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白从藏身处走出来。
舒令仪胡乱擦了把眼泪,问:“你怎么在这儿?”
景白住的素心苑和舒令仪院子离得不远,她一出门,景白便发现了,不知她大半夜要去哪儿,怕她有所闪失,悄悄跟了上来,见她哭得如此伤心,心里亦不好受,看着她犹有泪痕的脸庞,心里无数情绪翻涌,最后唯有化作一声轻叹,“阿如,对不起。”
舒令仪摇头,因为哭的太多,声音有些沙哑,态度却十分平静,“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你我不过是立场不同,一切都是造化弄人。”
景白宁愿她对自己破口大骂,又或是大打出手,也不愿她这样轻描淡写说着没什么的样子,仿佛要跟自己撇清关系似的,心下一痛,沉默半晌,唯有劝道:“祭拜寄哀思,还请适可而止,勿要悲伤过度,后山时有妖兽出没,不太安全,咱们还是先回去吧。”
这时深山里忽然传来一声野兽的嚎叫声,夜深人静听起来分外瘆人。舒令仪知道他说的有理,默然站起来,望着头顶那弯残月,吹着猎猎山风,忽然说:“昭明君,你曾经问过我想不想恢复记忆,当时我说不知道——如果我想恢复记忆,要怎么做?”刚才在祭拜时,她忽然做了一个决定,无论如何要恢复记忆,这样才能知道二十年前太微宫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会一夕覆灭,而不是只能从别人口中知道那些一鳞半爪的前尘往事。
景白说:“还记得无为散人吗?”
舒令仪蹙眉,“盐江城那个怪脾气医师?”
景白点头,“我带你去盐江,一则为观潮,二则就是去见他,他曾经替你看过失忆之症,说你失忆乃是人为封印,封印手法非常高明,若要解开,唯有一人能做到。”
舒令仪心中骇然,原来那天景白带自己去见无为散人另有目的,顿了顿问:“是谁?”
“千机真人李道乾。”
舒令仪脸上露出坚毅之色,心中已经决定去北关无双城找李道乾,看着茫茫夜色,黑暗仿佛要把她吞噬,心里又忐忑又迷惘,不知前方等待她的是什么,拿起酒杯,倒了三杯酒在地上,结束祭奠,这才随景白离开了山顶。
第二天一大早舒令仪去了执事堂,找到徐珣,说自己最近修行不顺,心境浮躁,想要下山历练,增长见闻。她已是金丹修为,原本下山只需跟执事堂说一声即可,不过徐珣跟她情谊深厚,不免有些担心,问她准备去哪儿。
舒令仪并没有说自己想去无双城找李道乾,含含糊糊说:“去年招收弟子,你、我还有师姐三人几乎把南越走遍了,所以这回我想往北走。”
徐珣劝道:“小师妹,最近外面不太平,北面散修盟和溟剑宗冲突日益增多,时常听闻有惨剧发生,你要是想历练,在咱们南越境内也是一样的。”
舒令仪只说自己有分寸,让他放心。
徐珣又问:“你一个人去吗?万一路上遇到危险怎么办?”
舒令仪说:“我带笙歌一起去。”
徐珣摇头,“不行,不行,笙歌能抵什么事。小师妹,你一个女修,又不常下山,哪里知道外面人心险恶,为了几块灵石,就能干出杀人越货的事来。尤其是像你这样的,一看就是名门子弟,身家丰厚,一出门便会被人盯上。我不是不让你下山游历,只是你要去,也得做好万全准备才行。”
舒令仪顿时急了,“大师兄,我都结丹了,都当人师父了,可不是什么小弟子。”
徐珣把眼一瞪,“怎么,你翅膀硬了,就把师兄的话当耳旁风是吧?这个时候你孤身一人出门游历,还想去北关,我看你是不自量力!”
舒令仪知道徐珣也是担心她,怕她一个人在外面遇险,北关她是一定要去的,看来得换个法子,想了想说:“傅师兄过两日就要回极意观,我和傅师兄一道走,就在中州一带游历如何?”
徐珣想着有傅铭作伴,应无大碍,比起盗贼横行的北关,中州治安向来良好,点头说:“若是如此,倒也罢了,长平是个稳重省事的,你遇事要多听他的,莫要自作主张。出行用的丹药、符箓、法器可都准备好了?”
舒令仪说:“又不是现在就走,还有两天呢,若是缺了什么,回头再买就是。”
舒令仪要下山历练的事很快传了出去,钱佩跑来找她,说:“小师妹,你跟傅师兄合作炼丹,想必不缺丹药,不过这符箓法器你要不要啊?你看这上品五雷符,威力极大,若是在深山老林行走,碰上个什么厉害妖兽,只要把这五雷符扔出去,保管它非死即伤;还有这戒指法器,别看它其貌不扬,只要催动灵力便能放出大量烟雾,这烟雾有强烈的迷惑神魂的作用,哪怕就是金丹高手,一不小心也要中招,这可是个好东西,关键时刻能救人一命。”
舒令仪翻看着他带来的符箓法器,说:“东西是好东西,就是不知道作价几何啊?”
