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神坚定有力,说着又飞快地瞥了一眼向繇——
小卓在危机关头总是聪明一点了,难得地点了点头。
可向繇同样有所感应,短促地笑了声:“别耍花招啊,南君一个人对付你们两个不成问题,这样,孩子,你前面走,我断后。”
说着他盯着卓吾,像是生怕他做什么一样,从台阶口缓缓地向后退开——
欸……
辛鸾还能如何呢?他又叹了口气,心头一片阴霾。
可就当他认命的此时,巨灵宫外间的宫门传来了叩叩的声响!
向繇悚然,回头防备地喝了句:“谁?!”
卓吾也不看时机,见他回头,直接化身为虎扑向向繇!
向繇前脚才说要断后,此时哪能没有防备,猛地向后一纵,居然灵敏地闪过卓吾的攻击!辛鸾心头一急,以为又失手的时候,向繇身后的宫门却猛地从外面用力推开!
三对二!来援手了!
狂风猛地卷了进来,殿内灯火通明,殿外却有黑云催崩!此时一人站在殿门口,而向繇困殿宇正中,将将被人前后夹住!
辛鸾忍不住惊喜,高声喊了出来,“邹吾!”
第181章 殊死(19)
辛鸾这边高兴得要命,可邹吾却没有辛鸾半丝的欣喜,眼见着巨灵宫大殿的尽头,辛鸾被申睦压着肩膀,身后三步就是漆黑的密道,他心头当即便是一紧,开口直接道:“南君放任枕边人炸渝都还不够,还要劫持殿下不成?”
这一声何其响亮,阴风怒号都盖不过那森然的怒意!
辛鸾一愣:“炸渝都?”
他在墨麒麟的挟持中艰难地回身,问:“南君,当真?”
邹吾气势汹汹而来,此时一言挑破,到底是也没什么好遮掩的。
申睦提起声音,回应辛鸾,也回应邹吾:“确有此事,不过亦是情非得已。”
辛鸾心头狂跳,可能是受制于人,倒是难得的没有反唇相讥,心里只道好险好险,政斗攻防,往往一丝情报的偏差就决定生死,还好邹吾反应快,赶过来了!
此时巨灵宫他们五人排出四处长长的站位,向繇被困卓吾邹吾之间,辛鸾被申睦挟制,一时间两方都形成了一个奇妙的威压与平衡,谁也占据不了上峰,墨麒麟倒也大方,直接道:“三刻之后整个引火雷就会发动,事已至此,武烈侯不如一道同行避难罢?意下如何?”
邀请邹吾与邀请卓吾,这全然是两种胆魄,卓吾紧盯着向繇,兄弟于阋墙,外御其侮,此时情不自禁地就朝门口喊了一声:“哥!”
“不如何。”
邹吾无暇应他,提步往殿内走,“南君美意我们心领了,我信得过南君,却信不过左相,左相为人居心叵测,与他同行,谁知他欲如何谋害含章太子?”
这殿中人现在谁动一步,都要引起其余所有人的警觉,向繇弓起脊背,警觉避让后方,卓吾看着时机,周旋着往他身侧移动,而此时,辛鸾只感觉握在肩头的手一紧,紧接着,自己整个人就被人连推带抬离了地面,往殿中间走了几步——
“南君!”
辛鸾面露痛色,一时间邹吾和卓吾都喊了一声,“有话好说!”
“别伤他!”
说完之后,两个人都原地不动了,还自觉地后退一步,一时间整个大殿以向繇为中心,形成一个歪曲品字形,三足鼎立,相互牵制,两方戒备。
申睦放松了手劲儿,鹰视狼孤这略在下风的局面,点头:“好,我不伤太子,不过武烈侯还是把刚才的话说清楚,我南境的左相身份虽不如殿下身份尊贵,却也不是谁都能构陷的,”说着他瞥了一眼,殿西侧的铜钟,沉声:“现在时间还充裕,你且说说,他是怎么害殿下了?”
·
整个殿中,如今最镇定的,就要属向繇了,他没事儿人一样被三方环绕,闻言还半侧过身,讥讽地朝邹吾笑了笑,那意思分明:看你能说出什么罢。
邹吾轻眯双眸,“五月二日,下午酉时初刻,含章太子于钧台宫中毒呕血,案发时我弟弟、巢瑞老将军皆在场。”
他时地人都说得清明,向繇却轻呵一声:“主公你不要听他胡说,小太子什么体质?他这个后生不清楚内情,咱们当年在先帝帐下却都知道啊。”
经向繇提醒,申睦也一下子就想起来。
事关自己,辛鸾忍不住插口:“我什么体质?”
