妮妮一到上海就住进广慈医院,确有肺炎的先症,且体弱精虚,起初情形不容乐观,冯栀一直在医院里照顾,常燕衡恐她
太劳累,又用了两个特护相陪,他纵是公务缠身,每日无论多晚都会过来一趟。
近至清明,一片柳媚桃蒸好风光时,冯栀忽而有一天从睡梦里醒来,春风吹动着湘竹帘子敲打窗户,一线线阳光白晃晃地
刺眼,她抬手挡在额前,听到妮妮咿咿呀呀学语,才恍然已从医院回到了常公馆中,急忙坐起身,常燕衡在逗妮妮玩,扶她站
在膝上蹦跳,妮妮咧起小嘴咯咯笑,穿着樱桃红的小袍子,因为皮肤随了她,衬得十分白皙,她看见了冯栀,歪着头高兴地
叫:“姆妈”,常燕衡笑道:“妮妮,来,叫阿爹,阿爹!”妮妮乌亮的眼睛弯成月牙儿,嘴角流着口水:“阿爹,阿爹!”
吐字清晰毫不含糊。常燕衡本是开玩笑,心底并无多指望,哪想她就自然而然地叫出来呢,“喛,我的乖丫头。”原来被叫阿
爹的滋味竟是这样地幸福啊,他欣喜交加又显得无措,香香妮妮的面孔,都不晓该怎麽疼她了。
冯栀也有些怔住,忽然鼻子莫名的发酸,为着掩饰,趿鞋自去洗漱,佣仆备了牙粉打好热水,待她擦干脸上的水渍,才发
觉常燕衡倚在门边。
“妮妮呢?”她现在和他的日常对话里,总是从妮妮开始,也从妮妮结束。
“张妈抱她去喂饭。”常燕衡一副精神焕发的样子。
冯栀“嗯”了一声,要从他身边经过,却被堵住不能出去,抬起头再看他:“有事麽?”
常燕衡从袖笼里摸出两张戏票:“这一阵你很辛苦,今大华戏院梅先生唱专场,戏票弄来有些不易,我们一起可好?”
冯栀略显迟疑,抿抿嘴唇方说:“妮妮晚间离不开我,你约旁的小姐去罢!”
“张妈哄孩子很有经验,你看妮妮也愿意跟着她。”常燕衡俯首看她的眼睛,语气低沉且温和:“我对旁的小姐没有兴
趣,只想和你一起看戏。”顿了顿又道:“阿栀你不能一直这样躲我,我但得靠近一步,你就退避三舍,妮妮叫你姆妈,也会
叫我阿爹了,你看她多麽的聪明乖巧,我们永远是不能分开的一家人!所以你现在纵是再多意难平,可生活难倒回,总要往前
继续,给我们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好不好?!”他抬手把她颊边一缕湿发捊至耳根后,想要吻她,她却偏头闪开了,使劲儿
推他一把:“才不信你。”一面急忙朝楼梯方向走。
常燕衡靠向卷云纹扶梯手,朝她的背影提高嗓音道:“下午六点我来接你,不见不散。”等了会儿没见她拒绝,他的面庞
浮起一抹笑容。
谁要和他不见不散呢,简直自作多情。冯栀陪妮妮搭积木玩儿,一整天都有些心神不宁,看自鸣钟摆指向四点钟,终是下
定决心,梅先生戏好那票价不菲不说,极难搞到票子,她不去反倒浪费不过是看一场戏罢了,决定不了甚麽。她叫张妈陪
伴妮妮,自去楼上洗了把凉水脸,梳妆台上脂粉唇膏一应俱全,皆是常燕衡让百货公司送地来。她拿起鬃毛梳把鬈发皆往脑后
拢,她的脸又小又尖,露出光洁的额头反而显得很明丽,淡淡施了粉,细细描了眉,觉得气色有些苍白,用手指晕开湿胭脂,
在颧骨抹了点,顺便把嘴唇也涂得嫣红娇媚。常燕衡在汽车里等待时,不经意透过车窗、冯栀正出门走过来,穿一件月白色旗
袍,印着小朵小朵的海棠花,竟是非常的好看,到底生过孩子,与少女又有些不同,你说哪里不同,不过是胸圆挺了一些,腰
窈窕了一些,臀挺翘了一些,就是多了这一些,给清纯的气质里添了少妇的韵味,便愈发的夺人魂魄。
福安拉开车门,冯栀坐进车里,见常燕衡微蹙眉地打量她,抬起手摸摸鬓角,红着脸问:“不好麽?”她有两年的时光没
好好妆扮过自己,心底实在有点露怯。
“好看,简直美极了。”常燕衡拿过一条粉钻项链替她戴在颈子上,冯栀抿唇道:“我看一会儿就回来,放心不下妮
妮。”说完话就侧头往车窗外看,天是暗青色,南京路上的广告牌开始闪烁霓虹,大幅的沪上小姐魁首海报悬在高楼之间,似
乎这一届流行古典美,那美人如西施捧心般娇娇楚楚。她不可避免地想起了月梅,想起她的海报也曾铺天盖地的挂满上海滩的
大街衖堂,她的心还未来得及的痛,就听常燕衡说到了。
“常二爷。”有人在背后叫唤,常燕衡佯装没听见,把冯栀的手往胳臂中一挽,踩着台阶直往戏院子里走,又有人再叫
唤,已不是先前那声音了。他依旧不理睬,冯栀倒听得有些过意不去,犹豫道:“你不和他打个招呼麽?”常燕衡笑道:“你
信不信,我但得停下脚步,回头搭理他,今这梅先生的戏就甭想看了。”冯栀暗忖他在官场纵横捭阖些许年,想来所言非虚,
反倒比他更着急些:“那还不快点走!”
其实她若回头看一眼,便会发现一辆黑色轿车徐徐停在不远处,车门被随从由外打开,数人围簇而上,迎候出一个男
人,再出来一个女子,这男人不是旁人,正是王金龙,他带着新纳的九姨太也来听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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