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鸾抹了一把滚烫的眼眶,蹚着水直直地冲向高台,那里是阵眼,他能感觉到地宫里的那个东西在这里拱动的劲力,他大跨步地跑到那交椅附近,在艮卦上狠狠踏了三下,将那地道合上,然后,朝着那至高无上的交椅,一脚踹开!
小鸾,是不是所有事都比我重要?
小卓还在狂叫,水流倒转,他被烧成炭人一般,他疯狂地跑,跳,可那痛苦他如何都不可挣脱,他从人形变成虎形,又从虎形变成人形,左冲右突,在齐膝的水中,烧出一个火人!
整个高台仿佛祭祀的圆盘,辛鸾痛苦地喊了一声!站在中央,方圆五步,撒血为祭,把脖子上绿玉髓拍碎在阵心,痛彻心扉地喊了一句:“给我——起!”
碧血凤凰春生草,领盛衰,改枯荣,主春主生!
沉眠在山石中无数的植物的种子瞬间被唤醒!一时间,风雨之山发出轰隆隆的巨响,草木强行生长的音浪,就像是无数婴儿共同发出了啼哭!
小鸾,是不是我永远是你手里那个可以随意牺牲掉的那个?
雷声阵阵,风雨大作,天地人间都在动怒!
地宫的蛇灵没有了铁壁的出口,拼命地拱动起巨灵宫的地面,辛鸾拼命地凝住心神,越裂越大的缝隙之中,终于,一根虬结的树枝破土而出!
紧接着,第一根,第二根……千万根树木挣扎同时破土,那流满巨灵宫的水就是最好的养料,它们疯狂地汲取,疯狂地生长,割裂山脉,穿岩破石,在山石的缝隙中破图发出涩厉而痛苦的声音!然后,草木倒生,翻露出无数爪牙般的深棕色树根,牢牢地包覆住整个地面,狠狠地封住了地宫下的躁动!
水继续在灌,封了地道,全数灌在地宫之中,越灌越多!那地震停住了,所有晃动的山石生出草木生灵,稳稳地扎进了土木,扣住了晃颤!
小卓已经不跑了,他太疼了,太疼了,烈火烧尽了他最后的可以自救的力气,他叉着腿瘫坐在地上,身上有水的腥味,火焰焚毁的糊味,他穷途末路,任火烧着,眼泪哗哗地流,他不再指望辛鸾,穷途末路地,只是喊:“哥哥救我!哥哥救我——”
第185章 殊死(23)
邹吾的心就要被蹂躏碎了。
他操着并不顺手的剑刃急跃,狂怒地看向巨蛇,分毫不在乎那样的战斗距离自己会不会被巨蟒绞杀!向繇凶猛却笨拙,生生地挨了他数剑,庞然大物的身躯快速地盘动,遮天蔽日地狠狠甩向他!
巨大的水幕被猛地卷开!
邹吾觑准空隙,凌空后仰,在那长尾的攻击中猛地擦地弹出,腾地窜出它的包围!疾奔卓吾而去!
向繇长嘶一声,猛地张开血盆大口,发出一声凶狠短暂的斥鸣!长尾狠狠一摆,就在还差七步的地方,毫不留情地一尾把小卓打飞!
鳞片光洁,迅疾如流水,邹吾一掌抓空,被向繇顺势甩中腹部,“砰”地一声,整个人直接砸出五十步,哐当撞上宫门内侧,摔出巨大的声响!
可他能这么摔,小卓却遭不得!小卓此时身上的火焰已熄灭殆尽,向繇刚刚那狠狠一击让他凌空飞出,砸飞他身上无数藕化坏死的肌肉!黑炭般的骨肉大块大块地碎开,就像是凌空卷飞无数的黑色的落叶,少量的血液流通的皮肉露出谢天谢地的红色,可待小卓死肉般扑通落下,那裸露的红肉直接跌在肮脏的水里地上,他整个人瞬间痛苦地蜷缩匍匐起来,发出撕心裂肺、生不如死的吼叫!
那一刻的邹吾只感觉自己的头顶被铁锤击中了!
他跪在地上,浑身湿透,一缕缕头发狼狈地混着热汗,湿淋淋地贴砸他的脸上,诸己碎裂的痛苦已经唤不起他的感觉,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怎么过去?怎么过去?他要怎么过去?!他为何如此无能?眼看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受这样的罪,他居然一点办法都没有?!!!