申睦目光转向邹吾,正色道:“武烈侯大概不知,含章太子的身体的确与常人不同,他生来就不受毒侵,说他中毒,还说是左相下毒,也要有些根据。”
邹吾:“的确不是毒。我刚刚说的是当日医家时风月的诊断,真相我也是刚刚才清楚,”他厌恶地看了向繇一眼,一字一句:“其实殿下误服的是金、银、琉璃、玻、砗磲、赤珠、玛瑙……”
向繇的脸色明显变了——
申睦登时皱眉:“那是什么?”
邹吾:“炼制奇门珍宝的配伍之法。”
向繇眼珠乱转,抓着自己的发梢强自镇定,半垂着头,似乎在思量应对之策。
邹吾:“南君说的是,我并不知殿下体质如何,此事殿下自己也不清楚,说起自己体弱从来都以为是天生如此,所以习武没有天分,骨骼也总是脱臼,可他是春生草——这样一份十六年前的王室密辛,殿下自己不知,这天下也没有几人知道,极乐坊的前主人却知道,南君以为,这是谁说的?!”
邹吾从怀里掏出一册书簿来,忽地扬手,直直抛出长长的弧线,摔在他的脚下!
申睦神色一动,向繇见状立刻上前去抢!
辛鸾却瞅中机会,一脚踩住!
辛鸾:“向副,别急啊,听武烈侯说完。”
向繇嚣张地狞笑一声,见没了机会,当然不肯再自降身价,大声道:“夏边嘉——!他果然叛我!”
邹吾冷冷地眯眼,只感觉夏舟之死,那样的令人心寒:“心腹之人,却弃如敝履,向副为人行事,还是多反观自己罢!”
说着他也懒得绕圈子,看了眼鎏金铜漏,“时间急迫,向副是要自己主动说,还是在下代劳?”
向繇见一切摊开,反而临危不惧了,环起臂膀,既不顽抗,也不坦白,居然轻轻半阖上眼睛。
邹吾点了点头,“好,那我来说。”
关于辛鸾那一次“中毒”,其实邹吾心中一直都有疑惑。
辛鸾贵为储君,历来吃什么都是有人尝过的,就算那段时间他爱进食了些,怎么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下这么重的虎狼药?侍候的女官谁都没问题,翠儿没问题,独他有问题,直到他看到夏边嘉的记录,他才知道明白过来。
“金、银、琉璃、玻、砗磲、赤珠、玛瑙……这些东西本就难得,原料炼制的奇珍自然价值不菲,常人服之久益养生,返璞延年,但是有些东西别人吃的,辛鸾吃不得,他体质不同,原本根基就只是一块草木,十六年来不断地磨合身体才算稳固了肉身,向繇为了他能化回春生草,反其道而行,用无数天珍地宝给辛鸾进补,想要他灵气躁动,以实转虚……”
这其实都不是最歹毒的,最歹毒的是向繇连邹吾的体质也算到了,他知道他以身养器,锋利无比,所以料定只要邹吾和辛鸾同房,就好比一把刀子直接把辛鸾豁开,辛鸾发作起来当然才能达到最凶险骇人的程度,到时候珍宝也进补完了,邹吾也落罪了,直等着把辛鸾入土埋葬,催化骨骼重归春生草,没人能想到他向繇的头上。
夏边嘉的记录当然更为详细,邹吾哪怕只是匆匆扫过,都觉毛骨悚然。
是,毛骨悚然,原来当时他和时风月看到的猜到的只是冰山一角,他哪里能想到向繇整日忙着权利之谋之外,还精心研究阴阳谶纬,还有这么险恶的心机,害死辛鸾都还不算,还要把辛鸾炼化回草木!
“时风月是医家,药毒两修,可并不通晓奇门,所以当时她只是以自己所学向我解惑,歪打正着地救了殿下一命,之后的调理叮嘱又合无为的养生之法,才险而又险地保住了殿下。”
“今日若不是得见夏舟绝笔,此事永无真相大白之日!南君,您这位枕边人——心机太工!他不仅算我与殿下,算朝廷局势,算百姓舆情,他还算南君你,就像南君你说的,今日若不是夏边嘉这书簿里的记载,哪怕他亲手杀了辛鸾,你问询回来主持大局,也不会怀疑到向副头上,因为殿下中的是’毒’,可偏偏殿下体质,百毒不侵!”
