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红浪来时,在门口观赏了一阵小皇帝的痛苦之态。所谓术业有专攻,他擅毒不擅医,叫人吐出内脏的法子有的是,帮着治呕吐的法子却没有。
  他这人喜好不多,其实很喜欢看人备受折磨之态,但小皇帝稍微有些特殊,如今也正在孕中,还得把孩子揣大,一直这么难受着真伤了身也不成。苻红浪看了一会儿,接过粥碗,自己揽了小皇帝进怀,道:荧荧,张嘴。
  康绛雪贴着苻红浪的胸膛,眉头拧得快打结,恍若见了恶鬼,本来能喝两口也不想喝了,他嫌恶道:走开,别挨着我。
  苻红浪将汤匙抵在小皇帝的嘴唇上:荧荧若不喝,饿的可不是臣。
  康绛雪抿住嘴唇,扭脸道:朕自己喝。
  苻红浪笑道:张嘴,或者今日一口都不喝。
  孩子的安康要紧,康绛雪毫无反抗之力,只得张开嘴来。苻红浪半生亦没有做过这等活,做起来也觉得新鲜,待小皇帝吃了,便递上第二勺。
  康绛雪有心快点结束这种折磨,一喂一吃,竟利落地扫清了清粥一碗。
  胃里暖了些,反胃感还不强,康绛雪获得了片刻的安稳。苻红浪拥着他,忽然扳他去看桌上的镜子。
  康绛雪瞧过去,只见那镜中映出他和苻红浪的姿态,两人在床头一前一后依偎在一块儿,看起来格外亲密。
  除此之外,他和苻红浪在眉眼之中还有几分写在基因里的相似,不由使得那种亲密掺上了一种禁忌感。
  苻红浪道:这么看上去,荧荧与臣果真源自一脉。
  康绛雪懒得搭话。
  苻红浪又道:那这孩子,说不定会长得像我。
  第129章
  放、你、妈、的、屁。
  康绛雪几欲破口大骂,硬是在这处处受制于人的状况中堪堪忍住,苻红浪将小皇帝的不悦烦闷尽收眼底,饶有兴趣地对一旁的丫鬟道:药。
  药很快被递上,接着便需要小皇帝配合,康绛雪僵持许久,迟迟不见苻红浪有退却之态,只能撑着身体起来,转开身体,由着苻红浪解开了他的内衫。
  大片的皮肤随之暴露出来,肌肤白嫩,透着千万人小心供养才独得一份的养尊处优,奈何红痕遍布,狰狞可怖,雪一样的打底只衬得情况更加凄惨。
  围观的丫鬟被那密密麻麻的斑点晃得错开了眼,苻红浪倒没有丝毫的不适。
  他像是看惯了这种场景,又像是对小皇帝格外珍爱,手指沾了药膏,极有耐心地替小皇帝涂抹起来。
  苻红浪边擦边道:听说有些妇人孕期也会出疹,十有八九最后都不见消退,终身留痕,不过荧荧不必担心,臣用些心思,必能保住这一身雪皮子。
  康绛雪不欲理睬苻红浪,只冷着脸不语,被苻红浪触碰的感觉如同寒流过境,明明是大热天,他的背上却全是寒芒。
  苻红浪得不到回应,反手戳了戳小皇帝的腰窝,康绛雪没留神肌肉一绷,皮肤顿时大片大片地起战栗。
  这反应大得很有意思,苻红浪眯起眼睛,笑道:这般碰不得,怎么,盛家公子还没有教会荧荧如何对他人的抚摸泰然处之?
  细听话里,不乏夹着旖旎暗指的调侃之意,偏偏在苻红浪的嘴里,说出来也透着一股稀松平常。
  小皇帝咬紧牙关,忍不住斥道:别从你嘴里吐他的名字。
  苻红浪也不气:盛灵玉的名字竟是连提都不能提了,没想到在这种时候,荧荧还如此宝贝他。
  康绛雪听不懂他的言外之意:你什么意思?
  苻红浪靠近一些,对上他的眼睛,蛊惑道:荧荧到了臣的手里,难道自己没有考虑过,聪明如盛灵玉,真的对臣的行动毫无预料?部署了那么久,和臣相比就真的棋差一着?
  诛心之语,分明在暗示些什么,康绛雪闻言却没有丝毫动摇,他对其他许多事情都内心惶惶,唯独对这一点深信不疑:不必挑拨离间,那不可能。
  苻红浪道:怎么不可能?
  小皇帝道:你不了解盛灵玉。
  苻红浪笑道:臣不了解盛灵玉?臣怎么觉得是荧荧不了解盛灵玉?
  这话戳中了康绛雪的死穴,小皇帝连瞳孔都跟着晃了晃,但他到底没有被苻红浪带着走,垂下头,低声道:也许我是没有多么了解他,可有一点我还是清楚的盛灵玉不会把我置于任何危险之中,任何时候都不会
  苻红浪似是对这话嗤之以鼻:理由?
