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然间,像是回到了20世纪80年代。
这种奇特的感觉让夏皎在门口愣了几秒,才跨步进门,唐先生客气地泡了茶,用的也是很有年代感的那种小瓷杯。
高婵年纪小一些,没有夏皎这样强的适应能力,有点胆怯。现在的时间还早,阳光也不好,到处都拉着窗帘,乍一看这房间,还真是透着一股怪异。
高婵站在门口,迟迟不敢迈步,她怀中抱着大束的洁白百合,今日的花主色调就是白色,以及象征着百年好合的白百合。这些本来是极为圣洁干净的象征,此时此刻,在这房间中却有些奇特的基调,唐先生摘下眼镜,他仿佛明白高婵在犹豫什么,简短地解释:“唐女士患有阿尔茨海默病,记忆混乱……这些东西,都是按照她记忆中的场景布置。”
高婵:“啊?”
两个人将花搬进来,唐先生请她们坐下来喝茶,夏皎摇头拒绝,示意他看时间:“我们想尽快为唐女士布置好花朵。”
花店提供的花艺特订展示服务价格高昂,高婵和夏皎简单讨论了一下布局后就开始着手行动,按照敲定的设计方案来布置花朵,洁白的鲜切百合,小花茉莉,勿忘我,白玫瑰、绿蔷薇……这些大多是白色和绿色调的植物慢慢地在房间中分布,夏皎也看到了桌上挂着的结婚照——老旧黑白影像,是骑马的年轻女性和负责牵马的男性。
那女性分明是年轻时候的唐女士,而男性则是陌生的脸。
“唐女士是我的养母,”唐先生主动说,“郑先生,也就是我的养父,是她的丈夫。”
高婵咦了一声,转脸看夏皎,面面相觑。
“我本来不想说这件事情,但……我想,等会儿唐女士醒来的时候,或许需要你们暂时配合一下,”唐先生犹豫着开口,“事实上,唐女士的伴侣,也就是郑先生已经去世了。”
这件事在夏皎的意料之中,她避开这张美丽的相片,在周围轻轻放了洁白的百合。
她留意到相片右下角有钢笔小字。
爱妻婉淑,摄于1979年7月20日。
后面还有句话。
唐先生说:“唐女士年纪大了,患了病,她的记忆始终停在郑先生去世的这段时间,也就是结婚纪念日。”
说到这里,唐先生停了一下:“7月28日,农历七月初五,是唐女士的生日,也是郑先生过世的日子。”
这个时间。
夏皎盯着相框上的日期,片刻后,转身,看向唐先生。
她确认:“唐山?”
“是的,”唐先生说,“郑先生在那场地震中过世。”
高婵听清楚了两人之间的对话,她的手一抖,一朵白色的玫瑰花掉在地上,花朵撞到老旧风格的花砖上,摔掉一片花瓣。
柔柔的玫瑰香。
卧室中的白发老人,嗅到淡淡玫瑰香气。
唐婉淑从睡梦中醒来。
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噩梦,噩梦里面,梦到屋顶突然塌陷,地板动荡,梦见泥呀瓦呀砖石全都掉了下来,砸向她。
唐婉淑吓得哭起来。
她一直是家里的掌上明珠,父母都能干,她从小到大没吃过一点儿苦,工作也是最好的,能上学认字算数,上完学后直接分配坐办公室当会计,算盘珠子打得比谁都快,数字算得比谁都准。
非要说受什么委屈的话,就是追着嫁给了厂里沉默的那个大高个。
委屈都是那个大高个给她的。
大高个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郑韫卿,是他爷爷取的。
唐婉淑当然知道对方穷,往上数几代还很糟糕的“成分不好”。但这样并不妨碍唐婉淑喜欢他,要嫁给他,谁让他长得好看呢。
可是丈夫很冷淡,他从来都不会对唐婉淑说“我爱你”,不会给她讲那些甜甜蜜蜜的情话,很少和她聊天,不会和她一起看露天放映,他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喜欢她。
结婚三年,唐婉淑被他气哭过好几次,好几次闹着回娘家,他也不阻拦。只是等她过去住一晚,他就沉默着骑自行车去接她回来。
唐婉淑每次生他气,和家里人赌咒发誓说肯定不回去,但一看到郑韫卿露面,立刻又欢欢喜喜地收拾包裹、跳上他的自行车。
他连句哄人的话都不会说,就像一块木头,又硬又笨,不开窍,唯一和浪漫沾点边的,也就只是会在结婚纪念日给她带花。
可也就是这块木头,在深夜中,在动荡混乱里,在石头砸下来的时候,第一反应是翻身过来,将她护在身下,抱紧她。
唐婉淑敢打赌,新婚夜对方都没有抱这么紧。
噩梦是倾塌的黑夜,是摇晃破裂的房子,是被泥沙石呛到不停大声咳的唐婉淑。
她哭得稀里哗啦,反复念着他的名字:“郑韫卿,我们房子是不是塌了呀?”
