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圣旨一起到边关的,还有岳家满门横死的消息。
那时岳烟许久没见到祖父,一颗心整日都惶惶不安,陆啸得知此事以后没有立刻告诉岳烟,又亲自带兵几番深入胡地问忽鞑要人,然而最终得到的却是岳兆誓死不肯给忽鞑治伤,被挂在胡人城墙之上,暴尸数日的结果。
岳兆一死,岳家就只剩下岳烟一人了。
那时岳烟还不能理解遗孤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只是看见陆啸命人在军营挂上白幡,布置了灵堂,让岳烟跪在灵堂为岳家人披麻戴孝。
“陆伯伯,我祖父呢?”
她曾这样问陆啸,陆啸没有说话,只是红着眼光拍了拍她的脑袋。
那段时间,周围人对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小烟,你祖父是个英雄!”
她知道英雄是非常厉害的人。
可她不要英雄,她要祖父!
岳兆的尸骨没能被抢回来,陆啸给他立了个衣冠冢,彻底明白祖父再也不会回来,而她除了待在军营无处可去以后,岳烟把自己关在了屋子里。
顾漓天天都会来拍她的门,一声声叫她烟姐姐,没有得到回应,顾漓就失落的离开了。
没了地方诉苦,顾漓非常不习惯,便像跟屁虫一样跟在顾炤身后,小嘴不停地嘀嘀咕咕。
“哥哥,烟姐姐怎么不见了,她是不是回家了?我之前听说她家离这里好远好远的,可是她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再离开?我还有好多好多秘密没有告诉她呢。”
顾漓说着话有点小小的生气,没有注意到顾炤这次没有笑话她这么小一个人,哪里有那么多的秘密。
当天夜里,顾炤翻窗进了岳烟的屋子。
屋里很黑,岳烟蜷缩在床上没有立刻认出顾炤,吓得不轻,却因为腿脚麻了没能蹦起来,只能抓着被子紧张的问:“你是谁?”
她的声音发着抖,还带着浓重的鼻音,顾炤没有说话,走到床边从怀里拿出两个馒头递给她。
馒头还是温的,透出香甜的味道,岳烟没接,肚子却很诚实的咕咕叫起来。
“吃吧。”
顾炤说,神情隐在一片黑暗中,唯有一双眼睛折射着光亮。
“填饱肚子,以后我会帮你报仇的。”
他说,用尚显青稚的肩膀连她的那份血仇一起扛了起来。
那时岳烟还不明白他这句承诺背后会有怎样的腥风血雨,却在一瞬间泪如雨下,毫无形象的大哭起来。
她的祖父死了,她熟悉的那些亲人也都死了,她连他们的最后一面都没见上,突然就被通知他们不在了。
这个世上,只剩下她一个人,不管以后遇到什么样的风雨,都只能她自己一个人扛了。
她对未来充满了迷茫,像一叶行驶着茫茫夜色下的孤舟,顾炤说的那句话,让她突然有了一丝安全感。
那天岳烟哭了很久,顾炤没说什么安慰的话,只站在床边陪了她很久。
第二天,岳烟出了门,顾漓看见岳烟高兴得蹦了起来,拉着岳烟的手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把自己之前遗憾没能说出口的秘密一股脑的都倒了出来。
烟姐姐,我哥哥这两天可想你了,你不在,都没人给他带饭了。
烟姐姐,我之前其实偷偷藏了好些零食没给哥哥,都是陆哥哥悄悄给我的,一会儿我拿给你一起吃吧。
烟姐姐,陆哥哥说以后要娶我做媳妇儿,你知道媳妇儿是什么意思吗?
烟姐姐……
有了共同的经历以后,岳烟陡然明白顾漓对顾炤的意义。
顾漓纯粹,她的世界干净得没有染上一丝血腥,她性子活泼,像冬日午后的暖阳,不停地散发着光和热,让周围的人感受到温暖美好,不至于被仇恨拉入无尽的黑暗深渊。
花了一段时间走出悲痛以后,岳烟跟陆啸提出练武的想法,陆啸语重心长的劝过她,她固执的不肯听。
虽然顾炤说了会帮她报仇,但她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她换上了男装,剪短了头发,像假小子一样站在了校场上。
烈日炎热,晒在头顶毒辣得很,她身子弱,没一会儿就两眼发昏,但她咬着牙不肯认输。
几日下来,她身上有了大片晒伤,轻轻一碰都疼,夜***本睡不着觉。
又是一天夜里,顾炤翻进了她的房间。
那时她已经学会在枕下备上一把匕首,正要抽出,却被顾炤一把按住手腕。
他刚操练完,身上流了一通热汗,掌心更是滚烫得厉害,岳烟下意识的想收回手,他却抓得更紧。
“顾炤!”
她唤了他的名字,带着揾怒,他紧紧抓着她的手,半晌开口:“不要拿刀。”
“为什么?我要替我祖父和家人报仇!”
岳烟低吼,又红了眼眶,顾炤抬手帮她拭去眼角的泪珠:“报仇的事,有我,你不要拿刀,你是大夫,你要救人!”
那时他早就知道他的手会杀无数的人,会染满血腥,这是他的宿命,但他希望她的手,永远都不要沾染这样的东西。
“顾炤,我做不到!”