  因为苻红浪没有被盛灵玉用那样专注的眼神注视过,因为任何人都没有被盛灵玉那样紧张地抱紧过,康绛雪艰难道:他
  那简单的三个字出口之前,康绛雪的脑中像是有惊雷炸起,一下子让他失了神,他刚才没加思考,差点就要脱口而出的是什么?
  他想说他爱我?
  盛灵玉爱?
  康绛雪早已知晓盛灵玉对他的看重,对他的珍视,对他的忠诚,到了现在,也大概感觉到了盛灵玉的占有欲,亲密欲和日渐攀升几欲灭顶的控制欲。
  可小皇帝从一开始就模糊了盛灵玉感情的出发点,从来都没有将那些感情往爱这个字上面靠近一点点,现在突然往上面联想的一瞬,小皇帝仿佛打通了一截关窍,情绪翻涌,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他不敢深想,却不得不为这个后知后觉的可能而恍惚起来。
  那个答案的可能性太过巨大,而他意识到得这么迟缓这么曲折,还是在这样一个难堪的局面之中。
  苻红浪手上工程结束,温柔地给小皇帝披上衣衫,看小皇帝神情失魂落魄,很体贴地停止了言语追击。
  外面阳光正好,苻红浪唤道:时候尚早,荧荧可要和臣出去走走?
  有孕在身,小皇帝的身体需要运动,且被劫持而来,康绛雪也迫切需要了解周遭的环境,他没拒绝,被人伺候着穿了衣。苻红浪思索一会儿,牵住了小皇帝的一只手,带孩子一样道:步子慢点,别摔着。
  康绛雪不应,僵着手臂和苻红浪出了大门,一阵浓郁的花香扑面而来,随着拂面的风一起扩散开。
  小皇帝初醒来时闻到过这种香气,但并不知道来源,这会儿到了外头,终于得到解答,原来在小皇帝居住的房子的四面八方尽是铺散开的花田。康绛雪和苻红浪走出一段路,就站在了花田的正中心。
  无数日常之中从未见过的艳丽花朵在周围蔓延绽放,形成了一片姹紫嫣红漫漫无边的奇景。
  那场景确实是美的,任谁来看,都觉得盛大。
  康绛雪身处其中,忽然迈不开步子,苻红浪想带他多走几步,他却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一步都无法向着花田靠近。
  苻红浪神情放松,面对眼前无边无际的花海,深呼一口气,有些满足之意:臣闲来无事之时常来此地,因为喜欢这里,便索性搭建房屋,时不时留宿在这里。
  如何?荧荧可也中意?
  康绛雪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中意二字,他望着那满眼的颜色,几乎忍不住想要退回房间。
  在这样的天气里,花开得太好了。
  察觉出了小皇帝眉宇间的情绪,苻红浪略有遗憾地勾唇:你不喜欢?臣还以为像荧荧这样的人定然会喜欢,真可惜我还是第一次带旁人来这里。
  康绛雪一直一言不发,听到此刻忍无可忍,他皱眉道:第一次带人来?这里的人还不够多?
  见到花海之后,康绛雪已经认出了这是什么地方,原文之中曾对这里提过一笔。
  这是一片属于苻红浪的埋尸场,土壤之下,皆是血肉,正是因为以人喂花,才有这毒花遍野。
  苻红浪被说破,不怒反笑,他目光宠溺地看着小皇帝,感叹道:荧荧果然什么都知道。
  说完,他又再次道:确实是第一次,在臣的眼中,大抵只有荧荧才能算是人吧。
  康绛雪哑然,控制不住的恐惧感油然而生,苻红浪这般谈论人命,叫他忍不住按住自己鼓起的腹部,一阵一阵地心悸。
  苻红浪顺着小皇帝的动作看过去,稍作停顿,随后忽然道:荧荧可记得,皇家猎场那次,荧荧说自己是天选之子。
  苻红浪道:臣当时说不信。
  小皇帝不由迟疑:你现在信了?
  苻红浪摇头:怎么会,臣看起来不太聪明吗?
  眼见着小皇帝绷紧嘴角,苻红浪带着笑一转话锋:但荧荧身上的奇妙之处自然也不能忽视,臣曾真想过,荧荧可是那本梦狐话本里的狐狸精,后来过了一阵,转念一想,却有了点别的感悟。
  臣不知道荧荧是不是那只狐狸,但臣,定然是话本里那个恶人。
  被苻红浪看到的话本就是那个康绛雪为泄愤所写的梦狐收拾红衣恶人的番外,这事到现在还让小皇帝想起就万分后悔。
  康绛雪听得犹疑不定,仍未明白苻红浪想说什么,是恶人又如何?
  苻红浪望向小皇帝,问道:按照这个思路,臣来问荧荧一个问题,假如,将这个世间万物一应众生都拟作一个话本,荧荧觉得,这个话本是以谁为中心?换句话说,谁是那只当做主人公的狐狸?
