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御宅屋 > 穿越重生 > 平生好 > 第47节
  雒阳。
  钟嶙已身披甲胄、腰佩长剑,行囊在重车上安置好了,正要出门去。一大家的人都到门口相送,长兄钟屿往前走了一步,道:“老三,你当真不去同陛下辞行么?”
  钟嶙一边给马儿紧着辔头一边道:“我已上书过陛下,即日便要出征,耽搁不得了。”
  “你这样……怠慢,难免宫中朝中,会有微词……”
  “出生入死的人是我,他们敢有什么微词?”钟嶙突然冷了声音,“大哥,家中一应事体都交给你了,尚书台若有弹我的奏疏,你不上呈便是。”
  钟屿苦笑了一下,“这一向皇后待产,陛下没日没夜地留守北宫,压根都不看奏疏了。”
  钟嶙顿了顿,“那是他自己昏了头。”
  “老三。”见钟嶙挽好了马将要踩镫而上,钟屿两步上前抓住了他的马辔头,“老三,你也要看看时机收手了……总不能真的,”他压低了声音,“总不能真的与柳岑两分天下吧?”
  钟嶙冷冷地道:“你以为是我故意放跑了柳岑?”
  钟屿一愣,一句“不是吗”卡在了嗓子眼。
  “我若要这样做,当初为何还要费那么大力气收复徐州?”钟嶙愈说便愈是心浮气躁,面色阴沉得可怕,目中射出冷酷的精光,“我倒是想收手,有人却不肯让我收手!”
  “啪——”地一声,马鞭重重地抽了下来,钟屿大惊后退,那马鞭抽在马背上,马儿吃痛立刻往前奔去。钟嶙身后的亲兵们当即也驾车跟随过去,在街衢间扬起一路沙尘。
  ***
  钟屿在尚书台掌理枢机之位,所有臣民上书都要先经尚书台拆阅,再由尚书台筛选呈入禁中。正如他所说的,顾拾成日成夜地耽留在章德殿中,已很久没有管过朝事了。
  阿寄怀胎九月,算来临盆在即,御医嘱咐不可轻举妄动,顾拾索性让她成日里躺在床上,连看书都不许,便缠着她跟自己说话。他还养出来一个新的喜好:给她喂饭吃。
  到了用膳的时候,他便一手捧着碗,一手执着勺,身子倾过去,伴以一声温柔的:“啊——”
  饶是她品性良善,也不由得怒目而视。
  他却一脸无辜:“我这不是练习么,等以后孩子出来了,也这样喂。”
  阿寄低着头咕哝了一句什么,他没有听清楚,更凑过去一些,脸几乎贴在她的脸上,声音软绵绵地拂过她的耳朵:“你说什么?”
  “我说……”阿寄转过头去,“刚出生的孩子只能吃奶的。”
  顾拾怔愣一下,旋而大笑起来。
  阿寄却不很高兴,抿着唇等他笑完,但见他双眸弯弯,笑意盈盈,一副无忧无虑的模样。
  她静了静,将他手中的碗推开,慢慢地坐起来一些。他一惊,连忙过来给她整理枕囊,她抬眼看着他道:“你总是待在这边,也不见你接见大臣,也不见你批阅奏疏……”
  顾拾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旋而对她微微一笑,“我待在这边不好么?”
  阿寄迟疑地道:“好是好……”
  “那不就成了。”顾拾柔声道,“等你生了孩子,我们再从长计议。”
  他站起身,将碗筷收拾好,阿寄看着他的背影,身躯滞重得难以动弹,心里仿佛压着一块大石无法喘息,“可是……柳岑打到哪里了?钟嶙他……”
  “阿寄,总共也不过十来日了。”顾拾回过头来,脸上没有笑容,“你可不可以相信我,哪怕只这么十来日,什么也不要想?”
