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问行心里痛骂李煦十八代祖宗。这混账信上写的是狗屁不通,什么叫做把这女子带来德妃就能和皇上合好?屁啊!人还没进去自己就要被五公主扒了皮了!
还是刘长卿机敏先劝住宝儿:“五公主,皇上还等着微臣请脉呢,这要是到了皇上北巡的时候身子还好不了,微臣怕自己骑快马也没本事啊!”
宝儿一听这话更加气愤,她狠狠地瞪了那女子一眼,二话不说就冲进了佩文斋。
皇帝一个人握着那支金钗,坐在佩文斋的窗前望着湖对岸,这些日子他总是这样,有时候一卷书一壶茶,一个人默默望着对岸不言不语一天。宝儿太清楚,对岸是横岛、是额娘的过去的居所,是她们一家人曾经居住的地方。
皇帝身后是一株枯萎的绿萼梅,桌上摆着一把名贵的玉箫,玉箫末端缀着一枚通透的羊脂玉环。皇帝还是坐在那儿,一卷书一壶茶,瞧着枯萎的枝杈手搭在一本佛经上不言不语。
“皇阿玛!”
皇帝回过头,看见是宝儿,便朝她笑了笑,招手让他来他身边。
“你十四弟好些了?”
她点点头,宝儿素来胆大,可接下来的话还是需要她鼓足十万分的勇气说出来:“皇阿玛,那天您告诉我是额娘自己要走的。”
宝儿说的是她那日骑马冲进清溪书屋的时候,她吼了自己最敬爱的阿玛,问他为什么抛弃额娘,皇帝被她逼急了气急败坏地说:“是她自己要走的,你问她去啊!”
宝儿一直没有想通额娘为什么要走,可她现在却懂了,她稚嫩的嗓音说着心里的实话:“皇阿玛,我从小就很羡慕额娘,他们都说我是疯丫头,不像额娘的女儿。额娘永远进退有度,永远温柔端和,她不像我,我脾气坏到处惹祸,可她从来不会失态。”
皇帝叹了口气,“宝儿,你还小,有些事你不懂……”
“我是小啊,可我不是什么都不懂。我知道额娘很多时候在笑,可是她不高兴,即使她以后回来也还是不高兴的。但我一直记得,额娘唯一一次失态就是听说您在塞外病重那一次。”宝儿一抹眼泪抽噎说,“额娘明明那么爱我,可我追着她让她别去她就是不理我,我那时候就知道在她心里阿玛才是第一位。”
皇帝扶着额头。“宝儿,别说了。”
“皇阿玛,我敬您爱您,可我还是想说……”宝儿噘着嘴哭着喊,“额娘这么好的人不应该困在宫里!你连信她都做不到,您不配困住她!”
皇帝愕然,他都不敢回头去看女儿的脸色,秋华赶紧抱住宝儿拖着她走。
宝儿的哭声渐行渐远。
顾问行进屋说:“皇上,刘太医来了。”
“知道了。”
刘长卿跪在地上要给皇帝请脉,皇帝不想挪动径直伸出手搁在了书桌的佛经上,刘长卿挪到书桌边在枯萎的绿萼处闻到了一点草药味。
刘长卿霎时头疼,他总算知道不是自己医术不精,是自己的药都喂了土。这两口子是怎么回事,一个个都拿自己身子骨开玩笑么,煎好的汤药不吃拿去浇花。
这事也不知道闹到何时才是个头啊……刘长卿搭上皇帝的手腕,顾问行瞧皇帝的神色平静下来了,肚子里绕了几个弯说:“皇上,李大人送了个人进宫……”
皇帝原本闭着眼睛躺在紫竹榻上,听见这句话眉心一皱。
“叫她滚,朕不需要!”
顾问行心里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不高兴,这高兴吧,皇上看来对德主子还是余情未了的样子,这不高兴吧,皇上一张嘴就是一个“滚”这叫他后面的话怎么说?
刘长卿一边号脉,一边对顾问行挤眉弄眼,顾问行无奈只能又说:“皇上,李大人送来的是个匠工。”
“匠工?”皇帝张开眼,一眼瞧见顾问行身后站着的女人,心火一下蹿了起来。“李煦在耍朕么,你自己回头瞧瞧,这是匠工么!”
刘长卿忙压着皇上的手说:“皇上请息怒,李大人素来对皇上忠心耿耿怎敢戏弄皇上呢?”
月瑶此时屈膝在皇帝面前跪下,道:“皇上,奴婢确实是匠工,奴婢是苏州澄明堂的造纸匠人。”
“你?”