邹吾说到恨处,简直生生泣血。
辛鸾心头一紧,嘴唇轻轻地蠕动了一下——
其实“中毒”一事,辛鸾自己早就不甚在意了,他猜得出应该是有谁借了糜衡的手,论势力,当时无非左相或右相二者其一,可当时抗疫在前,他糜衡都提拔了,显然就是这一页翻过就算了,反正他还好好的,不是嚒?
可他没想到,邹吾居然这样在意,这样痛恨切齿、耿耿于怀。
“……到时候向副又会说什么?”邹吾看向向繇,仿佛恨不能亲手刺他一个洞来,“说天意如此?说天不假年?说天不佑高辛氏嚒?”
整个巨灵宫都在邹吾的声讨声中化为沉寂——
可向繇孤介地垂着眼,仿佛事不关己。
申睦大皱眉头,知道此事非同小可,抓着辛鸾的肩膀,眉心紧蹙:“春生草,阿繇……这件事在渝都,原本只有你我两人知道。”
邹吾今日若是拿着别的证据,他都还会质疑,可是他直接翻出了这件事——一件辛鸾本人都不清楚的内情出来,他何必再看夏边嘉的手书,能针对春生草布下整个局面的,一切还不分明嚒?!
“你真是糊涂!”
墨麒麟看着向繇那顽固不化的样子,忍不住怒斥一声,“当年你我在南境遭满朝非议,是先帝力排众议平了南境的波澜,坚持继续扶持你我二人,你就算不喜小殿下,也不必出此下策?——你当真是糊涂!”
虽然知道两方对垒,申睦不可能自废双臂,可这明显明贬暗保、抓小放大的口风,还是让邹吾眸光一寒:国之储君遭了这么大无妄之灾,南君因为向繇居然连一句公道话都不肯讲,真是岂有此理?而向繇有申睦垫话,当即配合着露出一点点的忏悔神色,更是看着让人无比的恶心!
“南君你误会了。”
邹吾用尽全身涵养才能不把自己心里的厌恶流于口舌,他冷冷地暼向向繇,一字一句,“左相才不是因为什么一时不满而谋害殿下,向副害命,按部就班,是为救人。”
墨麒麟眉头一皱:“救人?救谁?”
“他亲生骨肉,安哥儿。”
墨麒麟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只以为邹吾气急在随口攀咬,当即驳斥一声:“荒唐!”
邹吾露出冷冷的笑意,“南君不信可以再看看那文簿,夏边嘉死前还写了一则,他说:安哥儿就是向繇的亲生子。”
向繇:“邹吾!”
邹吾:“若不是自己的孩子,谁会冒天下之大不韪,拿一国的太子开玩笑?”
邹吾没有看向繇,没有留任何“非礼勿言”的情面,踩着他们这等人最忌讳的事情,刀刀往上逼:“南君,安哥儿今年五岁,南君五年前是在那里?又是在做什么?枕边人背叛,与别的女人生子诞育,这么大的事情!您养了这孩子这么多年,竟是不知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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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隆一声,大敞的巨灵宫外,滚滚一道闷雷——
宛如一道巨大的鸿沟訇然裂地而开,数年的恩爱忽然改头换面,以一种极其残酷的形式倏忽朝着申睦豁然展开!其实有端倪可寻的罢,向繇对安哥儿过度过分的溺爱,精明如向繇,能对一个痴呆小儿宠爱非常,这本身就不合常理!
辛鸾肩膀一痛,咬着牙,只感觉自己的肩膀就要被这危险的男人捏碎了!
“他说的……”
申睦声音喑哑,愤怒快速的上涌却还是维持着一线希望,他看着向繇,目光沉沉逼过去:“阿繇你跟我说实话,这是你亲戚的孩子,还是你自己的孩子?”
申睦质问的尚算平静,可所有人的一口气都在这一问里提了起来。
“主公!”刹那间,向繇竟露出慌乱的马脚,他仓皇四顾,几乎是慌不择路:“这是邹吾的奸计,现在是在意这个的时候嚒?!”
“你说实话!”
申睦猛然怒喝,他太知道向繇那个顽抗到底的脾气了,这个时候放过了,将来有的是机会让他一个谎言接着一个谎言抹平,“现在也不耽误说清楚,是与不是,你立刻说!”
卓吾放慢呼吸,紧张地想搓手掌,一时间都忘了对面的是敌人。
向繇被申睦所逼,环顾三面,也只能支应:“我说了会怎样?”
申睦沉声:“若是亲戚的孩子,便不必管了,若是你的儿子,就留着。”
向繇一颗心紧张得狂跳,怀疑是自己听错了:“是我的儿子……就留着?”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