郑韫卿说:“没事,房子塌了有个高的顶着。”
唐婉淑说:“你在骂我个子矮。”
“我没有,”郑韫卿说,顿了顿,他又说,“就是你的脾气,得改一改,以后要吃亏的。”
唐婉淑要被突然的震荡吓哭了,她抽抽噎噎:“我都快吓死了你还在教训我,你就是不喜欢我。”
她好像听到郑韫卿叹气,又好像没有。
他没有说喜欢不喜欢,只是低下头,轻轻地用唇蹭唐婉淑的脸。其实都是泥土,唐婉淑爱美,不肯让他亲,对方就亲了个空。
唐婉淑后面意识到是地震,天上又开始下雨,她又冷又怕,泥水往下,时不时还会震荡,但没事,郑韫卿和她聊天,和她说肯定会有人过来的,要相信国家。郑韫卿不让她睡觉,和她说会有人过来发现他们的,不过在那之前,唐婉淑不能睡着,因为睡着的话可能就要被人发现她丑丑的样子……
爱美的唐婉淑坚持住了,她从来不知道原来丈夫有这么多话,他们今天聊了好多,比之前一周聊得都要久。唐婉淑都要担心他这次把一辈子的话说完了,她打起精神,就算很困,也要撑着和郑韫卿聊天,但是对方声音却越来越低。
“没事,”郑韫卿说,“个子高的撑久了,有一点累。”
唐婉淑问:“那你要不要放松一下?我抱抱你。”
其实唐婉淑没办法抱对方,她的手被卡住,动不了。
好冷啊,可是郑韫卿是暖和的。
她又感觉可以忍受在泥水砖瓦里了。
郑韫卿说:“我累了,先睡会儿,你帮我听着,有人来了,你叫我,好吗?”
唐婉淑说:“好。”
郑韫卿又说:“以后脾气别这么倔,要吃大亏。少和工友吵架,大家也都不容易……别去郑二家吃包子了,他们家用的馅儿不好……”
唐婉淑最不喜欢听他唠叨:“好啦好啦,我知道了,你快睡吧。”
郑韫卿说:“唐婉淑,我娶你的时候其实特高兴。”
唐婉淑别别扭扭:“谁稀罕。”
她觉着自己好像疯掉了,在这么脏的泥水里泡着,她居然感觉到有点开心。
真奇怪。
郑韫卿:“那我先睡了。”
“睡吧睡吧,”唐婉淑催促他,“等来人了,我叫你。”
……
白发苍苍的唐婉淑从梦中睁开眼睛。
光亮乍现,噩梦消散。
她躺在自己的床上,熟悉的碎花床单,熟悉的米白色针钩吊帘,就是身边没有熟悉的人。
唐婉淑下了床,她看不见自己长满皱纹的手,只是凭借着记忆推开门:“卿卿?”
郑韫卿不在,唐婉淑看到满屋子的花,还有三个陌生人。
一个瘦高个男人,俩小姑娘。
唐婉淑有些惊慌,手扒着门框:“你们是谁?”
她警惕地看着四周,大声叫:“卿卿!郑韫卿!”
没有郑韫卿。
郑韫卿留在噩梦的地震中,骨头被石头压断,体内脏器多处出血,慢慢死去。
夏皎站起来。
她说:“唐女士,我们是送花的。”
“送花?送什么花?”唐女士不解地看着他们,“谁让你们进来的?”
唐先生从口袋中取出一个老旧证件,是一封信,他说:“我是郑韫卿同志的工友,他今天在厂里加班,让我回来和你说一声——这花呢,是郑韫卿买的,想让您高兴……”
唐女士低头看信,仔细描摹着上面熟悉的字迹。
这封信看得太久,纸张早就泛黄,有些地方已经不清晰了。
她抬头,有些局促、又有些尴尬地问:“啊,那你们先坐下,我给你们倒茶……”
夏皎和高婵客气地说着不用,她们已经送完花,唐先生也签了确认单,付了钱,要准备离开了。
她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唐女士很喜欢这些花,她难得对两人说了声谢谢,四下看了看,又问:“韫卿呢?”
夏皎微笑着说:“他很快就回来了。”
唐女士懵懵懂懂点头,唐先生细声慢语地请她去沙发上坐下。夏皎和高婵悄悄离开,出门时,仍能听到房间内,唐女士问:“韫卿什么时候才回来啊?”
唐先生说:“等您吃了早饭就回来了。”
唐女士像个小孩子,又问:“我吃了早饭他就来呀?”
夏皎关上门。
她想起刚才在照片看到的那行小字。
爱妻婉淑。
死生契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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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末的太阳毒辣,哪怕到了下班时间仍旧同样照人眼睛。
下班途中,温崇月顺手买了一份糖粥——夏皎爱吃甜,不过女孩子嘛,爱吃甜也不是什么糟糕的坏毛病。
卖糖粥的是对老夫妻,老奶奶还教着小孩子唱苏州的老旧童谣:“笃笃笃,卖糖粥,三斤胡桃四斤壳……”
温崇月看着那小孩,笑着递了一块巧克力,小孩子怕生,怯怯懦懦的,直到老奶奶同意了,他才接过去。
温崇月笑着问:“多大了?”
小孩子拨开巧克力纸,说:“八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