  “我是担心你——”
  “我若告诉你柳岑如今已破了徐州,你会少担心一些吗?”顾拾却道。
  阿寄呆住。“什么?徐州?!他怎可能——”
  顾拾看着她,许久叹了口气,走回来给她掖了掖被角,俯下身亲了亲她的额头,“好好休息吧。你不相信我也没有关系,你总要相信你自己,孩子还靠着你呢。”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某眠安排的所有和算命有关的情节,算出来的命运在某种程度上都是准确的。孙望看顾真也是。(这算不算重要剧透……)如果是假的就没意思了嘛~
  ☆、第58章
  徐州, 下邳。
  官道上、丘陇间, 全是携家带口往东北方逃难的人, 由残兵败将护送着, 风尘憔悴,踽踽而行。这背井离乡的人群布满了山野,沉默而温顺, 从高处看去,仿佛缓缓蠕动的灰色的虫。
  天空也是灰色的。春夏之交的江北, 杨柳轻舒, 桃花乱落,却在这阴沉沉的苍穹之下显不出本来颜色。
  有人却是从东北边过来。
  山冈上, 那一架马车停了下来,驾车的男子其貌不扬,幽黑的眼睛里沉淀着数不清的渣滓,正心情复杂地望着这不断北逃的人流。
  终于他对着车内的人说了几句话, 自己跳下车来,往那些兵将走去。许多人见了他却避得更远了, 他们已习惯了在逃难的路上不要同人说话。
  “将军——这位将军!”他终归还是抓住了一个盔甲残破的小兵,“你们这是往哪里去?南边出了什么事?”
  那小兵被他抓住了手腕动弹不得,只得叹口气道:“可不要叫我将军。你不知道吗,下邳昨日已陷落了。”
  “下邳?”男人却一脸茫然, “陷落?谁来攻打下邳了吗?”
  小兵哭笑不得,“老兄你是哪里来的人啊?柳将军渡了长江你知不知道?他一路北上打进了下邳你知不知道?!”
  旁边立刻有人提醒他:“喂,那是叛贼, 不是什么柳将军。”
  “谁知道明日他还是不是叛贼呢。”小兵却更笑了,“我是烦透了,每来一位将军便要重新征一次兵,这还算好的,若抵抗得激烈了,入城时还要杀人越货呢!我们都说还是回雒阳得了,就算十恶不赦的老贼,也不敢把京城的人都杀光吧?”
  男人愣愣地放下了手,却仍然只是重复:“昨日下邳陷落?”
  小兵揉了揉被他抓痛的手腕,“嘁”了一声便往前走去。男人忽然又道:“你们这样如何逃得出去?你们还带着刀兵,其他州界不会收容你们,雒阳城更加不可能……”
  “逃难还能想那么多?”那小兵却已经走得很远了,只有声音遥遥地传来,“老兄真是富贵久了,没见过逃难吧?”
  袁琴呆呆地立在道上,杨花濛濛扑面,无数形容枯槁的难民和垂头丧气的逃兵从他身遭面无表情地穿行而过。
  富贵久了?
  他——富贵久了?
  开什么玩笑?!
  “小叔叔!”
  孩童的声音在山冈上喊他,他回过头,阿铖正跳下马车,双手挥舞着朝他笑叫。在他身后,马车车窗拉开,林寡妇好像也正凝望着他,对他微笑。
  他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而他,竟然还选择带着他们往南逃!
  他转过头,看向南方。那里地势平缓,林木繁茂,数条纤细河流穿行其间。忽然树林中飞出了成群的鸟雀,在上空乱糟糟盘桓一阵之后,也往北边飞来。
  他目光骤然一紧,“不好!”他脱口而出,“大家快逃!”
  然而来不及了。很快,所有人都听见了从南边的树林里传来的疾速的马蹄声,人们大惊失色,原还生无可恋地缓慢行进着的,这时候纷纷都扶老携幼地奔跑起来,许多人摔跌了,尚无人去搀扶,便立刻被更多双足履踩踏过去……
  渐渐地,那追兵们出了树林,甲光刺眼,蹄声刺耳,乌泱泱一片看过去,至少是三千人的前军……
  袁琴被人推搡着往后趔趄,他急道:“不要往一个方向走,分散,大家分散!”视野中突然见到一个骑马佩刀的将领,他抢上前去抓住了对方的马笼头,“你快吩咐大家稳住!让你的兵集结过来殿后!”