所有人都死了,只剩下她,她怎么可能再像之前那样怀着赤诚之心去学习医术救人?
“你可以!”
顾炤坚定的说,岳烟掀眸看着他,心底涌上无尽的嘲讽:“顾炤,我连自己都救不了,我还能救谁?”
“我!” “救你?”
“对,我帮你报仇,万一我不小心受了重伤,你来救我!”
顾炤认真的回答,还有另一层意思没有说出来。
他和岳烟同样遭受了灭门之祸,同样背负着血海深仇,他做好了下地狱的准备,但希望她能好好地活下去。
她和顾漓能不染尘埃的活着,就是他作为顾家人最后一丝良知和仁善的最后寄托。
那天晚上的对话,没有旁人知道,在那之后,岳烟和顾炤都对自己越发苛刻起来。
只用了三年时间,顾炤成了镇北军中最年轻也最有谋略的将士,岳烟则夜以继日的研究医术,将岳兆留下来的医书和手札翻看了遍,医术大为提升。
他们几乎没有时间交流,唯一的沟通依然是岳烟每顿饭帮顾炤带的那两个馒头。
忽鞑因为三年前那一仗养了大半年的伤,伤好以后身体便不如从前了,不过他很快培养起了自己的继承人。
忽可多带兵到城外作了几次案,扰得城中百姓人心惶惶,顾炤主动请命出征。
他要自己一个人带兵出战,那是他第一次独立带兵,那一年,他才十五岁,正是少年郎最好的年纪。
若是在京中平安长大,他当是穿着锦衣华服,风华绝代的顾家大少爷,才情容貌接无人可及,当是鲜衣怒马,再春风得意不过。
但现实是,他要自己带兵,在沙场上在刀光剑影中挥霍自己的年少轻狂。
陆啸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没有拗过顾炤,准了他的请求,不过要他和陆戟同行。
胡人骨子里就有野性,忽鞑对忽可多的教育更是凶狠,但忽可多那时年轻气盛,做事难免轻浮,不像顾炤,用三年时间打磨自己,只为将自己磨成一把锋利的剑,出鞘必见血!
顾炤对忽可多那一战,虽然打得有些艰难,但胜得没什么悬念。
忽可多带的几百胡人被顾炤悉数歼灭,只有忽可多和十来个亲卫仓惶逃走。
顾炤让人烧了那些尸体,只带回了几个胡人将领的尸首回来。
没有经过陆啸的允许,顾炤将那些人的尸首挂在了城墙之上,像当初忽鞑对岳兆的尸首那样。
陆啸得知此事,迅速让人把尸体放了下来,将顾炤叫到面前好好地教导了一番。
陆家世代忠良,为人正派,是无法认同顾炤这样以牙还牙的做法的。
陆啸对顾炤和顾漓有救命之恩和养育之恩,顾炤没有反驳陆啸,乖乖认了错,陆啸便也没揪着这件事不放,对顾炤出战大胜一事很是开心,提出帮顾炤递折子到朝中,让他正式加入镇北军,以后好替他记军功,被顾炤拒绝了。
他说,此生绝不入朝,誓不为官。
陆啸了解他说一不二的性格,也没强求,又叮嘱了一番让他离开。
顾炤去换下兵甲,沐浴更衣,夜里偷了那几具尸体剁成碎块装在木桶里敲开了岳烟的门。
“我在外面山上养了几头狼,跟我去看看吗?”
他说的是问句,却丝毫没有跟岳烟商量的意思,说完话提着木桶就走,岳烟忙拉上门小跑着跟上。
“听说你打了胜仗,没受伤吧?”
“没……”顾炤刚想说没有,想到之前和岳烟的约定,顿了一下,转了话锋:“没受重伤。”
言下之意是受了些小伤。
岳烟立刻开口:“我带了药,一会儿帮你看看!”
她的语气紧张,满满的全是关切,没注意到大步走在前面的顾炤唇角微微弯了起来。
岳烟的体力不太好,顾炤走得又快,跟了他一会儿岳烟便喘得不行,走出很远发现岳烟没有跟上来的顾炤又折返回来。
岳烟永远记得,那天晚上的月光很亮,有个少年提着血腥味满满的木桶踏月而来,一言不发的扎着马步在她面前蹲下,将宽厚的背展露在她面前。
“上来!”
他说,语气已隐隐带了几分霸道。
“我……我自己能走!”
她羞红了脸,心跳漏了一拍,下一刻,腿弯却被一只强有力的臂膀捞住,整个人前倾趴在顾炤背上,顾炤却纹丝不动。
“抱着我脖子。”
顾炤命令,托着她的臀直接站直了身。
那一年,她已经十四,身子已经发育,胸口微微隆起,夏日炎热,他们穿得都不多,猛然趴上去,她胸口被压得疼了一下,随后整个人都烧了起来,只竭力弓着身子不敢与他贴得太近。
“顾炤,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能走。”
她羞得不行,小声哀求,声音细软像刚出生的小猫。
“你跟不上我。”
顾炤直白的说,丝毫没有要放她下来的意思。
走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到了目的地,顾炤一松手,岳烟立刻兔子一样蹿到一边,顾炤扭头看着她,眼底含了笑意:“你怎么好像越来越怕我了?”
岳烟下意识的点点头,点完又拼命摇头。
她不怕他的,若是害怕,就不会大半夜的和他一起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