宫外风声、雨声、雷声,隔着巨灵宫的大门,轰轰隆隆!
一道闪电骤然狠狠劈下!
巢瑞、何方归、申豪身在不同,却同时抬头!
只见巨大的天幕上仿佛有天公作画,极其明亮刺眼地蜿蜒出狰狞的一道线,云海迅速地翻卷,訇然连接起天地与风雨之山!紧接着,惊天骇地的一声巨响爆发出无穷的力量,狠狠地撕开了狂风暴雨、心惊肉跳的夜幕——
向繇惊惮地后仰,于巨灵宫中喝然——
雪白的虎,冰蓝的哞,十五尺有余的身坯,狐一般的蓬松飞扬的尾巴!邹吾忽然化形,肩骨一个耸动,当即如弦上之弓,骤然朝他猛扑过来!
这一扑何其凶厉!白虎利爪尽出,沿着向繇的七寸之处狠狠陷入又飞速划出!那强力的撕扯抓碎无数青碧的鳞片,猩红的血液顿时喷涌出来,强力地弹射在巨灵宫的大柱和红毯上!
向繇大痛,血液内脏淋漓一地,猛地缩动起险恶的身体!
白虎眯起眼睛,步步紧逼而来,硕大的雪白虎爪着地,让原本无声的脚步硬是迫出天地变色的威严!
向繇黔驴技穷地往回瞥,只见白玉台上辛鸾倒生草木,根叶已经密密匝匝地覆满高台,一副誓要将蛇灵卡死在地底的劲头!眼前邹吾再不惧他的攻击,愤怒地露着獠牙,绷弓身体!
大势已去!向繇眼见大势已去,知道只烧了卓吾,再动不了他俩!他愤怒的,痛苦的,声嘶力竭地猛地扬头,发出长长的一声嘶鸣!
那几乎是从腹腔中回荡出怒吼,他在说:“别得意,你们且别得意——!前人土地后人收,后人收得休欢喜,还有收人——在后头!”说着猛地摆尾砸断一处房梁,咬住申睦尸体,疯狂砸开大门,冲下山去!
巨灵宫的大门骤然而开,宫内帷幔猛地在夜风中翻飞起来!
申豪没有走。
他站在宫门外的台阶上,雨夜中眼见着向繇狼狈而逃,草木倒伏,沾落一大片的粘稠血迹。
昔日锦绣楼台,今日修罗战场。巨大深青色的身体慌不择路地窜出宫殿,窜过台阶,压过中山城下山城的城道,波及出无数的惊恐低呼与房屋倒塌的声音,申豪浑身湿透,站在已然转柔的雨里,没有追赶,也没有阻拦,只是看着向繇离去的方向,茫然无所皈依。
而邹吾站在巨灵宫里,此时早已经无心去计较向繇,化形只是他极限时的惊鸿一瞥,此时他扔开苍岳,跄踉地疾走几步,站也站不稳般,直接跪在了小卓身旁——
“小卓。”
他拼命地眨着眼睛,伸手去剥掉水流冲击在他身上的腐泥和碎叶,手臂僵硬,他甚至不知道怎么抱他,最后他努力地展开他死死蜷缩的身体,翻过他的身体,像抱一个襁褓中的孩子一样,拍了拍他的后背:“小卓,说话……哥哥在呢,哥哥在呢……”
辛鸾踉踉跄跄地从高台上爬起来,地宫里的怪物再无生息,他却两脚虚软,下台阶的时候一脚摔下去,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滚到了小卓身边。
邹吾却已经没有神志了,看到是他腾地暴怒起来,抓住他的手臂生硬地拖到身边,恶狠狠地往卓吾身上推:“辛鸾你救他!春生草,你救救他!”
小卓的身体已经萎缩了,湿淋淋的冰冷躯体根本看不到一丝的生气,辛鸾被邹吾吓到,凄慌地想要挣脱他的手掌,一遍遍地求:“我不会,邹吾,我真的不会……我知道怎么生草木,我不知道怎么救人……”
邹吾眼中忽然闪出暴怒的光,他一把揪住辛鸾的衣襟,痛彻心扉地抬起手掌——
辛鸾连躲都不敢躲,颤抖着闭上眼睛,等着巴掌落下来:他是见死不救了,他要怪他他不怨他,可是他没有骗人,他是真的不会,他打死他他也不会,他不会起死回生!