  康绛雪完全失语,苻红浪这个问题轻飘飘,实际已经直接打透了穿书的核心,虽没有直接点明,但近乎极致地体现了苻红浪思维之恐怖。
  他一个土生土长的人物,只因为碰到了一个略有先知的外来灵魂,便能在没有任何提点的情况下做出这种比喻和思考
  深感震惊的同时,小皇帝亦顺着苻红浪的问题去思考,内心作答:自然是盛灵玉。
  你肯定在想盛灵玉。
  康绛雪顾不上其他,直接反问:难道不是吗?话本的主人公,本该是有高贵品性之人。
  苻红浪轻笑一声,不反驳对盛灵玉高贵品性的形容,只道:可臣倒是觉得不然,臣以为,荧荧才是一切的中心。
  你的选择决定了谁是话本的主人公,而你选了盛灵玉,所以,他才成了新的中心,成了正面角色。
  康绛雪想去反驳盛灵玉原本就是一个正面的角色,但无法否认在听到这话时所感觉到的说服力,哪怕知道苻红浪是个反派,小皇帝仍然深感他的话有着难以反驳的道理。
  苻红浪对小皇帝的沉默十分满意:臣便知道荧荧能懂,这些想法和旁人说,他们怕是一分一毫都难领臣意。
  康绛雪完全听不进夸奖:所以呢?你想做什么?成为中心?成为主人公?
  苻红浪立刻摇头,嗤笑:为何要这么无趣?像臣这般,生来就是恶人,就合该做个恶人,做恶人有何不好?臣觉得有趣极了。
  臣不过是有些好奇,一个故事,若主人公被恶人杀了会如何,若主人公也变成了恶人会如何,这故事是谁在看,故事之外是否还有故事。
  苻红浪。
  康绛雪再三无声,最后由衷道:你真可怕。
  苻红浪将这话视为夸奖,笑了下,拉着小皇帝过来,摸了摸他的腰身:臣的爱好不多,荧荧又这般有意思,若说谁能在臣手里落个好下场,怕是只有你。
  事后康绛雪回想苻红浪为何会说这句话,其实多半是为了缓解小皇帝身上的焦虑,但不得不说,这趟散步成了双刃剑,康绛雪暂时冷静下来,不再像刚开始那么着急上火,可与此同时,他对苻红浪的戒备程度也越来越高,以至于从记忆的边边角角里想起了一样被他搁置的东西。
  姬临秀离宫之前,给了他一瓶毒药。
  神仙散。
  第130章
  出发之前,海棠特意将他装私密物品的枕边小柜搬上了马车,后来被劫虽换了车,但原本车上的东西没扔,被跟着带上了。
  小皇帝想到此处,当夜便心怀希望在自己的行装中找了找,结果不出所料,当真寻到了那个黑色密封的小瓶。
  这瓶毒药的存在无异于在黑暗中看到的一丝光明,康绛雪不敢说自己对这瓶药寄予了多少厚望,但一些不能明说的希冀还是有的。
  在此之前,他比谁都不信姬临秀寻来的毒物能和苻红浪这个行业之首一拼,事到如今,他却变成了最希望这神仙散有功效的人。
  万一有效呢?
  万一真的是天下奇毒,连苻红浪都不能抗衡呢?
  小皇帝抱着不能宣之于口的期待,将药瓶放在自己的枕头边上。
  因为他的一举一动都落在丫鬟们的眼皮子底下,想要私藏绝不可能,索性便大大方方地展露出来,一切小动作都省下了。
  东西出现得明目张胆,苻红浪再来时,自然明明白白地入了眼。
  他是用毒高手中的高手,过手开瓶瞧了几眼,很快便明白了个中用处。
  苻红浪略感稀奇:真是没想到,荧荧这么个软心肠的性子,手里头竟然还有这样的东西。
  说着,看着抱着兔子拿着扇子小心扇风却似乎有些紧张的小皇帝,微笑:但这会儿把这东西拿出来,倒是有些不合时宜,荧荧
  你想杀我?
  似笑非笑的语调,冷漠的提问言语,房间里鸦雀无声,丫鬟们低着头,牙齿都打了冷战。
  小皇帝没被他吓住,低头应道:是啊。
  空气凝结一秒,周围无人敢大声呼吸,然而却并不见苻红浪生气。那人模样带着笑,仿佛在聊闲话一样道:那也应该偷偷下毒,给臣个惊喜。
  康绛雪不是不想,而是做不到:在你面前,谁敢班门弄斧?我只能赌一赌,赌你对这药感兴趣,自己忍不住想以身试药。
  苻红浪表情丝毫未动,眼底的笑意像是层层水波,一时波光粼粼:拿自己试药,是不是太傻了?
  康绛雪冷漠道:你不就是这种人吗?杀人如麻的疯子,在你眼里,你的命又比旁人金贵到哪儿去?
  两人的视线相对,一个兴趣盎然,一个眸光笃定,可细看,小皇帝坚定冷静的目光中,多少有些强撑着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