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顾元元看见了刚才卖梅子干的男人,立刻驾驶谢三去买。谢三扶着他的小短腿走过去,低头看男人手里的梅子干。
谢三的背脊宽阔,隔着衣服也看得出肌肉的轮廓,林然然一时有些恍惚:当初小山村里那个地主家的儿子,破衣烂衫满心愤懑的青年,如今已经成长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了。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大家都在用各自的方式努力成长着。
林然然原本有一肚子的问题想问谢三,比如他来肉联厂做什么,他干的事小绯知道吗,他自己要注意安全……可现在她又不想问了。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选择的路,谢三的能力只会比她想象的更大。
尽管如此,林然然还是忍不住暗暗敲打他几句:“我听说上头的风向又……近五年内都不会改变立场,这几年最好避避风头。”
毕竟林然然是有供销社采购员这个身份做王牌的,到处采购也算是奉旨行事。谢三不同,他这样的身份在这年头就是原罪,稍有行差踏错就可能沦陷到万劫不复的地步。
如今离文革结束还有五年时间,最后的五年也是最疯狂的时期,谢三的行为无异于走钢索。
谢三闻言不语,视线落在林然然的脸上,看得她心慌起来——她透漏了什么不该透漏的信息,让谢三开始怀疑自己了吗?
却听谢三语气里隐隐透出一丝笑意:“你这是在担心我?”
“……”林然然张口结舌。
谢三眼底也渐渐漫开一丝浅笑,被顾元元催着去买小风车了。林然然反应过来,一摸脸颊,才发觉滚烫——她刚才脸红了?怪不得谢三的表情这么奇怪。
顾元元看中的小风车拿在一个孩子手里。孩子的父亲满脸风霜,抄着手在卖一捧放在叶子上的橘子。孩子跟顾元元一样大,披着父亲的破棉袄,脸蛋红扑扑的,摇着一个麦秸秆做的风车。
“同志,橘子要不?一毛钱这些全拿走。”农民一看见他们过来,赶紧半抬起身体期待地看着他们。
那橘子卖相并不好,小小的橘红色果子只有荸荠大。顾家有一箱子特供的蜜糖橘,也没见顾元元吃两个。
林然然道:“元元,你不是不吃橘子吗?”
“我想要那个风车。”顾元元眼馋地看着小孩儿手里的风车,那小孩儿也眼馋地看着顾元元手里的好吃的。
农民老实巴交道:“这个是我给孩子做着玩的。买点儿橘子吧。”
顾元元摇头:“我不要橘子,我要风车。”
谢三拿出零票递过去:“我们就要这个。”
那小孩子捂着风车道:“这是我的。”
农民一看见那钱眼睛就亮了,哄孩子把风车拿出来。谁知孩子越哄越不情愿,林然然便道:“既然孩子不愿意就算了吧。”
“卖的卖的!”农民连忙对林然然赔笑,一急之下打在孩子的手背上,一把抢出风车递到顾元元面前:“来来,拿着吧。”
那小孩子挨了打,哇地闭眼大哭起来。顾元元呆呆看着那孩子,他从小到大除了哥哥会揍他的屁股外,根本没被人弹过一指甲。现在看着小朋友挨了打,鼻子一酸也跟着哭了:“你不要打他,哇!”
一时间那农民和谢三都手忙脚乱起来,两个孩子比赛似的一个哭得比一个高声。
林然然忙拿了两块糖塞给那孩子,剥开一块塞进他嘴里:“来,这个给你吃,别哭了。”
那孩子尝到甜甜的糖块,眼睛一亮,顿时收了哭声。林然然又赶紧哄顾元元:“别哭了,没事了啊。”
顾元元擦擦眼睛,哼哼唧唧地从谢三肩膀上出溜下来。谢三把他放下地,顾元元掏了掏自己的兜,拿出一个巧克力和两个子弹壳:“我跟你换。”
“给。”小孩儿痛快地把风车递给顾元元,他不知道巧克力是什么,但那子弹壳可是小孩儿们梦寐以求的,谁要是有这么一两个,那在弄堂里能被崇拜好一阵子呢!
那农民眼巴巴地看着这一幕,他舍不得那几毛钱,可刚刚情急下打了孩子自己也不是不心疼的,看儿子拿了人家的好东西,嗫嚅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谢三直接把钱给了他,抱上顾元元:“我们走吧。”
“这……这钱……”农民忙把钱推回来,“孩子拿了你们的糖已经……”
他那种表情叫林然然看了心里难受,拉着顾元元和谢三转头就走。走出一段路后,那农民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硬把一捧橘子塞进林然然手里,这才如释重负地跑了回去。
林然然哭笑不得,道:“你瞧瞧,家里橘子还多着呢,又得了这么多。”
顾元元一个劲儿地扯着小风车玩儿。那小风车做得精巧,木头片削的风车叶子,一个核桃钻空了系上根绳子,一扯风车就呼啦啦地转。
他晃着脑袋道:“没关系,给哥哥吃。”
谢三扶着他的手顿时紧了一下,而后问道:“你们怎么进城?”