皇帝看着眼前至多不过双十年华的女子,语气里分明带着不信。
月瑶道:“奴婢家中世代造纸为生,家中子孙无论男女皆承技艺,奴婢十岁的时候就跟着双亲习造纸之技了。李大人知道皇上钟爱奴婢家澄明堂的宣纸,可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纸也是一样的道理。南边产的宣纸更适应南边湿润多余的气候,若是要造出适合在北方用的纸就必须在北方造,所以李大人才让奴婢进宫来替皇上造纸的。”
皇帝仍是有些不信,李煦这奴才心思活络,只怕他是想送个江南汉女进宫,又怕太后反对才故意借什么造纸的由头。
月瑶见皇帝犹是一脸不信,便说:“皇上书案上放着的这刀写字的宣纸,是澄明堂顺治十年造的。而皇上身后碧纱橱上贴着的窗户纸则是用的康熙十六年澄明堂的宣纸。”
皇帝听到这脸上才露出几分兴趣。“你怎么知道?”
月瑶道:“一张纸的颜色质地同时节气候都有关系,顺治十年苏州难得大旱,彼时河塘都快枯竭了,奴婢的阿爷和爹爹打了数口深井,用的井水造纸,而井水水质同河水不同,那一年造的纸微微泛着青白。”
皇帝用了这么些年的纸,也确实注意到宫里有一些纸是微微透着几分青色,就比如他桌上摆的这几张。他见此便又问:“那碧纱橱上的贴着的窗户纸你怎知又是康熙十六年造的呢?”
月瑶道:“奴婢是康熙十六年生的,奴婢的爹爹为了庆贺奴婢出生,便用了带有喜字纹的纸帘来抄纸,这批纸的纸纹若是仔细瞧都能在边角瞧见一个喜字。奴婢刚才进屋后一眼就瞧见皇上身后的碧纱橱上其中一张窗户纸左上角就有一个喜字。
顾问行挨到碧纱橱边仔仔细细地一张张瞧过去,瞧了一会儿后惊喜地对皇帝说:“皇上,这个格栅上贴着的窗户纸上果然有一个喜字。”
皇帝转过身顺着顾问行的手指的方向也是瞧见了,到了此时皇帝方才信了。
“你这本事也甚属难得,只是你是女子也不方便让你在宫中久留,回头你就去养心殿造办处把你造纸的技艺教给那边的工匠,等他们都学会了,朕就派人送你回苏州。”
月瑶听了道:“是,奴婢遵旨。”
刘长卿本来在给皇帝号脉,此时笑着问:“姑娘好本事,可是姑娘刚才认出的都是还没人用过的纸,若是这纸上画了画,写了字,姑娘还能认得出么?”
刘长卿这人性格外向不拘小节,皇帝也是知道他的毛病,虽然对他贸贸然发话有些不高兴,不过也未多加怪罪,不过就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月瑶道:“纸本身的样子不会因为你画了画,写了字就变化,纸寿千年说的就是这个理。”
刘长卿忽然大胆地指着皇帝桌上放着的书说:“那你瞧瞧,皇上桌子上这些已经装册成书的纸又是哪一年造的?”
月瑶不敢动,看了眼皇帝。皇帝其实心里觉得她这认纸的本事颇是新鲜罕见,也就点点头允了。
月瑶站起身走到皇帝的书桌前,她先拿起一本皇帝常看的《论语》,翻了几下说:“这本《论语》是用的前朝崇祯元年澄明堂的纸。”
皇帝一挑眉,不置可否。这本《论语》是大内本就藏有的书,他倒是从未想过这本书什么时候就在宫里了,如今月瑶一说他也觉得怕是前朝留下来的。
月瑶又拿起一卷《资治通鉴》,翻了几下说:“这卷书新一些,是用的康熙三十二年的纸。”
皇帝默默一点头,算是觉得她说对了。这部《资治通鉴》确实是三十二年新修的。
月瑶眼角余光一撇,瞧见了一本翻得甚旧,连边角都卷起来的佛经。心在她的胸口乱跳,她强让自己镇定下来。
那个人的嘱托成还是不成,就在接下来的片刻之间了。
第206章
月瑶朝刘长卿使了个眼色, 刘长卿立刻配合地同皇帝说:“皇上,臣给您挽下袖子。”
当皇帝抬起胳膊, 又把视线转移到他身上的时候, 月瑶装作不经意地拿起了佛经翻了两下之后说:“这一本佛经用的是前年二月产的撒金纸。”
皇帝正同刘长卿说话,听见这句火速转过头来, 他见月瑶手上拿着那本佛经刚要斥责她, 听见她说的“前年二月”,剑眉立时是紧紧地拧成一团。
“你说什么?前年二月?”
月瑶捧着佛经道:“是。”
皇帝沉下声问:“你确定?”
月瑶说:“这撒金纸是奴婢家有名的纸张之一,纸上点点金色皆是用磨得极细的金粉撒上去的,故名洒金纸。北边贵人们在苏州最爱它, 可前年二月里奴婢的二叔被莫名地卷进了一桩官司,奴婢的爹爹不得已用家里的金子去打点官老爷才让我二叔平安脱身, 再要买金子银钱家里一时周转不开所以撒金纸的金粉缺斤短两,这批撒金纸上的金粉就比通常的少了许多。奴婢家做生意从不欺客,纸造完时,爹爹便将缘由告知前来买纸的客人,这批撒金纸卖的就比其他年份造的要便宜许多, 倒是有许多平日买不起的人买了不少去。苏州府的织造大人也是知道的,织造大人说送进宫的撒金纸不能变, 所以织造大人后来给了我爹爹金子让他重新一批送进宫, 那已经是三月里的事了,所以只有前年二月的这一批纸才独独会这样。”
皇帝突然厉声对顾问行说:“把畅春园的撒金纸都拿来!有多少拿多少!”