钱佩笑道:“小师妹,我还能坑你不成,我拿来多少钱,便卖你多少钱。”
舒令仪才不信他的鬼话,眼睛转了转,说:“二师兄,你也知道,出门在外,穷家富路,这些符箓法器我都要了,就是最近手头有点紧,这钱等我游历回来再结。”说着伸手去拿桌上的符箓法器。
钱佩忙挡在前面,一把拦住她,挑眉说:“你要赊账啊?”
舒令仪陪笑道:“二师兄,你这是干什么,我又不是不回来,还能赖账不成?”
钱佩哼道:“你少哄我,你刚从溟剑宗手里得了一大笔赔偿,怎么就手头紧了?这点东西统共也就千儿八百灵石,你竟然想从我这里赊账,没门!”
舒令仪没想到他连这个都知道,恼羞成怒说:“我把灵石都给了你,那我路上要用怎么办?二师兄,人家大师兄知道我要出门,送了我一件上品法器防身,你没有表示也就算了,怎么连赊个账都不肯?又不是让你把这些都送我,只不过先欠着,回头再给,我又不是外人,就是想跑也跑不掉啊!”
钱佩沉吟半晌,居然点头说:“这话倒也在理,唉,谁叫我倒霉,摊上你这样的师妹,你要赊账也行,不过总要有个什么抵押吧?”
“你想要什么抵押?”
“你若是把封剑盒抵押给我,这些符箓法器全给你都行——”
话未说完,舒令仪抓起手边的茶壶朝他扔过去,嘴里骂道:“我说你怎么突然这么好心,原来是觊觎我的封剑盒,你个黑心奸商,从头到脚坏透了——”
钱佩一边躲一边说:“只是抵押封剑盒,你就炸毛了,你知不知道你要赊账,我这心肝脾肺肾都在疼,明明有钱也不给,你这不是明摆着想赖账嘛,还有脸说我黑心——”
两人明争暗斗较量了一回,舒令仪没有占到任何便宜,气道:“我不要你的符箓法器,明天我下山去万法阁买。”
钱佩收起符箓法器,边摇头边往外走,说:“你到外面买的若是比我这里便宜,我名字倒过来写。”
舒令仪见他真的要走,忙又拉住他,苦着脸说:“二师兄,你也知道我的家底,一穷二白,溟剑宗赔我的那点灵石,我得预备着路上应急不是,岂能乱花?法器倒也罢了,封剑盒和青莲灯,一攻一守,勉强够用。符箓我是真缺,你就把这几十张符箓都赊给我吧?”
钱佩没好气说:“我要是能自己制符,别说赊账,就是全送你也无妨,问题是这符箓也是我花灵石买来的啊。我看你就是想占便宜,算我怕你了——”从一叠符箓里抽了一张出来,拍到她手里,“给,这个是我送你的!”
舒令仪看着那孤零零的一张炎爆符,又好气又好笑,两人讨价还价半天,钱佩给她把零头抹了,舒令仪花了整整五百灵石,把他一大叠符箓全都买了下来。符箓在斗法中非常有用,见效快,耗费的灵力又少,一大叠符箓砸下去,又是雷又是火的,犹如渡劫一般,任谁都要退避三舍,唯一的缺点就是费钱,唯有身家丰厚的人才用得起。
蒋翊这天上午总算把驿馆换地等诸事谈妥了,因还有公务,不敢耽搁,当天下午就要走,景白亦不好多留。临走前来找舒令仪,说:“阿如,听说你要下山游历,我最近无事,不如我们一起结伴而行——”
舒令仪淡淡说:“不用了,我有傅师兄作伴,就不劳烦昭明君了。”
景白静静看着她,轻声道:“其实你并不是要去中州,傅长平只是幌子,你要去北关找千机真人是不是?”
舒令仪脸色微变,嘲讽道:“那又如何?用不着你操心,你还是赶快回溟剑宗,操心怎么吞并灵飞派,一统修真界吧!”