林然然笑道:“我们坐公交。”
谢三道:“我骑车来了。”
谢三的车是一辆凤凰,个头特别大的那种老式自行车,他把顾元元放在前杠上,林然然侧坐在后座,他长腿一蹬,车子就稳稳地上路了。
顾元元很少出城,扶着车头好奇地左顾右盼。这时候正是冬天,上海的郊区多是小灌木林和农田菜地,错落着一些农家,顾元元看得津津有味。
谢三总担心他掉下车去,不时垂眸看他。车子一路进了城,路顿时平坦许多。顾元元再动时谢三就立刻腾出手去扶。林然然坐在他身后的紧张感倒是打消不少。
林然然好笑地看着两人互动,想起上次坐顾裴远的车时,被他使坏颠了好几下,相比起来谢三就要老实正直多了。
想到顾裴远,林然然又撇了撇嘴。这几天在顾家过得太糟心,还是趁早回家去得好。可一想到要离开,她心里又……
车子渐渐到了顾家附近,找了路边一条长椅坐下,三人拿出顾元元的橘子吃起来。
那橘子个头小,倒是一包甜水,又新鲜又香甜。顾元元连着吃了几个还张嘴要吃,林然然光顾着给他剥了,好笑道:“家里的橘子不吃,怎么外边的就这么好吃?”
“这个是我自己换的。”顾元元自豪道。
林然然笑着摇摇头,一个剥好的橘子就递到面前。谢三安静地看着她:“你也吃一个。”
“……谢谢。”林然然心里咯噔一下,迟疑着接了过来。
谢三对她的好她不是没察觉的,只是这回尤为明显。如果说过去她只是隐约有个猜测,这回在上海谢三的一举一动,就差明着说“我想追你”了。
不对,这年代没有追女仔一说,直接就是奔着领证结婚去的。
跟谢三结婚?林然然往嘴里塞了一片剥好的橘子,酸甜汁水在口腔里迸溅,滋润着喉咙。她下意识看向谢三,他正照顾着顾元元吃橘子,冷峻的轮廓也显出三分温柔。
谢三倒是很会照顾人的,要是顾裴远那家伙……反过来要自己照顾他才对,哪有耐心照顾小胖子,就知道凶人家。
可顾裴远也比三年前进步多了,这回来上海,都是他在照顾自己。不像三年前,脾气又傲娇又爱炸毛,吃点东西挑剔得很,天天都在点菜。
顾裴远家里有个奶奶和小胖子,加分项。
谢三也有个奶奶和小绯,加分项。
可顾裴远家里还有个张妈和裴深深,扣分项。林然然时而微笑时而皱眉,不自觉地在心里拿两人做着比较,谢三递来橘子,她也随手接了吃掉。
两人带着一个顾元元,活像是什么新婚燕尔的小夫妻,这么不避嫌的坐在路边和乐融融。林然然心中有事,完全没发现这一幕已经被人看了去。
橘子吃完了,谢三把橘子皮丢进附近的垃圾桶,道:“我请你们去吃饭?”
“好啊!”顾元元第一个举手响应,把林然然婉拒的话都堵了回去。
林然然也不好再推辞。前几天见面时谢三就要请她吃饭,偏偏她因为遇到顾裴远心烦就拒绝了,这回再拒绝就说不过去了。
顾奶奶知道她带顾元元出来,多半是在外头吃的,顾裴远这几天早出晚归,也不会回家。她想了想道:“也好,咱们就近吃一顿吧?”
顾元元拉着谢三的手高兴道:“我要吃有肉肉的哦!”
“行行行。”林然然敷衍地点点他的鼻子,对谢三道,“咱们就在那边的馆子吃吧?”
天边出现了晚霞,浅紫深紫乃至黛色一路延伸到天际,顾家独栋小别墅笼罩在霞光中,掩饰了一切损坏和陈旧的部分,又恢复了曾经的荣光。
林然然牵着顾元元的手,两人有说有笑地往家里走。时间已经四点半了,原本说好的午饭吃了足足两个小时,谢三又载着他们去商场转了一圈,顾元元小朋友得到了一套九连环。
顾元元腆着小肚子,青蛙一样摇摇摆摆:“国际饭店最好吃啦,下次还去!”