  那将领却突然勒紧缰绳,马儿甩脱袁琴双蹄腾空,立刻就要踏了下来!
  “你——”袁琴惊愕得不知说什么好,眼见得那马蹄就要将他踩死在这里,他只觉得手足发凉……
  他算计了大半生,自诩也是个算无遗策的谋士了,可原来他仍然没有算清楚过人心。
  “你发什么呆?!”突然有人将他往一旁狠狠一推!
  他重重地摔在地上,林寡妇竟然挡在了他的身前,而与此同时,那马蹄落了下来,径自踏在了林寡妇的胸膛上,又往前飞奔而去!
  鲜血泼溅了袁琴半边脸,几乎令他睁不开眼睛。
  “娘——!”隔着滔滔人群,阿铖还没有走过来,只来得及哭喊了一声,便亲眼看见母亲被马蹄踩过!
  袁琴好像突然从幻梦中惊醒过来,他强撑着坐起身,阿铖要往这边跑,他连忙大喊:“你别乱跑,去树下,树下躲起来!”又低下头扶起林寡妇软软的身子,急急地喊:“夫人,夫人?你、你再振作一下,我抱你过去……”
  林寡妇抬起眼,慢慢地掠了他一眼。
  这一眼,令他心魂俱丧。
  后来的漫长的人生里,他曾经无数次地回想起林寡妇这临终的一眼。他也会回想起他们在雒阳乡下相依为命的快乐,回想起他们间始终维持着的疏远距离,回想起这是他第一次拥抱她,她没有美丽的容颜,没有温柔的性情,但是她,她曾经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他。
  她闭上了眼睛,没有给他留下一句多余的话。
  他一咬牙抱起她,护着她的头脸往阿铖那边冲去,这个时候,他们身边已没有什么人了——
  那三千人的军伍已奔上了这条道路!
  被剩下的老弱们竭力奔逃,却终究逃不过马蹄和刀剑。他们中还混杂着残兵,敌军大约是得了号令的,根本不分兵民,一律斩杀!
  袁琴突然意识到,他虽曾跟着顾真征战南北,但他确实是从未见过战场的。
  “小叔叔!”阿铖吓得肝胆俱裂,却仍然站在原地,一边哭着一边喊他,“我娘——小叔叔你快过来,我要我娘——”
  “阿铖你快跑啊!”袁琴眼看着他身后便是刀兵,目眦欲裂地大喊,“快跑,快!”
  阿铖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了两步,突然就被马匹从后踩了一蹄,身子整个倒了下去!
  他吃力地抬起头,满脸灰尘眼泪:“小叔叔!”
  袁琴抢上几步,却突然停住了。
  那骑马踩过阿铖的士兵竟尔又回转马头,一刀刺入了阿铖的后背!
  ***
  袁琴醒来时,天空里还溅满了血。
  他眨了眨眼睛,那凝结的血块便动了一动,他反应了很久,才明白过来是自己满面血污。
  他正躺在这战后的荒原上,夕阳西下,春风低拂过长长的野草,尸体堆摞在他的身周,血腥味伴着桃花香,柔缓地弥散开来。
  如果之前所过的是柳岑派出的剿灭残敌的小队,那么他们应该已回下邳去了;如果柳岑是让他们打个前哨,那么他们应该更往北边去了。
  无论如何,这地方四面空旷,日色已晚,他们不会在此停留。
  袁琴慢慢地坐了起来。
  四周尸山血海,残旗飘扬,散落的行李、破碎的马车随处可见。他就这样坐了很久,目中什么也没有,好像只是凝望着空虚。
  他已经没法子再去找出林寡妇和阿铖的尸体了。他没有力气,也没有勇气。上天好像在跟他开一个玩笑,当他心安地隐退乡野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充满了力量;当他重新变成了一个负罪又怀恨的人,他却连站起来都做不到了。
  啊,是了……他还并不是一无所有的。
  他还有一身的罪,和满心的恨。
  他终于知道他是为了什么而活着的了。
  从前是这样,如今也还是这样。