景白又是苦涩又是无奈,劝解说:“北关龙蛇混杂,民风彪悍,散修行事又无所顾忌,现在正乱成一团,你独身前往,实在太危险了——”
舒令仪冷着脸说:“昭明君,我好歹也是金丹,寻常散修岂是对手?再说我既然决定前往,自然会低调行事,难道我就得永远靠着你吗?我有自己的路要走,没有人能帮的了我。”
景白无言以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开。
第82章 下山游历(下)
中午时分,天气阴沉沉的,不一会儿下起了雨,落在院中的芭蕉上,发出规律而有节奏滴滴嗒嗒的声音。蒋翊站在屋檐下,负手而立,似乎在欣赏灵飞山上的雨景。蒋方同走过来说:“少主,大家都收拾好了,就等昭明君了,我去叫他吧。”
蒋翊先是颔首,忽而又叫住他,径直走进雨幕中。蒋方同一愣,忙跑过来,把伞移到他头顶。蒋翊也不说话,一路出了院子,没有去景白住的素心苑,而是拐了个弯儿,来到梧桐苑,站在紧闭的院门前,却又一时没有动静。蒋方同明白过来,小声说:“少主,我去敲门?”
蒋翊迟疑地点了点头。
蒋方同上前敲门,对来开门的小丫头说了一番话,又塞了几块灵石给她。那丫头进去半日,回来说:“真是对不住,我家姑娘说她病着,不见外客。”
蒋方同简直不敢回头看蒋翊。
蒋翊脸上倒没什么表情,只是闭了闭眼睛,将手中的雨伞往地上一扔,掉头就走,“通知大家,即刻下山。”
蒋方同连忙跟在后面,小心翼翼问:“现在就走?不等雨停吗?”
蒋翊忽然发怒:“没想到你还会看天象!你知道什么时候雨停?等到天黑吗?等有什么用!修道之人,这点小雨怕什么,还不快去请昭明君,就说大家在山门处等他。”
蒋方同被骂的一声不敢吭,顶着雨从岔路口一溜烟去了素心苑。
梧桐苑这边,舒令仪有些担心地看着司天晴,她明天就要下山历练了,今天特地来辞行,没想到正好碰上蒋翊来访,劝道:“师姐,观尘君应该是来道别的,礼尚往来嘛,你就是见一见他又何妨?”
司天晴轻轻摇头,目光中似有水汽流动,半晌说:“还是算了。”掩饰般拿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却差点被烫着,忙把茶放下,一时没放稳,又把茶碗打翻了,流了满桌的茶水。伺候的侍女赶紧上来收拾。
这一闹,便把刚才的话岔了过去。舒令仪站起来说:“师姐,我还有点事,要去趟藏书楼,这就先回去了,你好好歇着。”
司天晴说:“我送你。”
舒令仪忙说:“我又不是外人,这梧桐苑门槛都快被我踩烂了,哪用得着送来送去。”
司天晴坚持要送。两人携手往外走。司天晴一路叮嘱说:“你这次下山历练,为的是增长修为,淬炼道心,凡事忍让些,莫要与人结怨;若是遇事也别怕,自有师门为你撑腰,该强硬的时候也得强硬,咱们灵飞派的弟子可不能让人随便欺负了去;万一碰到危险,别傻乎乎的往前凑,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保住性命最要紧——”
舒令仪心不在焉听着,口里连连应是。
到了门口,司天晴拿出一袋灵石,舒令仪正要推辞,司天晴不容拒绝塞进她手里,说:“钱财都是小事,平安回来最要紧。”
舒令仪只得收下,扬了扬手里的灵石袋,笑道:“那等我回来,再把它还给师姐。”
司天晴吩咐侍女:“去拿把伞来。”
舒令仪摇头,“不用了,这点小雨,衣服都沾不湿。师姐,我走了,等我回来给你带好吃的好玩的。”也不要伞,如一只轻盈的小鹿欢快地跑了。
司天晴正要回去,侍女说:“姑娘,这里有把伞,不知是谁落下的。”
司天晴接过那伞,看见伞柄上刻着的“蒋”字,心里一痛,双手紧紧握着,回头看了一眼,细雨蒙蒙,空无一人,有种万念俱灰之感,好半天说:“进去吧。”
舒令仪出了梧桐苑,径直往藏书楼来。原本想找找看有没有跟千机真人李道乾有关的典籍记载,她欲求李道乾解开灵识中的封印,总要事先了解他的为人性情,只是找了这几天,提到李道乾的极少,即便有也不过是只言片语,还没有袁复礼贺俊鸣他们告诉她的详细,心想还是先去北关,回头再找两人打听。不过也并不是一无所获,通过这些典籍,知道了不少北关的事。其中有一个叫空空子的道人曾经游历过北关,书里说“北关一带山头林立,龙蛇混杂,以至于坑蒙拐骗,无所不为”,警告去的人一定要小心,切勿露财。