“好啊,你要是能保守秘密,姐姐下回还带你去。”林然然道。
原本说好的下馆子,谢三居然径自将他们带去了国际饭店。虽然已经不是当初的远东第一高楼,可服务员端上来的四菜一汤,样样精致美味,还是让林然然大开眼界。
曾有老学者回忆过国际饭店云楼的装潢:“云楼西菜厅的装潢十分别致,楼梯两边的墙上全部镶嵌对剖开连树皮的原木,餐厅壁上挂着一些西洋古典风景画。云楼制作的是法式大菜,质量可与沪上以法式大菜著名的碧萝和喜乐意媲美。”
可惜这时云楼已经不对外开放,林然然三人去的是10楼。餐厅里的进口柚木家具早就消失无踪,只摆着普通的圆桌和餐椅。不过灯光昏黄,氛围仍然保留了三分。
而且国际饭店的菜色原来并不是本帮菜,而是传统京菜与某些菜色的杂糅。连餐后点心也是中西结合:京味银丝卷和西点蝴蝶酥。
三人点了四菜一汤,最出彩的莫过于那一品佛跳墙,味道之鲜美是林然然生平仅见的,里头竟有整条的乌参。半只烤鸭皮脆肉香,顾元元一人就吃了小半。醋溜鱼片则是林然然的心头好,鱼肉细嫩鲜美。还有一道小炒时蔬,价格也要卖到两块钱。
林然然都没敢细看菜单,虽然现在她跟谢三都不缺钱,这里的价格也太坑了吧!
顾元元提着一盒打包的银丝卷,高高兴兴道:“姐姐,我们比赛谁先跑到家里好不好?”
“好啊。”林然然笑笑,跟顾元元一起作势要跑,“三,二,一——”
顾元元的小短腿跟上了发条一样,哒哒哒往家里狂奔而去,林然然落在后头几步,两人你追我赶冲回了家里。
门口站岗的警卫员敬个礼,把铁门打开让他们进去。
林然然扯着顾元元的小胳膊,两人嘻嘻哈哈进门,就看见院子当中裴深深正骑着自行车,顾裴远在一边扶着她,裴深深大呼小叫着:“会摔倒,会摔倒,裴远你千万别放手!”
顾裴远单手稳稳扶着车把,另一只手扶着车后座,是个保护者的姿态。
林然然:“……”
林然然一出神之下,顾元元已经撒腿向车头飞奔过去,张开小短手拦着:“我也要骑车,我也要骑车!”
“哎哎哎哎啊!!!”裴深深被他一惊,吓得直扭车头。
顾元元忽然窜出,离车头只有一点点距离。裴深深本来就把不住车头,车子歪七扭八往前冲,眼看车子就要撞上弟弟,顾裴远当机立断将车头推开。
车身一歪,裴深深整个人直接飞了出去,顾裴远千钧一发扑上去护住她,两人在地上翻滚了两圈直接撞上了花坛的尖角。
那花坛裸露出砖块,边缘粗糙无比。顾裴远用肩膀护住裴深深的脸,自己的肩膀重重撞上花坛,白衬衫都沾满了灰尘,裴深深的脸还是被刮到了一些。
顾裴远扶着裴深深坐起来,裴深深捂着自己的脸愣愣发呆,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一手紧紧抓着顾裴远,往他怀里靠。
这一出变故惊得林然然目瞪口呆,罪魁祸首顾元元也愣在当场,没想到自己会闯出这么大的祸,冲林然然哭唧唧道:“姐姐……”
顾裴远顿时转头,这才发现林然然的存在,登时松开裴深深:“你……”
裴深深被他一推开,手也放了下来,左脸颊上一片狰狞的红色。她自己还浑然不觉,冲顾裴远气道:“你干嘛?”
她一张口,发现脸上有热热的东西淌下来。顾裴远脸色剧变,再顾不上林然然,打横抱起裴深深就往屋子里大步走去。
张妈和顾奶奶闻声赶来,见到顾裴远抱着裴深深先是吃了一惊,再看见裴深深那满脸血,顿时吓破了胆子。
张妈哎哟大叫:“这是怎么说的?脸怎么伤成这样,这要是留了疤……天爷啊,怎么弄成这样了?”
裴深深听到这话,眼睛一翻差点撅过去,尖叫道:“我的脸不能留疤!裴远,我的脸……你快帮我叫医生!”
顾裴远把她放在沙发上,对张妈道:“拿医药箱来,叫小张去请医生。”
顾奶奶直念佛,忙前忙后去烧水给裴深深擦脸上的伤口。林然然抱着吓坏的顾元元在旁看了会儿,见顾元元吓得可怜,带他回房哄着睡着了。
外头忙叨叨的闹到了晚上,裴深深一会儿喊脸疼,一会儿喊脚扭了,闹得全家人都跟着团团转。
林然然下楼时,正遇上顾裴远背着裴深深上楼——再抱着就不像话了。裴深深趴在顾裴远的背上,脸上包着纱布,眼睛哭得还有些红,端的是梨花带雨。
三人狭路相逢,林然然对上裴深深得意而挑衅的视线,面无表情侧身让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