顾问行一下子似是年轻了二十岁, 立刻是飞奔出去办事。过了一刻钟, 他领着两个小太监回来, 每人手上都抱了一摞的撒金纸。
“皇上,畅春园的撒金纸都在这了。”
皇帝走到月瑶跟前一把抽走她手里的佛经,他转过身一张张翻看垒在桌上的撒金纸,并和手里的佛经对比。皇帝细细对了有半盏茶的时间,果然如月瑶所说,除了手上的佛经,其余撒金纸上的金粉明显都要多上许多。皇帝脸上一时杀气密布。
“是谁做的……”
“皇上……”顾问行道,“听说德主子的妹妹国公夫人手里有些东西,在德主子去景山后,国公夫人本来是打算呈给皇上的,可是德主子不让。”
“是什么?”
“荷包,一个绣着萱草,一个绣着萱草和石榴。还有当年的两张药方。”
“若不是为了孝昭皇后惨死,奴才根本不愿意侍奉您。”
皇帝突然想起那年他透过门缝看见她捧着荷包跪在绮佳的灵前,她在哭,她说:“我一直想一直想,一定要查到凶手的那日才能来见您,一年复一年,可如今直到她死了我才知道,原来您早知道是谁害了您,您却早已经原谅了她,蓁蓁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
“我知道这是错的,可是为了您我愿意让它错下去。”
该问吗?他真得很想问一问,可蓁蓁说过“永远不要问”。
……
皇帝带着顾问行踩着盘山的石阶一步步往上走,他一边走一边在想事情,所以走得很慢。快走到寿皇殿前,他隐隐约约地听见前方传来一阵箫声。那声音在夜色中清丽却又分外的凄凉。皇帝站在原处听了一会儿箫声才又继续往前走,一直到走到寿皇殿的宫门外才停下。
顾问行利索地掏出钥匙打开门锁。
“每日三次有人来送饭菜和两桶水,奴才把永和宫那里娘娘平日看的书都送了来,衣物棉被奴才也让多毕隔三差五地添置。”
蓁蓁的族兄如今是内务府总管之一,顾问行自己揣摩了半日就悄悄和多毕透了底,将景山的事情托付给了他。
“娘娘换季咳嗽的老毛病没好,这两天都有送些清肺的梨汤给娘娘。”
皇帝点点头,他拍了拍跟了自己几十年的顾问行,他不知道说什么,这个跟他最久的老奴才大概是最懂他的。
他慢慢往里走去,这处院子虽然有顾问行的照顾还算整洁,但到底有些破败。三间的偏方只有一处小门,他慢慢推开,昏暗的屋内她穿着一身简素的蓝袍子手里抱着一本书册靠在窗边沉睡着,而她的身旁放着一柄玉箫。
他一步一步走进她,每一步都如同千钧重,他记得她走前决绝的样子,那时候他想,只要她求他,一句也好,他一定不让她走。
可她没有。
皇帝后来无数次自嘲过,他早就应该想到的,蓁蓁是什么样的脾气什么样的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她从来不会为那点恩宠低下自己的头。
他站在她旁边,近在咫尺,棉纸透光极差,只有点点明亮打在她脸上,眼角有一点泪水,不知道是刚刚哭过还是因为睡意而存在。
皇帝用指腹想擦掉那点泪水,那双眼睛却突然睁开。
四目相对。
她眼中没有惊喜,没有雀跃,只有淡漠。仿佛她并不惊讶他会来,或是她根本不在意他来或者不来。
皇帝不知道为什么心突然一疼。他有些紧张地咽了咽口水,转身坐下说:“胤祯遇喜,朕想应该来告诉你。”
知道听到这一句,蓁蓁眼中才闪过慌张的情绪。“祯儿怎么了?”她突然抓住他袖子焦急问。
皇帝瞧着她抓紧的地方说:“不凶险,已经大好了。”
蓁蓁松了口气,复又倚在了窗边,她蜷缩着,眼里流露出一丝疲惫。
“多谢皇上。”
“你不问问其他孩子吗?”
“皇上是慈父,不会祸及他们。”
蓁蓁很笃定,这是她身处这间院落最安心之处,她担心过秋华她们、担心过家中,唯一不曾担心的就是几个孩子的安危。宝儿和盈盈有太后,胤禛已经长大,而胤祯,她确信皇帝会牢牢看好他的龙年阿哥,就凭胤祯出生的那一天,他也一定安然无事。这时候她总会在佛前为太皇太后诵经,即使太皇太后仙逝多年,她依然是胤祯最好的护身符。
“朕来是想和你说,是朕冤枉你了。那个纸、那个佛经都是伪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