可就在一地狼藉、一片错乱的时候,邹吾的手肘忽然被人抓住了,无法解释的原因,刚才已然没有气息的小卓,忽然轻轻地抓了抓哥哥,然后,声带被烧坏吼坏的少年,喑哑地逼出一句,“……哥,你别难为他……”
辛鸾猛地睁开眼睛,两行热泪,顿时奔涌而出——
他整个人都颤抖了,立刻挣开了邹吾的手,去抓卓吾那藕化糟朽的胳膊,像是再不说就来不及了一样,拼命道,“我刚才不是故意那样说的!是因为有外人在,我没法办说实话,我没有不要你,我没有拿你去换极乐坊,我想送你出去是想让你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我还等着你成为我的大将军,我还等着你建功立业,你不是不重要的那个,不是可以舍弃的那个,这世上你对我很重要,很重要……”
他有那么多的话想说,那么多的话想告诉他,想说他不是故意的,想说他的歉意,想跟他说,别死啊,小卓,别死……
可是卓吾轻轻地反握住了他,辛鸾一下子就停了,隔着几重的泪光,他努力去看清他焦糊的脸。
他说:“不说这个。”
然后,吃力地说:“阿鸾,你知道……我为什么,跟人打架吗?”
像是某个深埋的秘密,邹吾轻轻地抬起头来,辛鸾心里一空,脸上最后的血色也流走,他没有说话,却回望了邹吾一眼,然后,眼泪无知无觉地,两行落下。
是啊,为什么打架……
小卓到底是为了谁跟别人打架。
那真是让人肝胆尽裂的一眼,邹吾一下子就明白了,他所有的隐瞒在辛鸾那里就只是个笑话,辛鸾扭开目光,垂下头,分分明明地对小卓说:“……我知道。”
辛鸾哭得停不下来,他像个无措的孩子,像个薄情任性又占尽爱慕的孩子,忽然弯下腰来,用额头抵住小卓的手臂,“我知道,你不用说,我都知道……”
一个人喜欢你,那是随时落在你身上钦慕的目光,是每一次说话都战战兢兢的讨好,他不是不知道,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只是不宜知道,所以就一直装作不知道……
卓吾的神情一下子就安详了起来,好像最后的一块心事也化开,喃喃地嘟囔了两遍:“知道就好,知道就好……”他今日上来也只是为了看看他,什么找公道,什么生气,那都是骗人的,他是害怕自己若是流放了,就要好久好久见不到他的脸了。
“可是哥哥——我不想死!”卓吾忽然大哭着喊了一声,像是再也忍耐不得那疼痛了一般,血红的眼泪从他焦糊的脸上汹涌淌下,“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他挣扎着,关节弯曲着,吼叫着,浑身烧灼的呼吸转为最急促地凄厉!
邹吾紧紧地抱着他,徒劳无用地抱着他,想着:老天爷啊别这样,他才十六岁,他才十六岁!他连长大都还没长大!黑红色的血肉一触即碎,湿淋淋地蹭在他的衣服上,漫漶成血淋淋的图,他无能为力,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一遍遍地拍着他的后背,说着,“好,我们不死,我们不死,我们不死……”直到小卓的气力用尽,在一声寻常的哭喊中突兀地安静下来,然后,
再也没了生息。
第186章 别离(1)
夜风拂面,天有星子。
摧心肝的疾雨、骤风、闪电终于偃鼓停息,山石泥土里翻出潮湿微腥的味道,黑暗中荫荫郁郁地覆盖整个渝都城。隔着几条小巷,传来遥远的狗吠声,受灾的百姓拖家带口地住进蛇母庙宇,相关衙门孰能生巧,提着灯笼安排得井井有条。
中山城的总控室里,邹吾垂着眼皮,深长的睫毛上还沾着潮湿的痕迹,他俯着身在大案上,旁若无人用白布条裹紧卓吾的尸体。辛鸾沉默地站在门口,不敢靠近。
刚刚邹吾抱着小卓下山,他们行了一路,一路都在稀里哗啦地掉小卓藕化炭黑的血肉,有挺大的一块摔了下来,辛鸾脑子一抽去捡,想捧着它继续走,邹吾突然回过身来,那眼神真是冻得辛鸾这辈子都不敢忘。
“殿下,南境军现在都知道了墨麒麟的死讯,他们正在包围过来,打算为了墨麒麟报仇。”
屋外,总控室聚集了一众巢瑞、何方归、胡十三等青年骨干,他们都听说了,辛鸾刚刚在巨灵宫和武烈侯亲手杀了墨麒麟,此时的他们心情都有些振奋:终于!自己的主君再也不必受南君掣肘了,从此这南境含章太子将只手掌握,他们可以统筹整个南境,根基可以深深扎牢在这一万六千三百八十里的土地,再无人敢与争辉!
