎么就开始谈婚论嫁了?理智一点啊姐们!!
可站在动物的角度,她没有立场指责莉莉娅的想法不对——除了生存,生命的另一大主题是繁衍,在这件事上,择偶向来是双向选择,雄性希望得到雌性的青睐,雌性也会想结识更优秀的雄性。
莉莉娅会认为泰哥的气味好闻,想必是受激素影响,本能地对信息素所展现的正值壮年、健康状况良好、体格强壮等出色的身体素质产生了好感。
乔安娜心念几转,计上心来:“处对象是没问题,但你得先知道,他可不会像你的贝拉妈妈那样无微不至地照顾你,你独自在野外能活下去吗?”她的本意是让莉莉娅放弃不切实际的爱情幻想,可她低估了美色对一只两年来从未见过异性的年轻花豹的诱惑力,莉莉娅不仅没有知难而退,反而决定知‘男’而上。
自由与安逸孰轻孰重的哲学难题,就这么离奇地迎刃而解了。
半年后,纳尔森的论文在某期刊上发表。
他在文中写道:【……如果动物习惯了家养生活,不愿配合野化训练,那么,不妨试试美人计?】
作者有话要说: 见到泰哥以前的莉莉娅:每天宅家混吃等死多好啊。
见到泰哥以后的莉莉娅:我向往自由!我要谈恋爱!
泰·被迫成为蓝颜祸水·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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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章 、番外2-1
得知乔安娜其实不会吃狮子后,?泰迪消沉了很久。
一方面,自己敬佩崇拜的干妈并非全知全能这一残酷的事实对他的打击很大;另一方面,吃狮子是他心心念念并为之奋斗了几年的梦想,?梦醒了,?心碎了,?他失去豹生目标了。
他浑浑噩噩,?蹉跎度日,?连难得一遇的好领地都懒得守了,在狮群和鬣狗的驱逐下半推半就地离开大湖边,重新过起漫无目的四处游荡的流浪生活。
然后某一天,泰迪闯进了一只雌性同类的领地。
虽然这只雌性的气味很好闻,?但从气味蕴藏的信息素来看,对方不算年轻,?而且正在养育幼崽。
所幸,跟人类的择偶观不同,已婚已育不会成为阻碍雄性大猫追爱的绊脚石,而且恰恰相反,?‘已育’有时甚至是加分项——毕竟只要打跑原配,杀死或驱逐幼崽,雌性很快就能再生下带有自己基因的孩子。
泰迪活到这么大,连异性同类都没遇见过几只,?自然不会浪费这难得的好机会。
他顺着领地内的蛛丝马迹,历经一番追踪与反追踪,终于借着幼崽带来的破绽,找到了领地的主人。
正如气味所反映的,领地的主人年纪很大,耳朵上满是经年累月的战斗留下的豁口,?连皮毛的颜色都有些暗淡了。但好歹是个妹子啊!活的!处于适育阶段的!雌性!
泰迪这些天来第一次感到些激动和喜悦,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殷勤地上前搭讪:“嗨!看起来很会生崽子的雌性!”
回答他的,是劈头盖脸毫不留情的一巴掌。
雌性昂首怒视着他,精瘦的身躯里仿佛有无尽的魄力和气势,声音沙哑,但中气十足:“臭小子!是不是太久没挨揍皮痒了啊?!睁大眼睛好好看看老娘是谁!”
泰迪眨眨眼睛,愣愣地打量着跟前的同类。
熟稔的态度,亲切的气味,相近的面纹,所有特征都指向唯一一个正确答案——
“妈妈?!”
不是那位已成为了草原神话的干妈,而是他成年独立后就再也没见过的亲生的母亲。
搭讪搭到多年未见的亲妈头上,差点酿成有情人终成母子的大错,再也没有比这更尴尬的事情了。泰迪自知理亏,羞愧地垂下脑袋,诚诚恳恳认错,老老实实挨训。
总归是自家的孩子,母亲对他还是有些亲情在的,骂归骂打归打,倒也没太下狠手。
就在这时,忽然有一群黑斑羚误闯到了附近。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猎物当前,无关紧要的事都可以暂且往后放放。母子俩对视一眼,无声地达成了共识。
他们悄悄分开,一个往左一个向右,分头出动,开始狩猎。
一阵混乱后,泰迪咬死了一只成年母黑斑羚,母亲则逮住了母羚羊的半大幼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