里面记录了一起空空子亲身经历的诈骗事件。他去买丹药,原本只是想买普通的养元丹,老板却神秘兮兮地拿出另一瓶丹药,极力推荐说这丹药如何有效如何难得,药力比养元丹好了数倍不止。他半信半疑,正接过丹药准备细看,店里忽然冲进来一人,朝他身上一扑,他一时失手,将这丹药打翻在地,洒的到处都是。弄脏了的丹药,自然不好卖,老板立即翻脸,问他索赔,说这丹药稀罕珍贵之极,开口就要五百灵石。亏得他反应快,抓住冲撞他的那个大汉。那人自然是百般耍赖,不肯承认。三人吵了许久,引得许多人围观,空空子气得连灵剑都祭出来了,准备大打一场。最后围观的一个长者站出来做和事老,两面说和,一面让老板少赚点,就赔四百灵石,一面又劝空空子和那个大汉一人赔一半。吵了这半日,空空子心烦气躁,见那大汉不情不愿掏了二百灵石,他也只得掏了二百灵石息事宁人。后来他才知道,药铺老板、冲撞他的大汉还有和事老者都是一伙的。那个所谓的珍稀丹药一钱不值,若不是那老板看他不好欺负,说不定就要赔五百灵石。最后感叹,出门在外,人生地不熟,须得处处提防,时时留个心眼,莫要上当受骗。
舒令仪看的直咋舌,北关坑蒙拐骗的手段,还真是花样繁多,防不胜防,自己若是碰上,只怕也要中计,这书无异于是一本“北关防骗秘籍”啊!正看得津津有味,忽然手里的书被抽走了。舒令仪一抬头,看见了顾衍。
顾衍合上书,看见封页上“北关游记”四个字,又扫了眼桌上其他的书,亦多是跟北关有关,看了她一眼,蹙眉问:“你这次下山,是要去北关?”
舒令仪支吾着不吭声。
顾衍见她如此,双眉皱紧,目光如电,压抑着怒气问:“为何要去北关?为何骗大家说你去中州?”
舒令仪忙站起来,眼睛骨碌碌乱转,咽了咽口水说:“师父,我是想既然跟傅师兄去了中州,顺道去北关看看也不错,下山游历嘛,自然要多见识见识。”
顾衍牢牢盯着她,声音冷冽而低沉,“你又在撒谎。”说着把手里的《北关游记》扔到她面前,“你目标如此明确,显然是冲着北关去的,中州不过是顺路罢了。”
舒令仪被他扔书的动作吓的缩了缩脖子。
顾衍气道:“你这样大费周章,非要去北关,到底是为什么?”
舒令仪避而不答,看了看左右,搬了把椅子过来,覥颜说:“师父,你坐,你坐,有什么话,坐下慢慢说嘛。”
顾衍这次却没有像往常一样被她混过去,而是把脸一变,疾言厉色说:“少顾左右而言他,还不快说!”
舒令仪低眉垂手,半晌说:“师父,我只是想去北关游历而已。”
顾衍脸色十分可怕,“你还不说,难道是要为师对你搜魂吗?”
听见“搜魂”二字,舒令仪明知顾衍是在恐吓她,还是吓一跳,不满道:“师父,我又不是犯人!”
顾衍一言不发,静静看着她,身上散发出无声而强大的威压。
舒令仪在这种威压下,脸色慢慢变了,知道顾衍动了真怒,不得不说出真实目的,“昭明君说我记忆之所以缺失,是因为灵识被封印,而千机真人可以解开我的封印。”
顾衍浑身一震,“你要去找李道乾?”
舒令仪瞥了他一眼,弱弱说:“师父,我不是故意隐瞒,而是另有顾虑,若是千机真人如我所愿把封印解了,倒也罢了,若是没有成功,也省的大家担心不是。”
顾衍神情复杂看着她,轻声道:“太微宫已经没了,你恢复记忆又能怎样,不过是徒增伤悲罢了。”
“就算如此,我还是想恢复记忆。”
顾衍突然发火:“以前的事就那么重要吗?人生苦短,浮生若梦,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好了,你何苦揪着不放!你好不容易才逃过一劫,怎么能沉浸在痛苦往事中不能自拔,而是应该努力修行,好好活着才对!就算你父母在此,我想他们也更希望你斩断过去,重新开始,而不是追根究底,自讨苦吃!”
舒令仪抬起头,直视顾衍,语气坚定说:“师父,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是我姓钟啊,太微宫钟氏除了我之外全族覆灭,我总要知道事情真相,这才有脸去祭拜父母!”
顾衍以一种陌生的眼光打量她,仿佛才想起来她骨子里流淌着的是太微宫钟氏的血脉,不由得想起张默然结婴大典上,错认了他的那个小姑娘,笑容灿烂地介绍自己“我是河洛太微宫的钟令仪”,是啊,原本她姓钟,并不姓舒,就算她失忆了,就算事情已经过去了二十年,依然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顾衍一字一句问:“你一定要去北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