“殿下,下令吧!”
“是啊,殿下!向繇炸渝都,毁民居,人神共愤!他们南境军也该尝尝我们的厉害了,跟他们拼了!”
“对,跟他们拼了!”
一时之间,将领们露出同仇敌忾之色,纷纷主战。
辛鸾闭了闭眼,侧头去问徐斌,声音疲惫:“刚刚伏火雷爆炸,伤亡情况如何?”
徐斌忙不迭地答:“目前上报,伤者三百二十余人,死者十六人,其余还在统计之中。”
将军们不妨辛鸾忽然问起这个,这俨然就是灭自家士气的一问,让他们心中好生不平,其中一个青年胆子格外大,好像生怕辛鸾畏战一般,插嘴道:“殿下!第三炸时赤炎军未有多少留在行辕,如今主力未失,我们还打得起!”
“打得起也不打!”
辛鸾的眸光骤然一寒,提声怒斥,“渝都刚遭一劫,你还要再做战场?!”说着环顾四周,威严喝令:“这是谁的兵,拖出去打三十军棍,主君说话也敢胡乱插嘴,还有没有规矩!”
少年浑身威煞之气,徐斌吓得心头一颤,不由偷偷去瞥屋中的武烈侯,想着让人劝和一句,谁知里面的武烈侯像是瞎了聋了,沉默地忙着手头的事,一眼也不瞥过来。
辛鸾沉下一口气,喊了几个心腹,让他们进屋来,巢瑞等四人立刻大步向前凑过来,也不往里面多进,只和辛鸾聚在门口处。
“南境军所图不过我而已,想办法安排我出渝,我要避开一段时日。”辛鸾天外飞仙地下令。
“殿下……这……”连何方归都察出不对了。
辛鸾垂下眼睛,好像说任何的话都让他精疲力竭:“墨麒麟今夜原本是打算挟持我的,外面的能来的都是他的死忠心腹,乍闻主公去世定然激怒不肯罢休,但是他们不是要打渝都,是要打我!渝都也是他们的都城,这里面也有他们的亲人,我不在了,他们无的放矢,自然不会玩命强攻!只要巢将军和何将军你们联手,牢牢地守住渝都城防,拦住最开始的几波攻击,他们群龙无首,逡巡几日也便一哄而散了。”
巢瑞和何方归何尝看不出辛鸾现在无心交战,卓吾死了,他与武烈侯都已是精疲力竭,怎么可能再遭一次四面楚歌?
巢将军了然:“那殿下要去哪里?”
太危险太偏僻,他们是不肯放人的。
“西境。”辛鸾满目萧索,能撑到现在还好好的说话,他感觉自己要崩溃了,“往西都去只需两日水路,我去我外祖那。”
巢瑞沉声点头:“好,殿下放心去罢,渝都这里交给我们。”
辛鸾眼眶通红露出感激神色:“那仰赖诸位。我今夜即去,半月即回,我不在时,巢将军负责南境所有事务,切记以守为攻,万不可轻开兵衅。”
他没有提到武烈侯,自然是要和武烈侯一起离开的,三人瞥了一眼已经为小卓包扎好尸身的邹吾,垂头领命:“是。”
“不过殿下……”何方归想了想,迟疑开口,“现在南境军围渝,您要如何平安出去?”
这真是问到了点子上,巢瑞与徐斌一时面面相觑。
“南境军集聚水军码头,山后我知道另有一条隐秘水路。”突兀的声音忽然响起,众人回头,只见申豪于回廊的阴影中走出,身上盔甲被雨水淋出惨烈寒凉的光,他沉痛的一双眼看定辛鸾:“我可以护送殿下去西境,只是不知……殿下还信不信得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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